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朝兮与陈皮的初见,需要把时间暂时拉回1927年,那个寒风依然料峭的初春时节。
从浙江宁波到湖南长沙,整整一千公里,走铁路,在当时需要将近一个月,绝对是一段注定了无聊的旅程。
除了应付那几个难缠的日本军官,朝兮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从第一节车厢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然后随机从某个箱子里拿酒来喝。
那节车厢是专门用来存放食物酒水的,因为日本军方高层的指令,被作为“特邀顾问”而请来的朝兮,是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随时进出取用的人。
车上的酒大多是日本清酒,也有少量红酒和中国的竹叶青。
酒能解忧,也能解烦。
说来也算巧合,就在发车的第三天,朝兮在一个装着红酒的竹箧里发现了陈皮。
当时的陈皮十三岁,实际看起来顶多只有十岁,瘦瘦小小脏兮兮,穿着单薄的粗布夹衣,饿得全身上下没几两肉,蹲在竹箧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战乱年代常有饥荒,逃荒者扒火车去到异乡求活路的事时有发生,但朝兮确实想不到有人会胆大到扒日本人的军列。
他们对视了足有五分钟。
陈皮一直没说话,朝兮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不过后来陈皮告诉他,当时自己纯粹是饿得说不出来话,而且腿脚也蹲麻了,只能维持着那个姿势。
朝兮没说话则是因为在思考要不要把陈皮丢下去。
车里是奉了军令隐蔽行动的日本兵。
车外是冰雪未消的无尽原野。
选哪个,陈皮都活不下去。
五分钟后朝兮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根肉料扎实的香肠,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进去,还体贴地把自己的军用水壶给了他。
但是,陈皮的存在很快就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了。
那个可怜又弱小的少年,在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时,有恐惧也有绝望,可在子弹上膛的瞬间,朝兮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抹狠厉之色。
那个眼神,令朝兮动容。
朝兮阻止了巡逻的士兵,在万众瞩目下,带着陈皮去找了军衔最高的一位日本军官,要求容许陈皮待在车上,等到长沙城附近再放他下车。
长沙地处华中与西南的边缘,在当时尚未受到战火荼毒,而且紧临湘江,是富足安定的鱼米之乡。
陈皮在那里或许能活下去。
日本人虽然不满于他这种可能泄露机密的行为,但考虑到他是军方指派过来的,那陈皮又不过是个寻常少年,才勉强同意。
朝兮带着陈皮去洗了脸,又挑了一件外套给他当风衣穿着抵御倒春寒。
等到吃饱喝足,陈皮才终于开口问他:“你为什么救我?”
那声音是阴冷阴冷的,绝不像这个年纪能说得出口的,像是经历了世间所有真切的苦难,一颗心早已麻木僵冷了。
为什么呢。
大抵是有一瞬间,朝兮想起了失散的血亲吧。
如果他那个全方面都是天才、唯独生活十级残废的大侄子,有朝一日在某个地方落了难,朝兮希望有人能像这样给他一条活路。
不过当时的朝兮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你想活么?”
陈皮没有半分犹豫地点头。
朝兮便说:“那我教你活下来。”
从那一日起,陈皮开始跟着朝兮学九爪钩。
那件东西是他过五十岁的生日的时候,一个外家的远房侄子送的。
在本家,五十岁生日算不上大寿,也不会比周岁宴隆重到哪里去。不过因为朝兮平时最清闲,总被各处抓壮丁干杂活,所以人缘不错。加上他的辈分摆在那里,底下的小辈对他都算敬重,道贺送礼者如云。
具体是谁送的他早已忘了,但使起来很是顺手,因此,出门时也放在了行李之中。
此后,朝兮余下的旅程多了一样消遣,也多了一点乐趣。
陈皮是个天分极佳的少年,上手很快。等火车在长沙城停靠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九爪钩抓取一节车厢外士兵的军帽了。
“这九爪钩送你了。”把陈皮送下车的时候,朝兮如是叮嘱,“以后日日都要练。等你什么时候能用九爪钩抓碎敌人的脑袋,就算你练成了。”
那日的长沙城,春暖花开。
陈皮重重点头,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泪光。
陈皮问:“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
“你如果能活下来,就一定能见到我。”朝兮矮下身,随便捡了一块小石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记住了,我叫谢朝兮。或许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不一定还姓谢,但一定会叫朝兮。”
谢朝兮。
陈皮没念过什么书,识字不多,但他用尽全力记住了这个名字。
汽笛声轰鸣,到了分别的时候。朝兮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要回车上去,却冷不防被他扯住了衣摆。
陈皮急忙说:“我姓陈,耳东陈。”然后垂了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名字。”
是的,那时陈皮还不叫陈皮。
少年人的心思不难猜,他希望被这个救赎自己的人记住。
诚然,连日来的相处让朝兮对他抱有几分亲切,因而和颜悦色地说:“那我给你取个名字。”
“你姓陈,就叫陈皮吧。”
“陈皮是一味中药,理气健脾,当别人这么叫你的时候,就能提醒你脾气不要太冲,以后活得平和安顺些。”
“好,我以后就叫陈皮。”
火车开出去老远,朝兮还能看到那个小小少年跟着火车跑,挥舞着九爪钩,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
不过他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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