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垂下眸子,目光移向那碗银耳莲子粥,和悦笑道:“这个时辰,嬷嬷怎么忽然送粥来了?”
“殿下今晨早膳便用得少,眼下距中午还有好大一会子,怕您饿着,先垫垫也好。”
晏朝目光暗暗一瞥,她仍是温温柔柔的模样,语气丝毫不慌。
唯一有异样的地方,大约是她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说话时不经意便要微微摩挲,握得似乎也有些紧。
应氏看她伸手执勺,低声道:“殿下风寒才愈,不宜食用桂圆,奴婢多放了红枣,补益脾胃的。”
“嬷嬷有心了,”晏朝略一点头,喝了几口,随口问道,“我记得令堂前些时日身子不大好,现下如何了?”
应氏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关注她家中琐事,欠身答道:“劳殿下记挂,家中已请了大夫,家母如今已无大恙。”
晏朝盯着碗里的红枣,眼睫微垂,勺子轻轻一碰碗壁,她心头也似乎动了动,轻声道:“年节将至,该到阖家团圆的时候,这些年嬷嬷在我身边也辛苦,连奉亲尽孝都不能。眼下东宫也无甚要事,不如今年嬷嬷回家去罢,想必令堂对嬷嬷也十分挂怀。”
应氏恍然抬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自她伴在太子左右,似乎从未远离过。仿佛是很久以前晏朝确实曾感念过她艰辛,许她回家探母。但如现在这般,这个时候让她走,还未曾有过。
她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一面咬唇一面踌躇着,半晌才开口。
“殿下,奴婢家中有人照顾,昨儿个已捎了信进宫说一切都好,叫奴婢无需挂念安心当差了。奴婢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每年年节都是陪在殿下身边,若今年走了,奴婢也会于心不安……”
话至末尾已有些哽咽,应氏面上极为难过,鼻尖一酸险些就要热泪盈眶。
晏朝轻叹一声,安慰她几句,不再坚持。只是吩咐梁禄去拿了些银子赏她,又遣人给她家里送了些。
梁禄约莫能猜出来晏朝的一些心思,但不知缘由,仍有些茫然。
应氏带了碗出去时,他也恰好要出去。
离殿有段距离后,梁禄
才走近她,低声道:“嬷嬷伴着殿下的时间最长,要说怎么也不缺这一回。家人团聚多难得啊,你好歹还有个老母亲,我这辈子算是什么都没了。殿下知道你的忠心,也不必要非得这般舍弃这次好机会。”
他以为她是为了表忠心来着。
应氏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几寸,将盘子转回至右手,正巧两人中间隔了东西。
梁禄自觉失礼,有些窘迫地笑笑,并不大在意。
便听她低低一叹,垂首道:“我娘脾气不好,我从前应当跟你唠叨过的,她看身边的丫头都比看我顺眼。我这么些年也都习惯了,每月送些银子回去,她只要衣食不缺日子快活就行。我回去也是给她添堵,再者……”
应氏微微侧身回首,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声音微微有些哑涩:“殿下是我奶大的,说句不敬的话,这些年她就是我的孩子。我待她比待任何人都亲,过年要阖家团圆,我陪着她,便已经是团圆了。”
这话说得梁禄心底一软,颇有些动容。他大约是从未有过这般感触的,却能分分明明地感受到她的满腔爱意。
他不禁想,这样一个满心为着殿下着想的人,如何会起异心呢?
可理智又令他瞬间清醒过来。无论如何,殿下的怀疑还未洗清,他那颗心是得死死向着殿下的。
沈微单独求见太子时,已过下值时间。晏朝同何枢等人仍在文华殿内议事,待得她出来时沈微已浑身颤抖着在冷风里站了许久,面色发白。
晏朝微有诧异,问他:“有事在偏殿等候即可,若实属急事直接进殿也是可以的,何必受这等苦楚?”
他是少詹事,大可不必这样卑微。
一面说着,一面正欲邀他进殿,却见沈微僵硬摇首:“殿下,臣……臣有私事……”
晏朝看他咬牙,连话都说不完整,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眺目望了望他身后的天色,将暗未暗。他身影的轮廓有些模糊,被风吹起的袍摆紧绷着,整个人平添一份凄然。
她心底大致估量了时辰,还是道:“那回东宫细说。”
沈微点了点头,抬手一揖应了句“是”。话音才落便看到殿内众人已行至廊下,他默默又施一礼,转身先退至一旁。
众人向太子告退后陆续离开。沈微一直不发一语,倒是徐桢经过他身旁时侧目多看了他一眼,犹带着几分探疑。
晏朝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转头又交代给梁禄几句话,便回了东宫,沈微紧随其后。
距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不少,皆是有条不紊地从容行走。
梁禄紧跟着车轿,时不时瞥一眼沈微,看他仿佛是极为紧张的样子,心下不免疑惑。能让他慌成这般的事,怕没那么容易。
晏朝同沈微并未去前殿,而是径直进了书房。
梁禄吩咐了人上茶便退了出来,正巧看到小九立在门外,面色踌躇不决。
梁禄低声问:“怎么了?”
“公公,后院兰怀恩方才说求见殿下。”
梁禄皱眉。似乎是从昨日起,听闻兰怀恩已能勉强行走,只是到底不如寻常人利落。关于他的事,晏朝一直颇为重视。
他望了望殿内的情况,思忖片刻道:“将人先看牢罢,等殿下和沈大人说完话我再禀上去。”
小九颔首。
殿内。檀木书案上静静铺着几页已泛了黄的信纸,桌角花瓶里枯萎的梅花夹杂着枝干破碎的残渣散落纸上,灯光朦胧摇曳,渲染出几分故旧的余温。
信纸上密密麻麻,笔墨稍显浓重,但字句仍清晰可见。若是细看,可发觉其中有水渍洇过的痕迹。
晏朝仅掠过几行字便默默移开了目光,不愿多看。
她伸手将一旁方才随意扶正的花瓶移到墙角,又转身去剪晃眼的烛光。
整个动作轻缓从容。
沈微垂首跪在地上,忽而察觉眼前的光明亮了几分,便听晏朝语气平和地开了口。
“探赜入仕也有七八年了吧。我竟从不知,你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她含了几分轻巧笑意。倒无半分责备他隐瞒的意思,只是稍有感慨。怕是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人知晓,他多年以各种理由推脱着未婚,心底究竟装着的是哪个姑娘。
眼前那些书信,却是沈微同崔兰若几年前私下来往的述情花笺。
晏朝将信收拾整齐,搁在案角。轻声问他:“探赜让我看这些的意思是什么?”未等他答话,又续了句:“你有什么话起来说。”
沈微道:“臣求殿
下帮个忙。”
“你说。”
沈微抬头看她:“将这些信从东宫散发出去。”
晏朝一怔。静了静仍是不解,轻声问:“你想做什么?”
此事百害而无一利,且不论沈微自弃前程,便是知晓他那般在意崔兰若,又如何会在她死后毁她闺誉。
再者,少詹事这些私事传出去若被纠劾,自然会牵连到东宫。
沈微素来心细,不会想不到这些。
“这些信在臣家中藏得一直很隐秘,这几日才发觉丢了一些。臣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唯一觉着有嫌疑的一个贴身长随,昨天已离奇失足溺亡在池塘里了。臣再细查时,发现他同李家有些关联,但其余,再无所知。”
“李家……”晏朝沉吟片刻,眸色终于一深,“这是要借着信将你扳倒。再往深处想,崔家已离京近十年,你是东宫的人,若与崔家有什么关联,便可扯上本宫居心叵测了。”
“是。是臣失察,不敢牵连殿下,是以此事若由殿下揭发便可……”
“那死去的兰若又做错了什么……你真以为就这么简单吗?”
晏朝淡淡睇着他,脸色凝重。看他半晌不语,心下一叹,遂放重了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一句“你起来”。
沈微起身,开口时语气有些苦涩:“臣知道没那么简单。可在寻常,李阁老之子李编修的确曾多次向臣示好,有意邀臣去李家做客,只是臣一直避着嫌,借口不得空尽数推了。”
他抬头看了眼晏朝,发觉她亦在垂眸深思,眉间略有难色。默了默又道:“臣是怕李家会以此为要挟,逼迫臣做些什么。”
晏朝即刻想到,背叛。
只是幸而沈微如今告诉她了。
“所以你想要本宫助你反客为主,便不怕他们借势而进,宁肯堵上自己的前程么?”
“臣忠于殿下,臣的前程在殿下手里。”是以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丝背叛的机会。
晏朝轻轻摇头:“用舍由时,行藏在你。我自己的路都身不由己,哪能定得了你的路。”
沈微同她是不一样的。他尚有太多太多希望,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意气应在致君尧舜,天地清明。
“既然已经叫人捏住把柄了,便再不能有第二次,哪怕是对着本宫
。”
沈微轻怔,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却见晏朝已拿了那几页信,几步行至烛台前,又转身看他,淡声道:“你方才所求,本宫不应。这些东西到了我这里,也算是把柄……我烧了?”
沈微神情仍有些空惘,微不可查地点头:“斯人已逝……谢殿下成全。”
他这话说得奇怪。究竟是成全他那份心意终究与兰若一同去了,还是成全眼下他的忠心。
信纸烧得很快,仿佛火光在眼前闪了须臾便熄了,隔了好几步远,耳旁也还是略含烫意。他看着晏朝的侧颜,平淡得与周围的温暖有些格格不入。
心底那些回忆也随着灰烬一同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残余的焦味里,鼻息一松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殿下,现在怎么办?”
晏朝的目光温和且坚定:“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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