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渡口的青石阶上蔓蔓爬上了青苔,天边霞停,江边清风微动,拂过楼西月鬓边的发丝。
柳絮在他身后纷飞,点点落江心,几重烟雨渡青山。
他迈步走到我身边,伸手将我额间的湿发拨开。
烟雨迷住我的眼,油伞下的楼西月眉目如画。
我说,“好巧啊。”
他低笑一声,“我来渡口接人。”
我说,“你怎么会在京城?”
楼西月瞧着我,徐徐道,“眼下正值茶梅诗会,我来京城赏梅会友。”
我说,“哦,我要去北疆捉狐狸,给你三叔解毒。”
他微微点头,“有劳你了。”
江上波澜轻宕,依旧望不见船的踪影。
天边乌云渐收,晓露出一角烟霞。
起了雾,将江面轻轻笼了一层,好像青丝织成的寒纱。
我转念想想,觉得有些吃亏。既然是为了救他三叔,我一个人艰难困苦北上远征,楼西月却在京城与众多公子哥喝酒赏花还吟诗作对。
我寂寞的时候,别人不寂寞,我就会更寂寞。
楼西月收起乌木伞,递过来给我,“雨停了,你收着这伞,以备路上要用。”
我说,“北疆那里听说很危险,豺狼虎豹的,去过的人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楼西月抬眼看我,饶有兴致地说,“哦?”
我说,“我是多么地大无畏,舍生忘死,舍己救人。”
他手中的扇子在指尖打了个圈,笑意更深。
有乌纱船靠岸,船家撑着竹篙,拨开一圈圈水纹。
船上走下一行人,拿着包袱,踩在船板上“吱呀”、“吱呀”作响。
大约等人都离散了,在渡口等船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上船。
我问楼西月,“你要接的人还没来吗?”
他点头道,“可能是下一趟。”
我思索了一番,“你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船好半天才来一趟,没准天黑了下一趟还没来。”
他笑着问我,“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说,“这么着吧,你和我一块坐船过去,到对面不就能看到你要接的人了么?”
楼西月愣了愣,旋即笑出声来,他打着扇子说,“这是个好法子。那我们上船吧。”
离水浩渺,雾蒙蒙。
远处隐约连绵的山脉,衬着这方碧水,写成一幅用色极淡的水墨画。
云消雨霁,东方天暮横了一弯七彩霓虹,景象很美,让人想起华丽婉转的词赋。
我和楼西月立在舟头,他斜倚在桅栏上,闲散地看着船角下层层的烟波。
我与他近三月未见,竟是觉得有些生疏,许多话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比如他的老婆。
船家回首与他笑道,“公子,舵楼内可以听小曲,要不要来一支?”
楼西月提步过去,“好。”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我,“小香,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听听?”
我们掀帘入内,有位小娘子抱着琵琶端坐在一只雕花红木凳上。
她见着楼西月,软着声音问道,“公子要听什么?”
楼西月含笑道,“《晚江月》。”
小娘子信手拨过琴弦,铮铮弦音流淌出来,她低声唱了起来,眸中含情,有些脉脉地瞧着楼西月。
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就是舵楼内除了听小曲的楼西月和唱小曲的小娘子,剩下的一只在喝茶磕瓜子的书生和另外一只听了半柱香也没听懂她在唱什么的我,要掩面回避了。
我用手肘碰了碰楼西月,低声提醒他道,“我说,你娘子最近好么?”
他手中扇子滞了一下,抬眼问,“我娘子?”
我点头,“是啊,纪九说你爹给你订了亲,你不是回去成亲的么?”
他摇头,“不算是。”
我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算是’这种暧昧不清模糊不明的态度实在让人挠墙。”
他掩口轻咳了一声,“不是。”
我说,“哦,那你和小娘子继续,我去找那边磕瓜子的一块回避。”
我说话的时候,那首《晚江月》恰巧唱完。
舵楼里很静,一共四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的话。
于是小娘子娇羞了一下,抱着琵琶走到二楼去了。书生愣了一愣,拍拍手中的瓜子壳回避到舵楼外去。
内厢里只剩下两个人,我和楼西月。
楼西月扇子敲在我额头上,哭笑不得道,“你满意了?”
我说,“是我的错,那不如,我们再去二楼坐坐?”
楼西月瞥了我一眼,“要去你去。”
厢中一下子安静了,只能听到船外水声泠泠,波涛拍浆。
我觉得有些尴尬,却又道不明我尬在哪里。
楼西月执着案上的青花酒壶,自斟自饮,时不时偏头看着格木窗外的江畔风景。
我将狼毒的解药与他道明。
他扬着眉头问我,“药引是不是很难找?”
我重重地点头,“为了你三叔,我霍出去了。”
他极雅致地抿了口酒,“夏景南也中了毒,你这么卖力,是为了他吧。”
我怔了一怔,正色道,“我是为了泽备苍生。”
楼西月眯着眼,掌中执了块石头把玩。
我凑过去瞧了一瞧,见他手中的那块石头好像就是先前被我当掉的波斯翠。
我这才回想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将石头当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将酒杯递到唇边,“这石头在你心里抵不过一百两?”
我本来想说人有贫困潦倒时,我那时候和齐笑在安定镇连基本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收藏石头这种有钱公子哥用来挥霍青春的高雅兴趣爱好,实在不能让我苟同。
但我看楼西月眉宇间似糅杂了些不悦,于是我说,“我本来打算挣了些钱,再将它赎回来。”
楼西月皱了皱眉头,信手将酒杯扔到船外。
耳边“咚”的一声,杯盏落入滚滚江水中。
我一看不妙,楼西月果然怒了,开始摔东西,场面不好控制。
我坚定道,“楼公子亲手题字的石头,那就是无价之宝。再不你开个价,我从你手上买回来?”
楼西月回头看我,愣了一愣,眸含揶揄,“既然是无价之宝,自是要用珍贵的东西换才行。”
我说,“我立个字据,你想要什么,好说好说。”
他撑着额头,漫不经心道,“你。”
我看向他,“啊?”
楼西月想了想,复又道,“你身上那颗夜明珠。”
最后,我勉为其难地与他换了一换。这笔买卖亏得我心如刀割。
行至乌垅的时候,我们换了条船自垅河往北疆去。
这是条官舫,装点得很气派,三层舫楼,烟纱雕栏。楼西月用银两打点了船家,方能匀给我们一方角落。
我抬头望去,有个着玄色长衫的中年人,坐于桅栏边的木几上,手执书卷,面容儒雅。
楼西月与我道,“他本是台州太守,眼下要去吴隶做刺史,接替之前的文唐。”
他轻笑,“关于之前这个文唐,文刺史,还有段风流韵事,你要不要听?”
我想水路乏味,听个故事也不错。
楼西月起身问船家要了一壶热茶。此时正值秋末,水风渐冷,且越往北走越见景象稀疏,或有水鸟栖于河面,垂下脖颈雕啄自己的羽披。
他将茶水倒在杯中,递过来给我,“你暖暖手。”
我望着碧莹茶水倒映出来的贵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楼西月,你不是应当下船去接人么?怎么跟着我上来了?”
楼西月闻言,沉默片刻,静静地看着我,似笑非笑道,“给你讲完这个故事。下一个渡口我再下去。”
我手搁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青瓷茗鼎上,和楼西月盘腿坐在船板的一角,看着两岸风景从黛色青山变幻成小桥屋檐,从泱泱滔水变幻成萋萋草原。
楼西月说,“文唐是个很风雅的才子,他在吴隶任刺史之时,常常在府上设宴兴歌舞吟诗词。彼时军中有位官妓,色艺双全,通丝竹能歌赋,名唤青黛。文唐对她很赏识,常常在宴席上,派人起矫将青黛接入府中助兴。
尔后有州牧来吴隶巡查,他本就与文唐有隙,便织了个罪名,称文唐和青黛有私,将青黛投入狱中,日日审讯,苦刑之下青黛依旧不认罪。此事便也悬着,未解。眼下文唐被调离吴隶,不知和此事有没有关联。”
我问他,“为何独独青黛一人受刑,既是有私,文唐呢?”
楼西月接过我手中的茗盏,将其中的杯汤倒掉,换上新的,再递给我。他说,“其一,青黛即便受了杖刑也断不认有私情,此罪无从追加;其二……”
楼西月瞧了瞧我,“这里风大,是不是有点冷?”
我往角落里缩了缩,“有点。”
他伸手过来,用手掌包住我的手,比茗盏要暖和许多。他弯了弯眼角,“茶囊里的茶都冷了,我替你捂一捂吧。”
我问他,“你还没讲完,其二是什么?”
此时天夜已暗,泠泠河面泛着银色凉意,远处的青山色彩渐重,好似泼了浓墨,像是笔端凝住的那一道磨痕。
楼西月眸中似有滟潋,他笑道,“其二,自青黛入狱之后,文唐为表清白,与她划清界限,再无联系。”
我说,“这个文唐的良心给狼吃了么?”
楼西月不置可否,他起身道,“常屿到了,我就在这里下船好了。”
我这才发觉渡口已近,不远处能望见昏暗的人家灯火。
我抬头望了望楼西月,他的侧脸在暗淡光影下很端正。
渡口空无一人,因得官舫不能随意接民客。
他递给我一个钱袋,“这里头有些银两,你路上可以用。”
水波轻划开,我听到竹篙撑着石阶的闷响,心中突然很难受,我抓着他的袍角,低声道,“不行。”
楼西月俯首看我,“小香,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凭什么救你三叔要我一个人去找药?我不干。我又不是菩萨,我一个人走南闯北,披荆斩棘的容易么?要不是我人品好,早就身首异处了。”
楼西月蹲下身来,含笑地看着我。
我说,“你看什么看,神医做到我这个份上,太失败了。”
他撩了袍角,坐在我身旁,支着下巴,眉眼溢出一丝笑,“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江船夜风,流水汤汤。漫天星光收入眼底,摇曳了远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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