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反应过来, 目光朝身后一扫,梁禄正巧也面含询问地望着她。她先稳了心神,问兰怀恩:“可是陛下有何旨意?”
“倒也不算。陛下与宁妃娘娘、明嫔娘娘此刻在元晖殿, 方才屡次提及殿下, 臣便自作主张, 悄悄来请您过去一趟。”
明嫔即是贺清熙, 短短两日便能随侍圣驾左右,盛宠可见一斑。
晏朝袖中指尖轻一捻, 暗暗思量着,皇帝谈她的事,竟也肯将明嫔带在身边,八成也是愿意听她讲一句的。
兰怀恩见她不为所动, 又提醒一句:“殿下若当真要娶个太子妃回来, 现下大可不必理睬,只等明日赐婚圣旨下来, 心想事成。”
晏朝终于心绪复杂地抬眼看他,默默半晌, 对身后吩咐一句:“去元晖殿。”
梁禄应声,又转身对十五叮嘱些什么,才叫了声起驾,跟在晏朝身边时仍有些忧心忡忡。是以一直暗中紧盯着兰怀恩,即便他要跟随太子车驾一同前去,也绝不允许他接近半步。
她低叹一声, 心底倒不是没有警惕, 只是兰怀恩将情形说得那样紧张,她也得先拎清孰轻孰重。
然而一行人至元晖殿时,恰巧碰到御驾正待离开。
宁妃走在皇帝身侧, 面色郁郁。明嫔被皇帝牵着手,外罩的纱衣薄衫在傍晚微风里轻轻颤着,身形愈显伶仃纤弱,只双眸里掩不住的灵动娇俏可窥见几分马上风采。
暮色渐起,墨蓝的天幕上已嵌了半轮苍白明月。殿外长街上渐次燃起宫灯,层层阴影里,众人脸色皆有些晦暗不明。
皇帝看到太子有些意外,一偏头又见她身边跟着的兰怀恩,当即不悦拧眉。
正欲开口,手里牵着的明嫔忽然小心翼翼地挣扎:“陛下,您握疼妾了……”
皇帝轻怔,指上一松,便察觉她如赌气一般急匆匆将手抽回去,倒令他觉得有些空惘。再回头看时,明嫔才收了眼底的狡黠和委屈,敛色望着他,也不惧怕。皇帝失笑,这么多年了,宫中极少有她这样爱使小性子的妃嫔。
“马上夜深了,朕叫人送你回去。”皇帝抬手示意太监前去
跟着,然后才转身。宁妃也一同告退,临走前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晏朝。
晏朝已行完礼,兀自立着。
“太子有事?”皇帝是对着她说的,然而目光却看向兰怀恩。兰怀恩弓腰叠手上前一步,抢先回道:“臣听陛下提及立太子妃,想着若要下旨必得太子殿下在场,是以擅自做主先请了殿下前来……”
“多事。”
皇帝皱着眉吐出两个字,却并未怪罪,旋即又吩咐车轿先撤了。
“太子陪朕走走罢,兰怀恩跟着即可。”
两人应了是。兰怀恩转身接过太监的宫灯,正欲上前一步,却被晏朝拦住:“我来。”
皇帝侧目看了看自请掌灯的她,沉默着未再多说什么。兰怀恩倒有些意外,递灯时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莫名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握住。
其实宫道两侧亦有明灯,一路行来并不觉得黑暗。
她微微垂着头,随着皇帝的步子往前走,并不主动开口。
“昨日收到肃王的一封家书,信使不远万里送至京城,朕瞧着字里行间竟也情真意切,他自幼寡言,信中零零散散几千字倒关切至微。京中他所知道的兄弟姊妹皆有问候,提及你,恰好还问了东宫是否已有子嗣……肃王世子正值舞勺之年,亦另修家书一并送了来。”
皇帝笑一笑,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至少有一弹指时间,瞧她也只是低头沉默。
肃王讳安,乃皇帝第三子,同叛王晏平是双生子,然而两人性情却截然相反。皇帝当年更喜豪放不羁的晏平,冷落了沉默寡言的晏安。自晏平叛乱被诛后,晏安亦受到牵连,匆匆封了王逐到边远封地去了。
晏朝清楚皇帝的意思,却只能先装糊涂:“暌别数年,劳三哥挂念。”
晏安是至情至性之人,晏朝对他的印象,仍停在六七年前。彼时晏安已失圣心,仍不忘救自己身边的人脱离苦海,宫人尽数都安排好了去处,才安心出京。
然而在皇帝心中他是什么样的人,晏朝并不敢断定。
皇帝默了默,看着她执灯稳得很,脸上神色并无波动。他蹙眉,索性挑
明:“自今年始,朝中时不时有人上奏,言及东宫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你又不是没听过,可都当了耳旁风?你身边倒清清静静,那些折子从内阁手里过一遍,经司礼监又到朕这里,压都压不住,原本仅是家事而已,闹出来朕都觉得脸烧得慌。”
她一哑:“儿臣……”
“上回灵签一事传出去,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朕不信你没听过。”皇帝猛地停住步子,晏朝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还是稳住了。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又听皇帝道:“果真要让全天下笑你堂堂东宫不能人道、有龙阳之好?朕丢不起这个人,大齐更丢不起这个人。”
皇帝步步逼近:“你再不说话,朕会严刑拷打沈微。朕倒要看看,他整天同太子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晏朝一惊,头皮顿时涌上来一股尖锐的酥麻感,猛地抬头,皇帝素有威势的脸上略带不耐。
她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沈微绝不能被牵扯进来。可她也清楚,此刻她若极力维护沈微,更引起皇帝的疑心。
“父皇,儿臣当真仅是不近女色,儿臣……”她生生将那句“与沈少詹无关”又咽回去,慌忙扯起来另一件事,“此次采选乃是为天子甄选妃嫔,儿臣掺和进去不妥……”
“前段时间大选没开始时,朕问你,你也还是不愿意。再者,太子妃是否从采选淑女中择选并不重要。朕与宁妃已为……”
“陛下!”兰怀恩忽然插口进来。皇帝原本心情便不佳,话被打断,沉着脸去看兰怀恩。
兰怀恩躬身,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她欺君!”
晏朝呼吸一窒,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冷冽的杀意一闪而过。可她对面即是兰怀恩,眼下无论做什么,后果都不堪设想。
更不必说皇帝此刻也提了警惕性,转身正打量着她。
她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仍决定先开口阻止:“兰公公勿要污蔑……”
兰怀恩避开她杀气腾腾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暗自一捏袖口对皇帝道:“殿下方才说不近女色,此言不实。陛下,太子对宫中一宫女有意,关系
颇为暧昧,大约是碍着身份没敢和您说。”
皇帝一怔,看了眼同样懵然的太子,问兰怀恩:“何人?”
“陛下见过的,便是昭阳殿服侍长乐郡王的宫人,名唤徐疏萤。郡王出门时常带的就是她,每每在文华殿及东宫,殿下与那姑娘交谈甚欢。”兰怀恩面不改色,再感觉到晏朝幽幽目光时已是理直气壮,唇边衔一抹轻浮。
“……”
晏朝额角一跳:“兰怀恩你瞎扯!”
皇帝先是疑惑,又若有所思:“当真?”看着晏朝咬牙不肯说,皱眉道:“堂堂太子敢做不敢认?只是个宫女而已,你长嫂又不是小气之人。”
“……”
“再不说话朕连你方才的一起算欺君了。”
兰怀恩朝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晏朝收到,攥了攥拳,心底念一句“权宜之计”,才点头应了个微不可闻的是。
手心沁了汗,捏得灯杆温热黏腻,她身上也仿佛出了冷汗,夜风一吹,凉嗖嗖的。皇帝意料之内的没有生气,只轻嗤一声:“那点出息。”
兰怀恩再接再厉,劝道:“……依臣看,殿下若当真对娶妻无意,先纳了妾室,日后再妻妾齐全也可。臣是宦官,不懂男女敦伦之乐,却知有些事需得徐徐图之,不可强求。”
那句“徐徐图之”倒将皇帝逗乐了,他身后在兰怀恩头上一敲,并不松口,只道:“再说吧。”
“日后再有催太子成婚的折子,你直接送到东宫去,有劝谏朕给太子娶妃的官员,朕也不见,将人绑到东宫。烦她,别烦朕。”
晏朝扯了扯唇角,躬身应了句:“劳父皇费心,是儿臣之过。”
皇帝停住脚步,兰怀恩会意,对身后一挥手,一众宫人鱼贯上前。有宫人接过太子手上的灯时,发现她还紧紧攥着,像是没回过神。
她行礼恭送完圣驾,发现只剩兰怀恩仍留在身边。他是应了皇帝,来好生劝谏太子“食色性也”的。
兰怀恩挥退身后跟着的宫人,看晏朝也点了头,才随口问:“殿下没有教引宫女?”
且不论身份,那一关必定有人来教。他倒好奇,她是怎么度过的。
晏朝不愿开口,一转头
,果然是寒气凛凛的双眸。兰怀恩确实心虚,抱紧了怀里的拂尘,一边退一边解释:“权宜之计权宜之计……若非臣方才扯了徐疏萤,您就得被迫娶了江宁杜氏,相比之下,昭阳殿那边一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您好拿捏,她好脱身……”
“本宫知道你的好心,”晏朝吐出一口气,仍旧气势不减步步紧逼,眼见他后背已紧贴墙边,右手莫名有种冲动,她喉中冷气一滚,“本宫后悔了……”
“臣说过不会泄密,殿下不肯信,臣一点法子都没有。再者,有件事殿下还是没想清楚,咱们两个人,要真争起来,臣比您惨,臣没理由对付您啊……”
兰怀恩无奈,叹口气:“ 今晚惊到殿下了,臣承认,是故意的。”
“……”
“对不住。”
“多谢。”
兰怀恩一怔,旋即低笑:“殿下一直刻意和臣保持距离,是觉着自己仍能全身而退吗?”
晏朝退后一步挪开,静静看着他:“你要坦诚布公,那本宫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确切来说,是接近她有什么目的。
“臣是无根草,既与殿下绑在一起,自然是愿助您青云直上。臣身份特殊,前朝后宫人脉颇广,能帮得上的地方多的是。”
暖风扑进他怀里,拂尘吹得脸上发痒。他慢慢整好又塞进怀中揣着,抬头看不清她的神色。
“曹家的事是你背后出的手。”
“是。”
“殿下大可认为是曹楹自作孽不可活,臣奸宦之名在外,做事从来随心所欲。”
“殿下说了,您知道我的好心。”
晏朝又问:“宁妃娘娘为继后的事,也是你暗中推波助澜?”
“这个与臣无关。陛下心思有些琢磨不透。”
这一路晏朝是步行回宫的,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兰怀恩随在身侧,梁禄跟在后面。
后来夜深。将圆未圆的半轮月悬在天边,浓墨重彩般的云翳迤逦消散,阔大苍穹下溅落几颗疏落星子,清风扑进花叶丛里簌簌地响,还有灯光。
不够美好,只是足以成为记忆里的吉光片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还在的你~
.感谢在2021-04-30 23:49:17~2021-05-06 18:4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贰贰叁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阅读雪满京华最新章节 请关注侠客小说网(www.xiake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