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目光凝在画上, 摸了摸下巴,眉梢微扬:“殿下即便不点眼睛,这气势也差不了, 小九平素可没这般飞扬跋扈。”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兰怀恩。
晏朝默不作声地将画往旁边一放, 脑海里却浮现出这几日兰怀恩有些异常的举止。他仿佛总在有意无意盯着她, 两人见面时问他, 却又不肯说话。
她看了一眼窗外,远处两名官吏相对而立, 作揖礼让半晌不知在谈些什么,后又相偕离去。
“探赜见过崔文藻了罢。”她站起身,垂首理平衣袖,一面朝外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一句。
“见了, ”沈微颔首, 转步跟上她,“臣跟着何大人, 将几名留馆的庶吉士都认识过了。崔文藻如今留在翰林院任编修,臣同他交谈过, 为人颇为端正,言辞间难见深浅,只听闻其笔下功夫更深些。”
晏朝忽然想起来:“本宫记得宣宁二十年江南风行一时的《春台赋》,可是他所作?”
“是。”
“唔,原来如此。众人熙熙登春台,唯我独泊若无止……彼时还以为此人好老庄, 后来倒是没多在意。借春台抒意, 确是用了心思的。”晏朝轻喟一声,一笑而过。
春台为礼部别称,难怪杨仞肯为他说情。崔文藻在某些方面与又杨仞颇为相似, 怕是杨仞也确实多了几分赏识之意。
沈微默了默,轻声道:“崔文藻当年还未进京,不知京中情势,那篇文章未必就是曲意逢迎……”
“巧合也好,刻意也罢,眼下平平稳稳才是最重要的。他既留在翰林院,前途不会差。”晏朝转头看了一眼张口欲言的他,提醒了一句:“东宫暂时没必要避嫌,但也不可交往过密。”
“臣明白,”他应声,默了片刻,又说,“臣还有一件事。”
“你说。”
“臣要成亲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简单明了,“家父为臣择的是北镇抚司使王卓之女,婚期定在了今年秋。”
内阁值房里几位阁老皆在,杨仞还未进门,便听到任鲁刻意放低嗓音也压不住的愤愤之意:“兰怀恩最近真是越来越过
分了,这几人明明……”
说到一半抬眼瞧见首辅进来,剩下的话卡在喉间,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杨仞迈步进去,同几人点头答礼,一边去翻票拟过的折子,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但又不能当真不理睬。曹楹佯装咳了一声,以肘一怼陈修,陈修无奈,只得开口:“元辅,兰公公他……”
他话也吞了后半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索性转身去将那几本折子翻出来,又呈过去:“元辅请看。”
过了片刻,几人皆看到杨仞脸色渐变,眉间丘壑分明。
任鲁到底没忍住,捏着手里的笔,面色微青:“司礼监好几个秉笔呢,可兰怀恩蛮横专断,竟为谋一己之私,构陷朝臣,未经票拟私自批红,这几名官员可都身居要职,怎能如此草率罢黜!”
杨仞轻咳一声,先问:“兰公公呢?”
众人俱是摇头答不知。
杨仞又问:“这封奏折为何我没看到?”
他是首辅,进了内阁的折子他理应过目负责。兰怀恩胆子再大,也不敢绕过内阁私藏奏折,关键现在连批红都有了,票拟还是空着的。
几人面面相觑。
杨仞的目光在众人之间审视了一圈,仍是鸦雀无声,心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低头又看了看那几封奏折上的内容,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数道弹章,来自不同人,分别弹劾吏部尚书曹楹、两名六科廊的给事中、一名翰林院修撰及一名太监,罪名各不相同。
然而细想,前段时间兰怀恩被疑谋害东宫时,似乎便是这几人前前后后追着针对他,现如今福宁寺一事结案,兰怀恩得了精力,便转过头来报复了。
杨仞逼自己冷静下来,抑制住拿着批红去面圣的冲动。他又仔细看了看,沉声吐出三个字:“是圣意。”
除却任鲁外,其余几人虽震惊,面上却都还算镇定。纵是在弹劾之列的曹楹,也只是暗自叹了口气而已。
“元辅,这……”
皇帝怎么可能也知道?皇帝若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兰怀恩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陈修沉思良久,仿佛猜出来什么,
看着杨仞由怒转忧的面容,正欲开口,却被外头一声高喊打断:“陛下驾临文华殿,传召诸位阁老。”
待完好无损的兰怀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人心底皆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皇帝一开口劈头盖脸先问责杨仞。奏折是在内阁拟的票,然而那几封“恰好”漏了,至于究竟是谁的错,未曾追究到本人之前,自然要先找首辅。
杨仞一头雾水,却也不得不先认罪,皇帝来势汹汹,他竟无从辩解。
任鲁见状顿感义愤填膺,不假思索脱口求情,言错在兰怀恩自作主张。皇帝怒道:“司礼监以为内阁未有票拟,正是因不敢自作主张才拿来给朕看的,你是在指责朕么?”
阁员里脾气最差的就是任鲁,然而偏生他竟是经廷推进来的。
皇帝冷着脸,直接叫宦官进来将他拖了出去,又打了四十杖。
是的,任鲁同时也是挨板子最多的阁老。廷臣中他正值中年,资历年龄都浅,任鲁年轻时学武,考过武举不中,后才弃武从文,现又任兵部侍郎,体型便是孔武有力。
廷杖挨得多,也习惯了。掌刑太监又不敢真的对他下死手,在床上躺个十来天便接着生龙活虎了。
皇帝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说了句:“批红发下去罢。”这便是默认那几封弹章的内容了。
曹楹当即脸色一变,跪倒在地,叩头道:“臣知罪。”
皇帝不动声色地颔首:“朕理解你的丧子之痛,你不妨回去多歇歇。”
——弹劾曹楹的奏折中的确有“尸位素餐”一词。他自曹弗死后,精力远不如前,虽不至于算渎职,但确有懈怠之处。
“陛、陛下,臣……”吏部素有“天官”之称,虽未革职,但皇帝这说法实在令人心慌。
“暂由吏部右侍郎摄尚书事。”
皇帝说完最后一句,也不管众人面色如何,径自摆手:“都回去罢。”抬头看他人行礼告退,又说:“元辅留下。”杨仞遂又止步。
晏朝知道文华殿的消息时,还在阅览府丞呈上的文书。詹事府府丞恭敬立在堂下,年近五十但认真得
一丝不苟,凡经他手的文书必是一字不错,连纸页边角都平整干净。
他有洁癖,府坊局所有人都知道。
而此时,晏朝能感受到他那双炯炯的目光正看着自己,盯得她顿感如芒在背。
她轻咳一声,忍着微微的倦意,淡声道:“这几封送去左春坊交给大学士再过目一遍即可。”
府丞应了声是,告退前又带着关切问了一句:“太子殿下最近精神不济?”
晏朝呼吸微顿:“没有。”
“您眼睛都睁不开了。”
晏朝脸上一热,抬头,双目圆睁:“无妨。”
“……”府丞竟无言,只得说道:“殿下保重。”
待府丞走后,梁禄才命人端了盆凉水进来。晏朝净了面,才觉神思清明几分。
她怔怔地垂首看了看沁着凉意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梁禄不解,试探着出声:“殿下……”
晏朝抿唇,轻声问:“冯京墨怎么说?”
“冯太医仍说并无大碍。”
“他胡扯,”晏朝收了手,揉了揉眉心,缓下心绪,“这决计不对劲。春困早就过去,这都已经入夏了,每日作息皆是按着往年的来,近期也并没有什么大事烦扰,怎的就会无缘无故发困?”
“殿下,奴婢将东宫膳食和您贴身用的东西都仔细查验过了,并无异样。”
晏朝蹙眉,默了半晌只道:“东西查不到就查人,叫小九专门找几个人盯着做膳食的那些宫人。”
“是。”梁禄才应声毕,外头又有宦官通传,说是左春坊谕德、中允求见。晏朝更为头疼,推脱完说叫他们找何枢去,那宦官才转身,她又拦住。
“等等,”她细一思忖,忽然改口,“ 让他们有事找沈微。”
“是。”
何枢新接手吏部,现在应当是极为忙碌的。
思及文华殿,晏朝不免要叹一声:“兰怀恩果然好本事。”
“兰督公此刻高调报复,只怕会引起陛下疑心。”梁禄于朝中事也知晓几分,平素在她面前提几句,皆有分寸,晏朝并不怪罪。
“他用力猛有猛的好处,你看,曹楹不就失利了。他那个人精得很,哪能叫自己吃亏,连吃完好处的锅都甩给内阁
了。”晏朝轻轻一笑。
不过话转回来,皇帝也并不傻,才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兰怀恩冒了这么大的险,不知还要用多少计策能化险为夷。
“看来本宫不让他争秉笔之位是对的,真要跟着兰怀恩,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出去当替罪羊。风险太大,还是暂且蛰伏比较妥当。”
梁禄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此时看她难免愉悦,心里总觉得舒缓,便捧了一句:“殿下英明。”
“吏部……他送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我要怎么还呢。”
她几乎是能确定,兰怀恩的确是在帮自己。但是他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决定了,隔日更,时间不定,以红花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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