兰怀恩方从东厂出来, 便听闻了昭阳殿之事。他眉心一紧,脚下步子止在门前,沉思时也觉攥过刀的右手灼灼麻木。
太子与昭阳殿之间关系一直微妙, 若无要事定然是不会轻易前去的。怎的偏又被永嘉公主捏了把柄?
“督公, 驸马薛恒也随公主进了宫, 尚不知所为何事。”
兰怀恩眸光一定, 负手踱步走出:“走,咱去看看, 左右我也有要事禀报。”
东暖阁,皇帝沉着脸色坐在龙椅上。一众阁臣才被赶出去,满心皆是繁杂的政务,耳边尤充斥着他们方才争论不休的嘈杂声。
而他一向疼爱的长女忽然执意求见, 入殿后就先气势汹汹告了太子一状。都言家丑不外扬, 永嘉公主倒也守礼,只是她面红耳赤地难免说得急切, 只恐外头那些人都听见了。
皇帝面子有些难堪,但到底克制着心底的怒火, 尚算耐心地听她讲完。正欲开口询问,忽有太监进来上茶。
公主一转身,与那太监撞了满怀,灼烫的茶水顿时满殿飞溅。皇帝御案上几本奏折还未来得及合上,便星星点点晕开几笔墨色。
“永嘉!”皇帝终是沉沉斥责出声。永嘉公主脸色一凝,连忙请罪, 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只暗道倒霉失策。
兰怀恩这才不动声色地从外面进来,身后随了几名太监急忙开始收拾。
一旁的孙氏冷眼看着,心底已有怀疑并非巧合。她默默朝皇帝欠身一礼, 平静道:“父皇容禀,儿臣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
倒先是将自己撇清了。
永嘉公主仍跪在地上,一抬头凛凛目光直直钉在晏朝身上:“那太子呢?你身为男子,不知避嫌,直入兄嫂内室,是否心存龌龊?”
皇帝一手轻摁太阳穴,淡淡开口:“太子解释罢。”
“儿臣送斐儿回昭阳殿后,长嫂问起他在文华殿的课业,儿臣便同她细讲一番,且同长嫂议事之所乃前殿,并非内室。公主突然闯入殿中时,长嫂令宫人换茶,是以殿中无人。但……”她顿了顿,幽深的目光望向孙氏,继续道,“彼时斐儿亦在场,父皇可传他前来询问。”
孙氏惊怔:“你……”
她已让人带晏斐回房了,他怎会听到!今日永嘉公主虽是利用她对付太子,但她与太子之间的对话是必须要保密的,心下本已打算好了同皇帝解释清楚便到此为止。
且同晏朝说的那些话,本就是刻意而为,其间含了几分算计几分真假只有她自己知晓,却是断断不肯让儿子也沾染进来的。
永嘉公主正要辩驳出声,恰从她身边经过的兰怀恩忽而有意截住她的话,扬声请旨:“陛下,可要臣去传长乐郡王? ”
皇帝抬眼,扫视一眼众人神色,将手中奏本一合:“不必了。太子今后无诏不得再进昭阳殿。都回去罢。”
永嘉公主虽不甘心,却也知晓自己于此事上横插一脚,硬生生成了笑话,脸上如挨耳光一般火辣辣地,顿时涌上一股羞耻之意。起身时暗暗看一眼孙氏,心下不由得生了怨怼。
孙氏如果同太子暗中携手,她的如意算盘岂非打错了?
“父皇,儿臣还有事要禀。”
开口的仍是永嘉公主。她半仰着脸,方才因情绪太过激动,颊边仍微微泛红,但那张同文淑皇后三四分相似的面容仍不失明艳之色。
皇帝还未开口,孙氏竟抢先一步,出言告退。皇帝皱眉看她垂首行礼,殿中人和事俨然已与她无半分关系。他收回目光,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你说。”皇帝没发脾气,但语气着实不大好。他对长女素来宽容,而永嘉平时也格外懂事。
兰怀恩默不作声地呈上一盏茶 ,待茶已搁到案上却仍不见公主开口,便低声道了句:“陛下,臣进来时瞧见驸马爷还在外头侯着呢。”
“什么事还需要你们夫妻二人同时进宫?”皇帝抿了口茶,吩咐:“叫驸马先进来罢。”
永嘉公主并不理睬,径自向前走两步,眼眶微红,轻声道:“女儿这几日晚上都睡不好,总是梦到母后。”
信王府。
信王正摇着拨浪鼓逗弄卫氏怀里的婴儿,晏堂才过半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一双乌圆清澈的眼眸盯着小鼓,伸手便要去抓。信王将拨浪鼓丢给他,转头看着堂下
那太监。
“永嘉公主当真跟父皇提了立后?”
“是,公主还带着驸马一起进的宫,举荐的是和州女姜氏,公主话还没说完,兰公公就接了一句‘臣对此女有所耳闻,听说和文淑皇后相貌性情相似’,陛下当即脸色就变了。若非太子殿下在一旁劝着,今日恐要龙颜大怒收不了场了。”
信王瞥一眼仍嘟嘟囔囔呓语不断的儿子,轻笑一声:“不愧是长姐,此事连太子都不敢置喙,她竟还敢大张旗鼓地找出来个同文淑皇后相似的女子,这丢的可就不止脸面了。”
“是,”那太监一点头,继续道,“陛下当即厉声斥责了公主不孝云云,连带着还迁怒了驸马。公主又说夜梦曹皇后,后来陛下干脆下旨,令公主为文淑皇后抄经百篇以尽孝心。”
信王直摇头叹气:“她太莽撞了。”
好在他身边还有李家,有个舅舅可以一同谋划。自年初母妃出事后,李时槐便时常劝他韬光养晦,果不其然,计维贤紧跟着落马,若非他一直安安分分,恐怕要将他也连累了。
只是如今情势着实令人忧心。连吏部天官都归了东宫,他这边目前还未有应对动作。
他眉头紧锁,一抬头正巧看到卫氏怯怯的目光探过来,战战兢兢问了一句:“殿下是心里烦忧吗?”
卫氏像是怕他,连忙又移开目光,极难为情地咬唇轻声道:“您吓着堂儿了……”
信王一抬头,果见儿子紧紧埋在她怀里,不肯再露脸。
圣驾经过元晖殿时,皇帝叫了声停。
轿夫的脚步声一停。隔着宫墙便能清晰地听到里头一众女子清脆如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正于此时,天边恰有一只青雀娇啭飞过,甚是应景。
皇帝抬手止住欲高唱清道的太监,下了轿径自走进去。一旁的太监会意,一路示意宫人不必声张。
宫苑里弥漫着幽淡的胭脂水粉味儿,却并不显俗靡。众位淑女于宫中已待了有一段时间,在女官们的悉心教导下,她们早已脱胎换骨,举止言谈尽合风范。此刻仿佛是女官不在,众人便放肆了些。
皇帝悄无声息地立在廊柱后暗窥,才发觉,嘈
杂声中有一个是领头的。
那女子穿了夏日薄衫,一抹杏红色偏偏落到了那树海棠上。此时海棠已谢,满树的郁郁葱葱,她倒像是玉树琼枝上独独一枝红艳。
“贺清熙,你快下来!马上嬷嬷回来了定又要罚你了……”
树上的艳色动了动,三分醉意里带着娇憨慵懒:“ ……马上?太|祖马上得天下,爹爹也是教过我骑马的,可惜,进了宫就不能骑马了,我还想当巾帼英雄呢……”
随后其余人说的什么,皇帝已听不进去。
他脑海中忽然就忆起二十余年前的一些事来,时间久远到他几乎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来了。
巾帼英雄。
有个姑娘嫁给他之前,曾有胆量骑着那匹最烈的红枣马,软鞭一挥,尖锐的风声搅碎天边一汪璀璨流霞。
她爱穿劲装,将一弯细细柳叶眉描浓,直至横眉英气逼人。一扬脸笑容恣肆,双眸里盛了满天星河,澄澈明净。
“我要是生在边塞,兴许就能做个巾帼丈夫啦。”
他心慕那女子的洒脱,千方百计求了她为妻子。可她被迫收敛了性子,端庄迤逦的罗裙锁住她所有的年少轻狂。
似乎从揭开红帕的那一刻开始,从同她饮合卺酒的那一刻开始,他看不到那姑娘的笑脸了。
后来夫妻数年,细水流长里终究有几分夫妻情意,可他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心动痴狂了。
再没有哪个姑娘会逆风策马奔过长街,再没有哪个姑娘能画出她那样好看的浓眉——东施效颦自然不算。
他曾在她消失后的很多个晚上尝试怀念,却发现,那个姑娘少时轻狂不是为他,满心欢喜不是为他,眸底含星更不是为他。
他只是贪恋,贪恋到自毁而不自知。
皇帝怔怔走近,含笑问树上那女子:“你当真会骑马吗?”
“会呀。”贺清熙转过头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可皇帝常年平静无澜的心底,不轻不重地动了动。
皇帝带着一名叫贺清熙的女子去了教场,兴尽晚归。
沉寂多年的后宫忽然沸腾起来,仅一日,贺氏的大名已阖宫尽知。数年来宠妃多不胜数,但像贺清熙这般
出身寒门却一上来便封嫔的,她却是头一人。更不必说,她会的都是旁人不会的东西。
后宫的争论自然牵扯不到东宫,晏朝对此仅是一笑:“消息若传到宫外,永嘉公主怕是又要气死。”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清熙是做了文淑皇后的替身。
随后永宁宫宁妃派人暗中给东宫送了东西,很合时令的一簇艳红芍药,晏朝捧起来,深深一嗅,便是满心的清香热烈了。
再一细看,其中竟还夹杂一朵眼色稍浅的牡丹,花蕊里藏了一张细小的纸条,上写“坤宁牡丹”。
她先是一怔,正奇宁妃哪来的坤宁宫的牡丹,再一深思,大致有所猜测。遂放下芍药,望了望窗外渐暗的夜色,决定先去永宁宫一趟。
谁知才出门便忽然被兰怀恩当街一拦。晏朝下轿,看他匆匆行礼:“臣有急事,涉及殿下终身大事,还请殿下跟臣走一趟。”
晏朝一蒙:“终……身大事?”
兰怀恩惊奇地看着她:“前朝后宫都知道了,难不成就您一个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有奖竞猜】
贺清熙是谁的细作?(好像不难……)
答案揭晓之时发奖~
猜错也有参与奖(没错我是来快活的,五一图个开心,节日快乐么么啾~)
感谢在2021-04-28 23:53:54~2021-04-30 23:4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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