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
沈沉迈步进了绘云堂,绕过屏风后正要往上面秀起堂去,却听华容在后面道:“回皇上,娘娘就住在绘云堂。”
沈沉折过身,“她怎么不住秀起堂?”
华容低头道:“娘娘说,院子里人手不够,上上下下的打理不到,绘云堂在溪涧边,她因爱水就索性住在这儿了。”
沈沉不再说话,转身朝左右看了看,见东边两间是打通的,一眼望去并没有卧室,这才折而往西,穿过西次间的珠帘进了梢间。
梢间以紫檀月月花卉十二折屏风隔成了两处,右侧放着衣柜、妆奁等家具,绕过屏风才是敬则则寝憩之地。
然而这里却没有沈沉看惯的拔步床,甚至都没有他看惯的床。俨然就是一张略宽阔的榻,敬则则穿着白绫中衣躺在上面睡得正香。
榻上自然没办法架起帐子,就那么光秃秃地放在那儿。
更离经叛道的是,这西梢间面溪涧的那一面,雕花木门全部被拆了,只留下一道半尺高的石门栏。整个寝间就用几幅白色葛纱帘子遮住,随着风四处飞扬,室内风光尽数落在了外头的视野里。也就难怪那溪涧上会用竹篱笆架起围墙来,遮住其他人的视线。
沈沉心中骂了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才走到榻头,低头去看敬则则。
她睡相却好,侧身面水地躺着,手和脚都放得规规矩矩的。
沈沉听她说起过,她这样的出生和模样,注定是要进宫伺候的,所以打小睡觉时就被乳母用绳子捆着,姿势必须端端正正、规规矩矩,一两年这么绑下来,再松开绳子也就习惯了。如此进宫也就不至于因为睡相而得罪贵人。
当然这所谓的贵人自然就是指的皇帝了。
沈沉见敬则则睡得香甜,一时也有些犯困,走到榻边将敬则则不轻不重地往里推了推,她就乖巧地翻了个身,自己滚到内侧去了。
沈沉脱了鞋,解开腰带随意地挂在一旁,便合衣躺了下去。身边人身上传来一股子温热的甜薄荷香气,又带着点儿似花非花的香气,夹杂一块儿,催得沈沉片刻后就进入了梦乡。
因着去了门窗,涧水带来的风从葛纱帘吹进来,既凉爽又清静,沈沉这一睡竟然就到了黄昏时分。
敬则则自然是早就起身了,起身时迷迷愣愣地见景和帝躺在自己身边,先是唬了一跳,旋即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还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来着。
最后才从床榻头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出去,生怕吵醒了景和帝,这人有点儿起床气,不惹为妙。
敬则则都顾不得换衣裳,就转出了屏风外,华容自然在门口守着,一见她出来赶紧迎了上去,在她耳边低声嘀咕。
敬则则这才知道景和帝不知怎么的转到了秀起堂来,还在紫芝书屋发落了朱三昆。
敬则则绕回梢间蹑手蹑脚地取了自己的衣裙,让华容伺候着穿了,便自去了茶室,由高世云在次间守着景和帝。
龚铁兰跟着到了茶室,满脸焦急地道:“娘娘怎的出来了呀?皇上他……”龚铁兰在宫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敬则则更作死的主子,皇帝都矮下身段亲自到秀起堂来了,她居然还跑出来了。
敬则则无奈地看向龚铁兰,“姑姑,我就这么不晓事儿,叫你操碎了心么?皇上在睡觉呢。”
龚铁兰松了口气,依旧埋怨道:“就算皇上在睡觉,娘娘也该在一旁守着啊?或是看书,或是描花样子什么的?”
敬则则好笑地道:“描花样子?”这还是她么?“在里面难免发出声响,皇上一向睡得轻,稍有动静儿就醒了,那才要发怒呢。姑姑,早起咱们熬的酸梅汤可好了?”
龚铁兰像是领会到什么,赶紧道:“好了呢,酸梅都煮烂了,正好合适,今儿天热,皇上肯定喜欢。”
敬则则道:“可放配料了,如果没放,我亲自来吧,皇上不喜欢太甜的。”
龚铁兰道:“想着娘娘自己口味不同,所以有一锅放了料了,还有一锅在炉上吊着呢,还没放。”
敬则则点点头,一边道“把我去年自己做的木樨露取来”,一边从明间的屏风后穿到了绘云堂背后,上得一段台阶,有间竹草搭建的小屋子,旁边还有竹篱围出了个小院子。
那小屋子虽然简陋,名字却取得挺大气,“味取四海”。
那字一看就是敬则则写的。
敬则则走进去,里头放着十来个风炉,这就是秀起堂简陋的“小厨房”了,捣鼓六七个人的饭食还有些局促,但勉强能支持。
敬则则拿了块白生生的纱布垫着揭开那没放料的小砂罐的盖子,从龚铁兰手里接过木樨露放了些进去,比直接用桂花却香了许多,另外又斟酌着放了些冰糖,待搅化后,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刚好,这才道:“把这罐子封严实了放到上头溪涧小瀑布下的水里去湃,那水更冷沁些。”
龚铁兰应了是,也不假手他人,将熬好的酸梅汤倒入青釉刻花莲瓣纹四系罐里,封严实了,用绳子吊着放入溪水中,那溪水正没到系罐的脖子处,也不虑会把酸梅汤给污了。
却说景和帝沈沉美美地睡了一觉自己醒来时,抻了抻手,转头一看敬则则已经不见,他喊了声“来人”,高世云便走了进来。
“昭仪呢?”沈沉问低头给他穿鞋的高世云道。
“回皇上,昭仪娘娘在旁边的茶室里。”高世云道。
沈沉起身由着高世云伺候着梳洗,然后道:“这宫里你们就是如此伺候的?眼瞧着昭仪失了宠,就连床都不给一架了?”
高世云“咚”地一声跪下,口中道:“都是奴才的错儿,都是奴才的错儿,一时疏忽了下头,那起子小人就开始作践人,奴才回头就把那些个心思坏了的人处置了。”
沈沉也知道高世云虽然挂着总管的衔,但一直在自己身边伺候,并没有太多精神能管得了嫔妃宫中的事儿,说到底这些都是六宫总管太监在理,因此道:“起来吧,告诉安达顺,朕的女人还由不得你们这些下贱奴才糟践,他若是做不来六宫总管,就退下去换人来做。”
高世云见景和帝恶了安达顺,心里暗自高兴。他虽然是乾元殿总管太监,但比起六宫总管太监的安达顺又矮了一小截儿,且安达顺以前正是从乾元殿总管太监升上去的,跟皇帝也有几分主仆情。
而高世云如今的差使是硬生生从安达顺手里抢过来的,只因为安达顺老了,伺候皇帝不那么得心了,高世云却靠着自己的细心殷勤周到谨慎上了位。他和安达顺之间自然就有了龃龉,明面上是哥俩好,可暗地里安达顺没少给他使绊子。
“是,奴才回头就去安达顺跟前传口谕。”高世云腆着脸道:“皇上进秀起堂也没带其他人,就由奴才在身边伺候着吧。”
沈沉没再开口转身出了梢间,高世云就知道这是准了的意思。
龚铁兰迎上前道:“皇上,昭仪娘娘亲手熬了酸梅汤,请皇上用一点儿吧。”
“你家昭仪呢?”沈沉明显不悦地道。
龚铁兰却不敢欺君,只能老老实实道:“昭仪娘娘去书屋那边儿喂兔子去了。”
行,喂兔子居然比面君更重要,沈沉冷哼。
龚铁兰已经吓得跪不住了,“娘娘也不知道皇上何时醒转,这才过去的。华容已经往那边去喊娘娘了,想来片刻后娘娘就回来了。”
说话的功夫,敬则则还真是从紫芝书屋那边下来了,她并没有端着架着的意思,的确是不知道景和帝何时会醒过来。毕竟皇帝已经把身段放得很低的,她心里再不舒坦也得掂量着对方可是生杀予夺的皇帝,就是她自己想作死,也得考虑考虑爹娘先。
过了竹桥,敬则则一眼便望见了站在台阶上的景和帝,赶紧快步上前,裣衽行礼。
“怎么想着养兔子的?”沈沉居高临下地问,“臭气熏天,把个紫芝书屋都给糟蹋了。”
敬则则心想,糟蹋个书屋算什么,人不饿死就行了,可嘴上却道:“就是随便养着玩玩儿。”她是个爱面子的,当然不能说是养来吃肉的。
沈沉下了台阶往茶室走去。茶室四周的门扇都是卸了的,以雨过天晴色的葛纱帘子遮挡,随风飞扬,四面通透,很是凉爽。
正中挂着一块寻常木匾,上面写着“堆雪”二字,也是敬则则的手笔。
“你的字倒是进益了。”沈沉点评了一句。
“谢皇上夸奖。”敬则则跟在后面中规中矩地答了一句,也不多话。
两人在茶室内唯一的矮桌前坐下,沈沉正坐,敬则则侧坐在一旁伺候。
那桌子不差,乃是紫檀铜片包四角的矮桌,只可惜瘸了一条腿,如今用一截木头撑着,却还算稳当。但这样的东西别说主子屋里了,就是稍微有点儿脸面的奴才屋里都不会有这种瘸腿桌。
敬则则只当皇帝没看见一般,一句话也不多说。
那厢龚姑姑生怕冷了场,催着顺喜把酸梅汤从溪涧里提了出来,用粗陶碗盛了端上桌。
宫中的一切物件都是要记档的,敬则则从水芳岩秀搬过来时,除了自己日常的用具外,其余摆件、字画、盘盏等都是不能带走的。
到了秀起堂,原本都该重新配备的,但宫中太监刁难,十回去要,九回半都会被拒,还要被奚落,所以整个秀起堂几乎什么摆件都没有,只有当初皇帝赐的一些东西。
这会儿连喝茶、吃饭的碗筷都是敬则则自己掏腰包,托人从宫外买的。那些人自然要吃些回扣,买回的也就是些粗陶、粗罐了。敬则则也不嫌弃,当然也没法儿嫌弃,总不能用手吃饭,用手捧水喝。
沈沉看到那粗陶碗则是愣了愣,不过还是端起来尝了一口。黄昏时,其实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了,可醒来时还有些头晕,喝一口提神醒脑的酸梅汤依旧是莫大的享受。
这酸梅汤浓得挂碗,却丝毫不甜腻,冰爽而微微回甘,似乎得了景和帝的喜爱,他本来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这汤熬得不错,比御膳房的好。”沈沉看着敬则则道。
敬则则微微一笑,知道吃食上能得皇帝一句赞是很不容易的。他这个人挑剔得厉害,且不贪口腹之欲。
沈沉低头又喝了一大口,竟然鲸吸而尽,饮罢道:“再来一碗。”
龚铁兰为难了,皇帝饮食向来是有规矩的,很多东西都不宜多吃。
敬则则开口道:“皇上,眼看着就要用晚膳了,这酸梅汤乃是凉水湃过的,饮多了不好。”
沈沉道:“那以前叫你少吃点儿冰碗,你怎的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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