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第十九章 灯前小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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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人就要过来,兰怀恩面色微沉。瞧着他们的架势,是如太子当日一般的试探,还是怀疑后求证,已不言而喻。

只是眼下他万不能折在东宫。

他靠在床边,一手按着床一手扶着腰,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整个过程慢吞吞的,不慌不忙,仿佛方才的惊骇都是装出来的。他毕竟在宫中混迹多年,做得到临危不乱。

小九转身吩咐人去备水,自己则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小九跟在晏朝身边时间不短,但到底年纪小,看到兰怀恩此刻从容自若,当下心底已有些拿不准。

兰怀恩的异常是他最先发觉的,眼下这试探也并非晏朝吩咐。晏朝只说盯紧了,他自己却有些耐不住。

他两手叠握,垂首思忖片刻,又抬眼去看兰怀恩。然而这一回,他偏偏看到那人唇角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精光。

他顿时没了刚进来时的底气,可仍是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房间原就不大,又涌进三个内侍。

兰怀恩的眼睛便盯在最后一个的身上,待得他即将出门时忽然出声:“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敢背叛东厂?”

房中气氛顿时凝滞。

小九登时错愕,原本一直提着的心顿时找到松懈点,面色一冷,顺着兰怀恩的目光看去。

那个小火者正提着空桶要往外走,许是听到有人说话,恰巧回身,和兰怀恩目光一撞,下意识垂首避开。

这一切皆被小九看在眼里,大步流星两步阔行至他面前,反手制住他,斥问道:“什么背叛?”

那年轻的小火者愣了神,也不敢挣扎,只开口求饶:“九公公,奴婢一直都在后院扫洒,万万不敢背主啊……”

半句还未说完,两手已被小九反剪着猛地一折,撕心裂肺的痛令他心神一震,见求饶没用只得看着兰怀恩:“兰公公您不能这么污蔑奴婢啊,奴婢在这儿都待了两年多了,哪有什么机会跟东厂的人有勾结……”

小九目色一深,冷哼一声,吩咐让人将他先押下去,站起身看着兰怀恩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有个人进来禀道:“小九公公,殿下传您过去呢

。”

他看了一眼,那人是梁禄身边的,便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时身后有个小火者问:“那公公,这洗浴……”

小九凝眉思忖片刻,丢下一句:“先罢了,以后再说。将人看好了。”

兰怀恩躺在床上,冷眼看着众人又陆续出去。水倒是没挪走,但他也不敢用。

经此一遭,他竟是不敢再小瞧东宫里的人了。

思及那张清隽矜持的面孔,眸色微邃,须臾凝神后不由得轻轻一叹。

房中已暗至伸手不见五指。兰怀恩手边仍搁着那根木簪,略抬首一扬,簪子跌入水中,咚地一声沉下去又浮上来,溅起的水花在仅有的一点光中闪了一瞬,又坠落进黑暗里。

他侧首躺下去,慢慢一点点思索,忽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在期待什么。

——按理说,皇帝应当已经知道他在东宫了,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腊月廿六时皇帝才派人去东宫传了口谕,解了太子的禁足。而此时晏朝的风寒也已基本痊愈,虽停了药,冯京墨也还是叮嘱说仍需好生调养,以防复发。

晏朝携了抄书去了趟御前,按着皇帝预料的模样反省认错。其时信王也在,帮腔说了几句好话。

皇帝竟也没再从她抄录的文字上挑什么错,嘘寒问暖一番,让她回去歇一歇。

他难得离座去扶她起来。好一派父慈子孝的场面,从此遂和好如初。

晏朝出了暖阁,遥遥望到远处有一行人,簇拥着煖轿缓缓行来。她驻足凝望,辨清那是李贤妃的驾。抿了抿唇微微别过脸去,垂首预备下台阶。

信王忽然也掀帘跟上来,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晏朝敛回心绪,收了步子,转身颔首:“四哥何必见外,兄弟之间唤我六弟即可。”

信王距她不过四五步远,二人对视时视线已有些微妙。晏朝本就清瘦,个头也稍低,抬眼时给信王一种恍然的错觉:仿佛同个小姑娘一般娇小。

他此刻心情尚佳,面色温和地开口:“怪我一开始思虑欠妥,叫六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思来想去,知道六弟爱丹青,便索性用几锭徽墨来赔个礼。六弟风寒才愈,手伤也已无大碍,闲暇时也可有所消遣。”

语罢回头示意身边的太监将一

方匣子端上来,双手捧了上前几步要赠予她。

晏朝冷笑。他非要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便是拿定了她不敢怎么样。

她面色平静,一面伸手去接了,一面道:“东宫原也不缺,既是四哥心意,我收下便是。只是赔礼倒不必,此事不过是我与父皇于朝政上见解不同,我自己失礼导致的过错,与四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信王自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点了他目前的痛处,也警告他无权插手朝政呢。

他笑了笑,互揭伤疤这事儿不是常常都有么。不过他有些惊奇,经过这一次,太子仿佛不大一样了,这样的言辞竟也不怕皇帝再次怪罪。

但他吸取了教训,眼下这个时候两方还是都识趣一些,别闹太大比较好。

在信王带着歉意开口前,晏朝又道:“此次还要多谢四哥在父皇面前替我美言,改日一定重谢。”

信王连忙摆手推辞,道几声“兄弟之间”云云。心里却只道太子这带着怨气的道谢他可不敢受。

晏朝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李贤妃的方向,暗暗计较了时间,在她来之前与信王分开,乘轿回了东宫。

一进殿,小九捧着那墨,颇有些嫌弃,撇嘴道:“殿下,这信王分明是嘲讽您被罚抄书抄得多了,将东宫的墨都用完了。几锭徽墨而已,咱东宫又不缺,这东西搁在明面上都膈应人,不如奴婢收起来好了。”

梁禄先拧眉,低低斥他一句“祸从口出”。

“大家都心如明镜,你又何必说出来,”晏朝伸手接过墨交给梁禄,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看来前几日那事儿本宫就不该顾忌着要过年,得结结实实打你顿板子才能长长记性。”

小九脸一红,羞愧跪下:“奴婢知道错了。”

晏朝没叫他起来,只淡淡问了一句:“那人现在审出来了么?”

小九轻怔,随即有些失落地摇头答道:“回殿下,您不让用刑,关于东厂的他什么也没说……”

“不止吧,”晏朝冷笑一声,目光定在他身上,“你将他背景都查了,甚至将他周围接触的人也都问过,几方口供都对得上,可见问题不大。本宫若是允你用刑,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火者能撑到什么时候?届时不过屈打成招而

已,但其中过程又不见得能编出来。你难道还要将东宫每个人都上刑审一遍么?”

小九仍有些不解,略带茫然:“殿下,您怎么知道……”

“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你连本宫的意见问都没问过就贸然对他动手,他自然要想对策。可他要真的在后院那片地方有探子,还等得到你要上手了才火急火燎找个人栽赃?那小火者没问题也算意料之中,可你此番打草惊蛇,还保不准他日后会有什么动作。”

即将年节,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事,最会令人手忙脚乱分身乏术。

小九到底是有些怕,此刻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请罪之言已经说过无数次,再重复他自己都觉着难堪。只是愧然叩首。

晏朝没再说什么,让他起身,轻叹一声又问:“让你查应嬷嬷,这几日有动静么?”

小九仍是摇首:“并没有。”

梁禄收好了墨,立在一旁,对晏朝怀疑应氏虽然有些不解,却也并不发言。

他偶尔心里会莫名发凉,不知是因为应氏作为贴身乳母居然会有异心感到心寒,还是因着自己同为太子心腹而产生惧怕。

这几日他也有意无意去关注应氏的一举一动,的确没什么问题。

晏朝默了默,挥手让小九退下:“去将那小火者放了吧,看管兰怀恩的人手再加一些……对了,眼下东宫不限出入,你年前找机会去一趟应嬷嬷家中问候一下老人家,顺道看看宫外有无什么问题。”

小九应声,行完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晏朝坐回书案前,看到一旁瓶中已枯败的梅花,最初的艳红干枯凋落,只有寥寥几瓣染了暗色仍倔强地粘在干枝上,了无生机。她的目光也跟着黯淡下去,微显颓然。

梁禄觑着她的神色,上前伸手欲拿那花瓶,试探着说:“殿下,奴婢叫人出去扔了罢。”

“不了,先搁着也无妨,”晏朝摇摇头,垂首思量片刻,由梅花思及小九,不免轻喟,“……其实打草惊蛇也有它的好处,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兰怀恩定然是有问题的。”

梁禄沉声道:“可咱们已查过兰怀恩的背景,净身房那边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兰怀恩当年跟着兰择忠,自然有人为

他铺好路。这么些年过去,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查不到实属正常。”

晏朝顿了顿,目光微微一闪:“不急,陛下大抵会趁着过年将他召回去,他出东宫之前,耐不住的。”

说罢已提了笔,无意间纸上已赫然两个大字:宦臣。

刚则铁画, 媚若银钩。这其实并非她平素风格,眼下大概是因着心绪的缘故。

“兰怀恩再次得势在大多数人意料之内,但眼下这个时候,御前却得看计维贤能否稳得住了。”

若按着正常程序,在兰怀恩走后计维贤接了他的班,又恰遇皇帝病愈后稍有懒怠的微妙心情。他的上任应当是极为威风的,也是他扬名立威的最好时机。

可偏偏横插进来一个晏朝。太子不能监国,他计维贤要钻空子也没有原本那般简单了。他地位处于未稳才稳的关键时间,兰怀恩回来,毫不费力即可毁了他创下的“基业”。

梁禄道:“这段时间计维贤和信王私下接触倒是比以前少了许多。”

晏朝轻轻一哂,搁下笔,伸手将纸对叠起来,未干的墨迹晕染开。巧的是,二臣字恰好融合,糊作一团乌黑,上面多了个东西。

她睇着那纸和字,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疑惑:为何宦有家,而臣孤独呢?

一时手下动作也停下来,索性随它摊在案上。

思绪转回:“计维贤不傻,他自然知道避嫌,更遑论背后还有信王等人指点着。”

梁禄低声说:“奴婢听闻此次陛下对您变了态度,是因着杨首辅说话了。”

晏朝颔首:“杨仞开口着实算难得。”

但旋即又道:“可陛下同我说的时候,只提了信王曾求过情。信王开口我并不意外,我在好奇首辅怎么突然肯为我说话,这于他并无益处。”

传出去倒是容易让人误会,一向自成一派的杨仞,要站队了。

“且陛下既然没有提他,显然是不想我与杨仞之间传出些什么。那我便如寻常待他即可,也无需多做多言,只当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她话音戛然而止,梁禄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却忽然跟着悬了悬,轻声问她:“殿下?”

晏朝似乎听到异常细微的脚步声,但又不确定。心下静了静,忽然扬声道:“谁在外面?”

外面其实无论何时都有宫人在,她既然问出口,也必然有人会应声。她不确定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什么,只是那声音再没在耳旁出现过。

片刻后有一叠匆促的脚步声,不算乱,只是有些突然。

那人掀了帘子走进来,足下稳重,行至书案前换了声“殿下”,将一碗粥放置桌上。

应氏的动作倒无半分破绽,是惯见的微微窘迫:“奴婢原是放轻了脚步的,还是惊扰到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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