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四周寂籁,夜风简窗,在河边上细细绘着落月的轮廓。
楼西月握住我的手指,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我将手抽出来,在掌心呵了口气,“河上夜凉。”
他起身,走到舫楼外作了个揖,有礼道,“严大人,在下楼西月,和舍妹搭船往北疆去。可否借地一坐?”
内中有人沉声道,“楼公子,且入内来吧。”
我和楼西月入了舫楼,见着严白坐在雕花案边,手中拿着一只白铜八角捧炉,炉盖镂空纹着喜鹊绕梅。案上有一盏花瓷油灯,昏昏暗暗将厢中照得人影绰约。
他脚边有只青瓷闷炉,上头搁着一柄三足爵,是在温酒。
严白将手中书卷搁在案上,与楼西月道,“眼下北疆正当寒冬,二位千里迢迢过去,是省亲?”
楼西月答道,“家中叔父染疾,在下往北疆想寻九尾银狐为其医治。”
严白随口问道,“九尾银狐甚为罕见,不知所染何疾,要此物方得解?”
楼西月说,“中了番夷奇毒。严大人可知晓此物何处可寻?”
严白微微欠身,执起三足爵,将酒斟在案上的玉盅里,与楼西月道,“我只知晓九尾银狐鲜有出没,常栖身于寒洞之中。”
他将我望了望,“江风寒烈,楼公子和舍妹可要喝些酒暖身子?”
楼西月道谢,接过玉盅递过来给我。
楼西月仰首喝下,稍有凝神,再道,“此乃紫金泉,我年幼时曾有幸喝过这酒。不知严大人从何得来?”
严白手指停在书卷上,微扬眉,问道,“楼公子,难道是楼昭后人?”
楼西月颔首,“正是,楼昭便是在下提到的这位叔父。”
严白似有一愣,“故人之友,严某曾受过楼昭救命之恩。”
尔后,严白与楼西月夜话家长。
方知彼时严白曾在台州下属的睢水县任府尹,因得睢水被东土进犯,严白受困于县中,后得楼昭相助得以保郡。
那时候尚在意气风发,二人曾一道煮酒论时势,比棋谈史。
严白道,“楼昭虽有抱负,但雁门战后,他退隐于朝,确是在我意料之中。”
楼西月问道,“严大人,雁门一战,其中或有玄机,不知你知晓多少?”
严白合上书卷,再斟了杯泉酿,他回忆道,“那时候,好像有个姑娘一直在楼昭左右。”
严白撑着额头,厢内浮起缱绻酒意,旧事再度被提起来。
舫外偶有昏鸦嘶啼,在恹恹长夜里一声一声回旋。
楼昭那时候,是个俊朗的公子模样,满腔抱负投在仕途上,腰间配一把长剑。文能风花雪月,武能铁砂掌螳螂拳蛤蟆功八卦腿,简直是惊艳绝伦,沦陷了许多姑娘。
许多是个泛指,泛指营里头那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叫阿昭。
我猜想,可能楼昭觉得人家叫阿昭,这种妙不可言的缘分,简直就是前生回眸了万万回一直到脖子歪了才能修足。
于是楼昭这个惊艳了岁月,温暖了时光的男人,也沦陷了。
我打断严白,问了一句很关键的话,“阿昭姑娘,貌美否?”
严白说,“其实严某未曾有幸一睹芳容,有人称她脸上有道疤,故而终日掩面示人。”
我想了想,再把前头的猜想推翻:营中只有这么一位姑娘,即便貌不惊人,但与正是血气方刚的楼昭日夜相对,如果不发生点什么,一定会让众人很幻灭。
所以,这段美好的感情从灵魂升华到。
严白再道,“在一次庆功宴上,楼昭将阿昭姑娘送给了晋将军。”
我又想了想,将这段刚刚升华到的感情质疑了一番,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游移在爱情之外、高山流水一样的情愫,这两种感情的区别在于:后者是才子和才女在人生理想上有了碰撞、有了共鸣、有了火花,前者则是将这些碰撞和火花落实在身体上。
我问道,“晋将军看上她了?”
严白说,“晋将军确实喜欢阿昭姑娘。严某与那位姑娘未有一面之缘,只听说将军在雁门郡惨死之后,阿昭姑娘殉情了。”
楼西月问道,“那我三叔呢?作何要隐匿朝野?”
严白叹了口气,“彼时雁门战时,曾请援兵,但朝廷并未调兵。将军在雁门作困兽之争,尔后阵亡。楼昭想必因得此事对政野失了念想罢。”
我表示,“扼杀了有志青年的报负与热血,这是怎样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楼西月沉吟道,“雁门一战,为何会败?”
严白说,“中了埋伏,晋将军先率一千骑兵夜袭,却被人断了后路。”严白眉骨轻挑,顿了顿,复又说,“楼昭带领的中军,来得太迟了。”
最后,严白将酒喝尽,嗟叹了声,“谁识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楼西月,表示最后那句诗没怎么听懂。
楼西月也仰首一饮,道了句,“鸟鸠啄人肠,士谇涂草莽。”
我露出一个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楼西月这句比严白那句更费解。
楼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读懂了我的无知表情,于是很体贴地问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困了?”
我说,“我没有要困的样子啊。”
他说,“那你的眼神怎么这样……”他想了想,大约在想后面应当怎么说,半晌,楼西月说,“怎么这样迷离?”
我说,“大约醉在他们的爱国热情中了吧。”
他轻笑一声,“困了就睡会,水路还要些时候。”
严白执起书卷起身道,“楼公子,舫内还有一间内厢,置了一把软椅。你和令妹若不嫌弃,可稍作歇息。”
楼西月也跟着起身作揖道谢。
我们去了内厢,立着一扇屏风,上画婀娜云燕,厢中点了一盏花瓷油灯,案几旁摆着把软椅,铺着羊皮丝锦,暖意融融。
就这么一把软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装模作样地让一让。
我客气道,“你坐你坐。”
楼西月含笑看着我,立着没说话。
他这般反应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都会谦恭有礼道:此处只有一把软椅,姑娘乘船一路颠簸,理应上坐。
我想许是客气不够,不足以表达我曾经也慈悲为怀过的心境,于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颠簸,理应上坐。”
楼西月笑道,“多谢姑娘。”接着,迈步过去,惬意地倚在软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着的趋势。
我在他面前踱过来踱过去,清风明月让我很心焦。
我说,“你下一个渡口还下船么?”
楼西月轻轻吭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楚。
于是凑近了些,复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瞌着眼眸,一副沉沉已经入睡的模样,让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头,无甚反应。
我说,“楼西月,这里独独一把软椅你占了,要我睡地上么?”
他那厢里很安静。
我咬牙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很有风度的公子,今日一见,幻灭啊幻灭。果真是时间催人老,想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口口声声唤我句师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云飘走,苍狗海鸥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着了,于是我强调了两声“白云飘走,苍狗海鸥啊”,依旧未果之后,转身打算去外厢里寻个三角凳坐着。
突然腰上被人往后一揽,我满满当当地坐到楼西月怀中。
他在我身后,含着笑意说,“我好像听到你说将软椅让给我,你坐在我怀里?”
我身子一僵,“你幻听了。”
他环住我的腰紧了紧,口气很淡,“我好像听到你说让我下一个渡口别下去?”
我想转身,无奈他扣得特别紧,我说,“楼公子,你先松开手,有什么话我们好说。”
他戏谑道,“偏不。”
我说,“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么?”
楼西月低笑一声,松了手起身,将我往软椅里一放,“你方才念的那两句,是不是想说‘白驹过隙,白云苍狗’?”
我一愣,干干笑道,“是啊是啊。”
他兴致盎然地瞧着我,“看你今日里大约染了风寒,早些睡吧。”
我说,“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点头,“我去外厢,点灯看看书。”
我说,“外头的油灯已经灭了,你将这厢里的这盏拿出去吧。”
楼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边。
过了些许时候,厢内黑了下来,想来他已经执了灯盏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好像听到暗厢里有人低声问了句什么,但眼皮太沉,一头栽过去睡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方觉得已然秋入严冬,丝丝地凉意爬入骨子里。
我活动活动手脚,走到舫楼外,不过一夜之间,河畔便错落成荒漠,人烟稀少,有点“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意境。
楼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于船板上,和严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于是总让我有点跟不上档次的感觉,说出来的话能让我轻而易举地就如堕云间,云里雾里地遨游,最后发现没听懂。
琴棋书画,相比于另外三个我造诣比较一般之外,“棋”绝对是我能够与才子们交流的一种才能。
我表示,“你们在下棋啊~~这个我也会一点~~哈哈。”
严白将我望了望,眼神里有一种很欣赏的光芒在闪耀,他与楼西月赞道,“不愧是楼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双全,不知严某是否有幸,能与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顺势谦虚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楼西月对我表示不可置信,与严白道,“她说笑了。”
我以行动表示我“才貌双全”,向严白笑道,“严大人过奖了,在下不才,能与严大人切磋一局实乃幸事。”
楼西月施施然起身,偏头从头到脚将我打量一番,慢条斯理道,“嗯,我与严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杀枭者为胜。”
我坐下之后,观了观眼前的方形木盘梮,和上头红黑各十二枚的骨质棋子,心里好像有点明白:原来这不是把白棋描红了的围棋。
我和才子们站在同一个高度对话的念想再一次轰然倒塌。
我粗粗扫了扫棋盘,执了枚红子,随便捡了个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严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楼西月咳了一声,递过来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掷骰子。”
我说,“你知不知道‘六博’里除了你们玩的‘大博’以外,还有一种‘小博’。‘小博’是不用掷骰子的。”
楼西月沉默片刻,说,“方才我和严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掷骰子……”
我看了看楼西月,恍然道,“啊,我记错了,你知不知道有种棋叫‘七博’,上有三百余颗棋子,分置黑白两色,棋路甚为复杂,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这个‘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楼西月别开脸,撑着额头道,“你说的……是不是围棋……”
行至潭庐,船休止在河边,以补给些干粮。
我和楼西月踏上潭庐去置几件冬衣。
潭庐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着担子在一处草亭边摆开来,热热闹闹做着生意。
我和楼西月走走看看,虽没见着卖冬衣的贩子,沿街有不少首饰缨络摊子。
捡了个绢秀的荷包,上头绛色纹着喜鹊绕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摊主循价。
楼西月摇着扇子,摸了几个铜板将那荷包买下,微眯眼与我道,“你要送这荷包给我?”
我从他手里抢过来,瞥了他一眼,道,“我看这荷包绣得挺别致,想将它送给我妹妹。”
楼西月略略滞了眉眼,“你还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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