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徒儿们还没有来之前，三位老者商量呈给先师的铭文。由于在招徒上作了大改动，这事还得以法事的方式告知先师。

这自然是个程序问题。如果全按传统的程序走下来，麻烦事就大了，等不起的。那得弄上相当长的时间，或许他们全都去见先师了，程序都走不完。

先师活着的时候常在镇的生活是慢生活，甚至还不叫常在镇，现在的常在镇那里叫常在街上，也没有像胡登临这一摊子人马。如今时代变了，摊子大了，人多了，凡事都得抢着做，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呈文是瞎子老者弄的，虽是眼瞎，但心眼明亮。眼瞎自然是装瞎，像在木头上雕花绣朵的，明眼人都弄不过他。

呈文正如他的手艺一样，做得很精细，也很长，用聋子的话说，完全可以做烂婆娘的裹脚布。

耳聪目明说：“不过现在哪还有裹脚布，男女老少全穿袜子。”

瞎子说：“这就是社会进化噻，再用原来的老套，婆娘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聋子说：“你不打她，她怎么会跑呢？”

瞎子说：“你才打婆娘呢。”

聋子说的是常在镇流传在民间的言子，完整的表述是“瞎子打老婆，放不得手”，他说这句话的目的是专门用来颠兑瞎子的。

瞎子问聋子：“呈文长不长？长就弄甩一些。”

聋子说：“不长不长，刚刚好。”

刚刚好就好，法事由耳聪目明来做，他就这事做了大量精减，减得实在是觉得减不动了，才掌出了具体的方案。

方案分三步：一是告知，二是陈述，三是肯求。

这事是个力气活，嘴上要不停地念，身上还得配合动作，言辞还得声情并茂，最后还要效果。

效果是从耳聪目明最后的表情来决定的。如果耳聪目明最后的结果是欢天喜地，说明这事成了；如果是愁眉苦脸，说明这事搞砸了；如果是温不愣吞的，说明这事有利商量。

如果遇上商量这事就很麻烦，那做法事者得通灵。通灵具体是什么呢？首先是魂不守舍，灵魂出窍，直奔着先师的住地去。如果先师是在天堂，就得想方设法上天堂；如果先师下了地狱，就得视死如归地下地狱。

通灵这活法师们都很少做，这得赶上不济，因为概率不大。有的人学了那门手艺一辈子没用上，有的人却刚出师就遭遇上了。

耳聪目明有种预感，他可能会遭遇上的，因为他做的这一场法事啊，不管是形式到内容都颠覆了前人，用前人的眼光来评判，就是叛师逆祖。

这种玩法遭遇搞砸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搞砸可不是做儿戏，是得付出代价。比如说耳聪目明的现在是手不好使，如果搞砸了的话，可能连脚都不好使了。这么说来，温吞的方式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都是没办法的事哟，谁叫自己披了一张人皮呢？一旦披上了人皮，就得承受事之不如意，十之八九。

这是先师教导的，是从先师的先师、先师再往上的先师那里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代，少说也有几十代人了。

瞎子说：“干脆不做了，懵懂大吉利。”

聋子肯定是装着听不见。

耳聪目明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由我一人担着。”

于是三人就就从瞎子家出发，去到他们共同的祖师爷的坟上。因为现在他们遵循的规矩，都是一个祖师爷定的。

三人先是敬一供品，再是根据手艺的排序跪成一排。耳聪目明跪中间，左边为瞎子，右边为聋子。

跪的规矩也是祖师爷定的，没有什么理由，他定下了，后人就遵循了。

耳聪目明先是跪着念完了由瞎子理弄的呈文。中间念错了少说十处，不过这不关大碍，念完就成。

光呈文就念了一个半小时，念得耳聪目明口干舌燥。不过领到最后一段，他突然口里生津，因为整个呈文，只有那一段不枯糙，也是最具感情色彩的。

念完呈文，耳聪目明就可以站起来了，而另外两人只得继续跪着。

耳聪目明站起来伸了伸腰，腰不好，早已是老腰了。不过老腰还得承载往后的劳累，因为告慰除了念呈文之外，往后全是体力活。

耳聪目明先是围着坟头左转了三圈，又围着坟头右转了三圈，一边点火烧纸一边作揖，一边还得念念有词。

有一会儿耳聪目明忘了词，直接卡在了那里。

不过卡一会就好了。在卡的过程中，耳聪目明不停地跳，跳得老腰一闪一闪的。

按修改后的程序，中途有个停顿。耳聪目明主要考虑的是，人老了，屎尿多，拉屎放屁又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娃们课间休息一样，给瞎子和聋子，也给了自己十分钟。

结果弄得十分钟不够，特别是聋子，活儿没有完成一半。

只得顺延了。

耳聪目明趁着顺延的时间，洗了洗手。原本是打算洗精细些的，奈何坟山上没有水，自己带来的水还不能全部用掉，也就对付了。

幸好是对付，也给瞎子和聋子留下了洗手的水。

也只能得罪祖师爷了。

继续跳的时候，耳聪目明想再卖力些，奈何岁月不饶人，打算使足劲，可劲老是上不来，还差点儿晕倒。

好在结果是让人满意的。整个法事下来，耳聪目明的脸，比春天的花儿还灿烂，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天不绝这门手艺，祖师爷网开一面。

此情此景三个老者哭了，在祖师爷的坟前老泪纵横。不过哭声实在难听，像是谁卡住了三人的脖子，也如寒风刮时，挤进门缝。

三人哭了阵，哭得没了力气。日子已经进入了暮色，再过一会天就会黑下来。

是时间止住了三人的哭，还有回家的路也在等着他们。三人迈开脚步时，谁的脚都有些僵硬。

本想相互搀扶着走的，但一想起过几天还得去造床呢，哪有那么娇气啊？于是各自发了发狠心，共同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