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份供词整理后呈去东宫, 太子阅罢,斟酌着又改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表述,才叫人禀到御前。
兰怀恩接到手里时展开随意看了看, 瞧见那一句“计维贤已死, 无可追究”, 眼底不由得一深。
他平日皆在御前侍奉, 竟也有眼盲的时候。计维贤与李家勾结,他是知道的。然而皇帝曾暗中命邱淙查了计维贤, 他却并不知情。
他平日里同计维贤离得近,理所应当对他的日常更为熟悉,然而皇帝却绕过了他。
那晚皇帝下令杀计维贤时,殿中几人皆知并非当真是因那一件事的缘故。邱淙与太子看着都像是知情, 竟仅有他一人, 单凭满腔猜疑,笃定是皇帝知晓了计维贤与李家私底暗通, 才动的杀心。
他倒是忘了,先前太子数次面圣, 他是不在场的。加之崔文藻一事,皇帝仿佛也是因着他松的口。
心思不免往深了想,皇帝对自己细微的态度态度,兴许同她也有关。
而手里这折子,晏朝刻意点出来计维贤,看似无奈, 实则是用他给皇帝下了个套。怀疑一个死人实属徒然, 死人背后生龙活虎的活人才令人日夜忧患。
兰怀恩立在阶前,目光沉似幽潭,交握着的两手一摩挲, 蹙眉抬首。今日天气阴沉,太阳仅在晌午时露了些光,眼下只余灰暗天边虚弱的的一点苍白,瞧着并不刺眼。
他并没有急着给皇帝回禀,转头回了趟司礼监值房。
此刻恰巧是孙善在值。见兰怀恩进来连忙殷勤起身去迎,他年纪大,体态偏胖,脸上堆起笑容时下颌愈发圆平,人瞧着是极为和善的。
“督公回来了。”
“嗯。”
兰怀恩随意应了一声,转头又不免多看了他一眼。心道难怪从前自己未曾怀疑过他,孙善这样的性子与各方都相处融洽,平素宽容小辈又爱吃亏,怎么看都是大好人。左右是联想不到太子身上的。
计维贤死后空出一个秉笔之位,皇帝问过他的意见,他提了一句孙善。皇帝还没说话,在场的孙善倒先惶恐推辞,最终还是作
罢了。
兰怀恩凝着脸色走进侧间,伸手去翻博古架,也不知要找什么东西。堂内仅孙善和其余两个小太监,都识趣地没跟上来。
从值房出来,他又吩咐了一声身边跟着的太监:“回去告诉孙善,他今晚不必上值了,本督和他换一下。”
那太监应了声是,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督公分明是刚才从里面出来,为何不直接和孙太监说?
皇帝看罢那封折子,并无多大反应,随手往旁边一撂,淡声说了句:“告诉太子,叫她自行处置即可。”
兰怀恩躬身立在一旁,应了句是,才伸手要拿回奏折时,皇帝又出声拦住:“等等。”
他收回手,听皇帝像是叹气:“……计维贤倒是杀早了。”
兰怀恩跟着附和:“胆敢谋害东宫,夷九族也不为过。”
皇帝冷哼一声:“他一个太监,哪有胆子对储君下手。”
“是,”兰怀恩垂下眼皮,按捺住心底那股激荡,语气里含了些许酸意和委屈,“之前污蔑臣时计维贤可是在一旁煽风点火来着,若没有太子殿下明察秋毫,臣如今就已经冤死了。”
皇帝闻言轻嗤一声:“太子若当真明察秋毫,就不会查到现在才有结果。话又说回来,东厂锦衣卫也一齐上阵,到最后就给朕这个答复?”
语气仍平平淡淡,话里却含了责备之意。兰怀恩双膝一屈,伏地请罪:“是臣无能。”
迎来的是皇帝的沉默,他顿了顿,接着开口:“计维贤有意包庇成安,臣若能早些抓到他,也能……”
“计维贤与前朝有勾结,此事你知道多少?”皇帝懒得听他废话,直截了当拦住他的话,冷不防问了一句。
“臣和陛下禀过,他同李阁老私下有联络,但陛下让臣先不必声张……”
“之后呢,没再查?”皇帝抬头,看到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皱眉:“朕要你东厂不是吃干饭的。”
“陛下饶命……自去年出了孟淮一事,臣实在不敢自作主张,也不敢那般轻易草率,”他一叩首,又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去,低声回道,“这封信是今早从计维贤房中搜出来的,请陛下先过目。”
皇帝接过拆开,兰怀恩又续了一句:“臣请人比对过了,确是计维贤亲笔。但信上内容真假,臣不敢妄下定论。”
文华殿。
沈微合上书,一面收拾案上的笔墨纸砚,一面暗自侧目去瞥仍笔端不停的晏朝。她下笔极慢,倒像是在细致描绘丹青,看着神情极为认真。
他整好东西,悄声走近几步,远远一瞄:果然不在写字,寥寥几笔线条,却也看不出来什么。
“殿下有心事?”沈微敛回目光,动了动唇,问出来一句。
晏朝捏着笔的手指一顿,思绪悠悠转回,几分仍旧恍惚的目光从他身上闪过,复垂下眼睫,轻一摇首:“没事。”
沈微暗自喟叹。
她似是对他有了防备。自那一回同她坦白后,自个心里终究有些心虚愧疚,连求见次数都比从前少,有事大多派了其他人去禀。而晏朝,许也是存了几分芥蒂。
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沉默后主动开口:“殿下。”
“探赜,你说。”
晏朝颔首,搁下笔,这才抬头,平平静静看着他。
“殿下,福宁寺一事,真的到此为止了吗?成安招供后,计维贤虽已死,到底是不清不楚的……”
“是,暂且到此为止。成安供出主谋,主谋也已提前伏诛,罪有应得。”晏朝语气肯定,态度明确。
沈微不禁凝眉,心有不忿,方欲出言,又看到晏朝扬首示意他坐。这便是要堵住他的嘴了。他只得将话咽下去,行了一礼谢恩坐下。
“不然你以为呢?陛下早已没有耐心再在这件事上耗太久时间了。”
她端坐案前,两肩平张,脊背挺直,身上所穿圆领常袍边角平整,玉冠束起满头青丝,仪态端方到一丝不苟。自窗外透进来的光冷冷清清,檀木椅上的暗纹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银边。她身影伶仃,眼里的光深潜进波澜不惊的眸子里。
沈微一时失了神。这该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常见到的她的模样。
不过寻常而已。
他喉中蓦然一热,目光从她隽秀的面容上移开,捏紧指尖,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殿下。”
“怎么了?”
他的
心忽然定下来。思绪一点点清明,又恢复如常,低声道:“您是要借着陛下的手除掉计维贤么?”
晏朝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灼灼目光,只得微微偏过头避开,复又颔首道:“是。但计维贤身上尚未查清的疑云,便留给陛下自己去猜了。”
沈微大致能猜出来她的意图,也不再多问。
“臣听闻崔文藻一事,是殿下求的情?”
“算是罢,”她摇了头,又点头,后轻一哂,“他还不至于因着一个姓氏牵连仕途,叫天下人误会天子与储君这般蛮横霸道。”
她说得轻巧。沈微却清楚,这道理众人自然都懂,然而连首辅杨仞都因此与皇帝闹了别扭的事情,到晏朝这里,定然也没有那么简单。
晏朝看了看他,重新执笔,目光在笔尖凝了凝,笑意温和:“我自然知道,在这件事上其实结果早有定数。但你以为陛下在固执什么?我一开始的确没打算管,可后来才想通,我即便不开这个口,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将我拉进去,倒不如顺着陛下的意。”
沈微默然。
他一直不懂,皇帝究竟为何要无缘无故地一次次去为难她。
若说忌惮的是东宫,从前的昭怀太子便不是这样;若仅是不喜晏朝,也到底是皇帝的亲骨肉。
他忽然想起来,数年前,接二连三的大事,昭怀太子薨、温惠皇后崩、皇子晏平谋反……那几年民间亦是多灾,到处的哭声,和死亡。
而晏朝,面临的是满朝文武和皇帝施加的压力。皇帝不断动摇,不情不愿地立了晏朝为储。
他难得一次能见到晏朝,便捉住她的手腕,抓着机会问她:“……你可以逃出去的,装死也好,逃走也罢,总比在宫里担惊受怕的好。”
彼时的晏朝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细细的眉一扬,逐渐长开的五官精致清漠,已有几分温惠皇后的影子。她天生带着天潢贵胄的薄凉,第一次对他说话毫不客气:“凭什么?母后当初让我出宫是想我活着,父皇要我回宫便是还了我尊位。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富贵,行乎富贵。我既然是中宫嫡出
,那个位子我就有资格坐上去。”
再后来他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了。一路看着她艰难却坚定。她变了很多很多,逐渐陌生到找不见从前的影子,但他仍旧愿意跟着她。
沈微眼睛有些酸涩,将思绪从回忆里抽出来。抬眼看到晏朝已经不再理会自己,独自安安静静地执笔描绘,此时已分明能看出是一个人了。
他并未靠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殿下画的是……”
晏朝停笔,看着纸上的轮廓,自己也有些愣。沈微侧首望了望他的神色,起身探头去看。
“一位公公?”沈微挑眉,画上那人头上中官帽堪堪成型,棱角分明。而面容妖艳得不似太监,唇角一扬,恰如春风拂面。他看久了,后脊竟莫名渗出寒意来。
“殿、殿下画兰怀恩做什么?”
晏朝拿起画一端详,凝眉轻喃:“像他?”又摇头:“我没点眼睛呢,小九也长得好看,兴许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朝朝最初的样子就是一腔骄傲,满眼山河。
后来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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