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男女情爱上, 晏朝到底懵懂。
兴许只是急于将心底憋闷着的情绪发泄出去,主动吻他时带了些许狠劲儿。但当兰怀恩反客为主时,她一面贪恋地舍不得和他分开, 一面浑身内外酥软无力, 又颤栗着贴近他, 抓紧他。
雨水沿着枝叶一滴滴落下, 粘在眼睫上,汪出满眼的盈盈水光, 自鼻尖上一攒,又滑入薄唇,如琉璃剔透,似春露甘甜。
她轻喘出来的气息紊乱, 却一声不发。任由冰凉的雨滴混着滚烫的泪水, 悄无声息地从两颊如珠涌落。
待得兰怀恩终于松开她的唇,便见了这样一幅场景。但凡美人梨花带雨, 大多都要人不免产生怜香惜玉之情。可她偏生就只落泪,敛声息语不肯露怯, 未见丝毫娇柔可怜。
他忽然想起来,皇帝曾言太子的坚韧。他最初见太子于皇帝面前哭,已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事,只犹记得她匿于平静的隐忍。
怀中仍抱着她。他松开手臂,她已能立稳,一看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眸, 目光蓦地柔软下来, 拿了帕子替她拭泪。
正欲安慰,要开口时,忽然一晃神。仿佛那双唇已不是自己的了, 半晌崩出来几个字:“殿下,别哭。”
晏朝轻一咬唇,艰难点头。
“殿下身上都湿透了,随臣去更衣罢,否则要生病的。”
“不、不用,我回东宫还有事。”她动了动胳臂,发觉有些麻木,神思逐渐清醒。垂首想了想,忽然道:“我想问你件事。”
兰怀恩正将她头顶那根枝条慢慢拨开,又低头捡了地上的伞撑开:“殿下请讲。”
“永宁宫庄嫔的死,应是另有蹊跷。我在想,除却你知晓内情外,陛下是否也是心知肚明,但另有打算?”
“是。”兰怀恩颔首,扶她往外走,伞面上雨滴声渐密。
他一低头,看到晏朝脚上皂靴似也像湿了,不禁皱眉。嘴上却仍答着话:“不过陛下无意深查,便到此为止了。臣不打算做糊涂人,是以暗中还在追究,殿下若想要结果,需得等几日。”
晏朝“嗯”了一声,抬眸,轻问:“和你有关吗?”
兰怀恩眸光倏然一滞:“殿下所指的
是什么?”
晏朝默了默。他确实是没有理由要去害庄嫔母子的,况且宁妃怀疑的又不是他。她又摇首,没应他的话:“是我想错了,你先查吧。”
“宁妃娘娘是怀疑臣……亦或是殿下?”他极快地想到这一点,觑着她脸色微微一暗,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心下唏嘘,难怪她今日情绪这样低落,人人皆知太子于宫中亲信极少,几乎孤立无援。原本肯诚心待她的人就寥寥无几,眼下偏偏又是宁妃疑她。
除了雨声便是沉默。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忽而轻缓:“娘娘目前没有证据,只是悲伤过度。”
皇帝仍旧执意要搬去西苑,众臣于上次进谏时本已筋疲力尽,此次再想不出来什么新的花样,而皇帝明显是早有准备,应对自如。
原本寄希望于东宫的一众人,眼下却也束手无策——太子患了风寒,已然闭门不出了。
在皇帝接连廷杖了数名官员后,众臣终于明白他搬去西苑的决心,又鉴于皇帝开口承诺只去两个月,是以便不再有人阻挡。
在皇帝搬离乾清宫的第二日,同样也是太子染疾的第三日,陈修登了东宫的门。
这时间实在是耐人寻味,未免凑得太巧了。然而对储君患病提出异议这样的话,自是无人敢多嘴。
甫一进殿,恰见太子也才进来,身上穿的是青色胡丝直裰,腰间也未佩玉,是寻常燕居时的常服,并不宜会见外臣。观她面容,虽隐见病色,却并不如传言那般严重。
他不免蹙眉,心下一叹,只先行了礼。
晏朝命人上了茶,唤他平身,又赐了座,方才轻道:“匆忙间或有失仪之处,教先生见笑了。”
陈修忙道不敢,照例关切询问几句病情。他看着宫人上完茶退下,又暗自垂目斟酌半晌,开口却是:“……臣今早前往西苑面圣,观陛下所居处与乾清宫暖阁相似,只是理政之地极为简陋……”
“陛下初至,想必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安置……先生既见了陛下,可知圣躬如何?”晏朝抬眸,心下已分明猜测出他的弦外之音。
陈修到嘴边的话一噎,只得答了话,
又道:“臣听闻殿下呈上去的那一篇策论,被兰掌印……扣下了?”话尾音极轻,因本就是道听途说,他自己也有些不大确定。
晏朝摇头轻笑:“兰怀恩再得圣宠,到底不过一个奴才,如何敢私扣奏章?本宫问了,仍在陛下手里,恐是无暇阅览才搁置了的缘故。”
说罢去看陈修神色,他锁着眉,显然有些焦急。字句间已明示暗示,却又不直说。但晏朝并不想开这个口。
良久沉默后,陈修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文华殿?”
“先生大约是想问,本宫何时病愈,”她目光掠过桌上的茶,最终定定看着陈修,也不待他说话,自顾自道,“太医方才说无大碍,如是有要紧事,本宫便即刻前去。”
陈修眼底一片清明,不必再试探,太子的态度已说明一切了。他无意间一提袖,丝丝凉意由四肢沁入心底。
“殿下,陛下移宫一事,您该劝劝的。”思量片时,只委婉说出来这一句。
太子的病是真是假是轻是重他自然不好妄议,但皇帝此次与群臣僵持时,太子确实借病闭门不出。除却令属官前去说了些虚话外,再无其余有力进谏。
“陛下确实心意已决。再者,本宫为人臣,亦为人子,君父圣体有恙,我因病不能榻前侍疾已心怀惭愧,怎好再行违逆惹陛下发怒伤身?诸位臣工直言劝谏,乃是尽人臣之责,本宫顺从圣意,亦算尽绵薄之力尽微孝了。”
陈修默了默,静静看着她。话是滴水不漏,却也只冠冕堂皇。他素日与太子已算是亲近,眼下看来,两人之间仍有些疏远。她像是防着他一样。
他有些僵硬地抬手,摸到了茶杯,端起轻抿一口,正要放下时听太子忽然问:“先生是生气还是失望?”他目光一滞,无意间牵动一撮细须都颤了颤,未及思索如何开口,又听她径自续道:
“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宫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躲这件事。上一回陛下收回成命是兰怀恩劝的,本宫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这一回陛下既然有备而来,何须我再硬碰上去,吃力还不讨好。这般父慈子孝的场面,哪一
方都乐意看。”
陈修哑口无言,半晌也只叹了一声,心间五味杂陈。可转念一想,他这么些年在官场,形形色色的人看得也多,知晓于人于事不能过于苛求。
只是每每瞧见太子,总会莫名想起孟淮。那是一个追求极尽纯粹的人,可那把硬骨头挺了几十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
“是臣……”陈修一晃神,晏朝不知何时已立于眼前,弯腰亲自为他斟茶。他后半句话戛然而止,连忙起身。晏朝按住他,示意他安心坐下。他只得谢了恩,镇定着收回心绪。
晏朝踱步回座,忽然问:“本宫这几日病着,还不知川南的事现下如何?”
陈修摇头:“任鲁还未传消息回京。但今早雅州奏报称,于处沣与芦山县民发生矛盾,知县处理不当,以至于处沣同当地山匪勾结,只恐伤及无辜百姓,是以平叛迫在眉睫。”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殿下大可放心,于氏成不了大势。”
晏朝点点头,再问:“那……陛下押解沈岳回京的旨意可发下去了?”
“是。数道罪名皆已确立,不日即可押至京城。”陈修目色幽深:“树倒猢狲散,事发后沈岳亲信先行相继揭露,许多事他无从辩解也无从抵赖。莫说他一人,其中牵涉同谋共犯,查明后又是一场肃清。”
无论是叛乱,还是吏治中的蠹虫,都是皇帝最为忌惮的。晏朝心如明镜,单单一个沈岳一个于处沣自是极难成事,原已积祸至此,皇帝要根除,势必要杀一儆百。
于处沣一干人等一定不会留,沈岳也一定会诛杀。而向来威慑力最强的,无非斩草除根,夷灭九族。
陈修默默观察着晏朝的神色,她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自她问及沈岳,陈修就已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能保住沈微么?”
“但殿下不能救沈家。”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话音重叠在一起,一个茫然一个坚定,同样清晰可闻。
陈修轻咳一声,反问:“如若此次犯事之人并非沈微家人,殿下如何决断?”见晏朝发怔,又进一步道:“殿下现为储君,倘若有一日朝廷吏治敝坏,与沈岳犯同罪者屡禁不止,殿下又当如何决断?
晏朝两手交叠,只微微颔首:“谢先生教导,本宫明白了。”
永春宫里,明嫔斜斜倚在美人榻上,殿内宫人已尽数被遣退,她伸手拿过身旁的扇子漫不经心地扇着。那双潋滟双眸转过来,将眼前跪着的太监上上下下一打量。
“这么想来,宁妃娘娘怀疑太子情有可原,太子怀疑我也合情合理。这样大的事,就只栽赃到我一个人头上?”
“娘娘息怒,”那太监压低声音,虽身段卑微,口吻却平淡,“殿下从前便说过了,您要复仇她不会干涉,因涉及宁妃娘娘,所以眼下才来问一问,并无旁的意思。”
明嫔轻轻一笑,将团扇慢慢一旋,目光流连在扇面的双面绣上,缓了缓方沉吟道:“只是怀疑向来是难作数的,殿下仅听我一面之词恐怕也不一定信……”
“罢了,信与不信又不在我,我只能说,庄嫔小产一事与我无关,我进宫时间本就不长,根基不稳,买通不了永宁宫的人。但陛下那些日子待李氏的态度以及对她的处置……确实是我从旁推波助澜。”
太监应了声是,正要告退,又听明嫔说:“对了,殿下托我打探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关于温惠皇后,殿下可去问问冯京墨冯太医,以及……宁妃娘娘。”
她莫名叹了口气,坐起身想了想,续道:“还有,让殿下多留意鸿胪寺的人。有些事陛下刻意避着我,我插不进去手,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是,娘娘辛苦。”
太监临走前,明嫔将手里那把团扇赏了他,没再多说话。贴身宫人从殿外进来,发现她仍在出神,只默默上前侍立一旁。
“李氏最近如何?”
“回主子,李氏双目已彻底瞎了。虽有太医照看着,但那副身子撑不了多久。”
明嫔点头:“陛下也真是狠心,好歹那么多年的情分,说断就断了……本就是朝堂的事,他要收拾李家,第一个动的却是后妃。抛开我这层恩怨不说,李氏也的的确确冤得很。”
“娘娘您可能不知道,李氏得宠多年,宫里从前有许多嫔妃和龙嗣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好些分明
就是李氏所为,只是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还有两位皇后的死,传言与李氏也有关系……”
明嫔不说话了。只默默转头,拈了一枚葡萄,不料却是酸的,顿时满口生津,瘪了嘴,连着心底都不大舒服。
她想起来自己惨死的姐姐,目光一暗,半晌幽幽道:“若我是太子,既然安插了人在皇帝身边,倒不如直接毒死他,一劳永逸。”
宫人脸色顿时惊得脸色一白:“娘娘慎言……”
晏朝收到消息后仍是不置可否,只将那把团扇攥在手里细细看了几遍,上头的双面绣图案倒是特别,不似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花卉山水,一面是劲松,一面是双鹤。梁禄瞧着她的神色凝重,不免问了一句。
她屏息一瞬,自顾自轻喃:“……她是要说松鹤延年,还是有别的意思?我闻着这香味也有些奇特,你悄悄拿去给冯京墨,让他看看。”
梁禄先应了声,转身将茶端给她,接着禀道:“殿下,添香茶馆那边有消息了。说是四川的乱子,波及到程家的生意,暂时茶的货断了。”
“新派的钦差不会漏掉茶课司的,可得将程家也查一查,”她手指刚碰到杯子,想了想又收回来,目色微深,“且再看罢,李家和信王应当还会有别的动作。石喜呢?他最近怎么样?”
“十五说,石喜有意无意在靠近徐选侍,但……”他眉头一锁,将后半句又续上,“小九知晓此事后,寻了个由头狠狠教训了一顿石喜。他暂时没什么精力再搞什么动作,只是怕会打草惊蛇。”
晏朝愣了愣,摇头道:“这倒不会。石喜能安分下来也好。最近都盯着川南的事,我不希望东宫再多些乱子。”
“是,”梁禄估摸着时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晏朝说,“将到冯太医来给殿下请脉的时辰了。”
“病本来也不严重。你等会告诉他,不必再这么勤快来了。”她这么吩咐一声,梁禄听着她的口吻有些奇怪。
提及晏朝的风寒,病因大概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淋的那场雨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当日回到东宫,晚上就寝后,脑子里忽然过了好几遍两人贴唇深吻的场景。害得她脸颊滚烫,满心烦躁不已,又不能对人说。最开始掀了被子,后来索性起榻出了门,在院子里吹完风,又淋了一场雨。
她揉了揉眉头,暗暗一啐。
都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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