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47、云色绵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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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维贤当即脑子里嗡的一响, 尤有些不可置信,怔怔抬头,只见脸色惨白。

皇帝一开口即是欺君之罪, 他连辩驳之言都说不出来, 更遑论求饶。

可若当真是因着成安, 以他平时皇帝对他的宠信, 乖乖做低伏小,老泪横流着一两句撇清便作罢了。顶多弃个成安, 而自己断断不会到丢掉性命这个地步。

可眼下已经无暇多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他朝皇帝膝行几步,语无伦次地开口:“陛下饶命!奴婢冤枉啊,奴婢没有……”

兰怀恩年轻力壮, 拧着眉扯住他不让他再靠近半分, 又扬声叫了人进来,将他拖出去。

转身时发觉晏朝才回过神, 两人目光一碰,旋即又分开。她一直立在一旁静静看着, 一言不发。

皇帝显得有些疲惫,微微一偏头,避开明光,又阖目垂首,听着外头呜呜咽咽的声音静下来了,才叫了一声:“兰怀恩。”

“臣在。”

兰怀恩大约知晓他要说什么, 双膝一曲跪地应声。

眼前的帷幔轻盈摇曳, 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皇帝半边脸映在影子里,呼吸有些沉。略缓片刻,提了些力气, 两手无意间在膝上一搁,再开口语气中带了清晰的厉色。

“若教朕发觉你们在朕眼皮子底下不安分,耍什么心计,看好了,计维贤就是下场。”

“臣不敢,”兰怀恩心头一凛,打起十二分精神,肃声道,“陛下待臣有恩,臣唯有忠心报主。”

邱淙紧跟着也表了忠心。晏朝则是还未开口,已被皇帝挥手打断。

“今晚之事到此为止。既然没有牵扯到信王府,便无需去打扰信王清静了。还有什么话都等明日再说,退下吧。”

皇帝压制住不耐,见众人行礼告退,目光慢慢划过去,在晏朝身上停留片刻,忽然又续了一句:“太子,下不为例。”

不知是说她下令旨惊扰圣驾,还是说她借口表孝心来对付成安,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晏朝恭顺地应了句是,躬身低首退出寝殿。迈出殿门,守夜的宫人朝她行了礼,又绕过去。一回头,殿内的灯火

逐渐暗淡。

她心间说不上来悲喜,莫名的平静。

收回目光,看到邱淙已先行退离,兰怀恩跟在她身边,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询问的目光望过去。

兰怀恩伸手接过身后宦官的宫灯,靠近她,低声说:“天晚,殿下当心脚下的路。”

晏朝紧绷着的神色倏然一松,不动声色地颔首:“本宫的轿子还没到,那就劳烦督公送我一段。”

他道了声“不敢”,后退半步,走在她侧前方。

兰怀恩对这段路可谓相当熟悉,便是蒙着眼也知晓如何走,故而目光一刻也不离她身。

身边跟着的太监也都识趣,并不靠近,只落下数十步远远跟着。

偌大的广场中间仅有两个人,伶仃渺小。微弱的一盏灯仅照亮脚前几步的距离。两人却走得从容。兰怀恩目光无意间一瞥她的影子,不露痕迹地放小步伐。

晏朝先开口打破沉静:“是消息走漏了吗?”

他那边情况明显是与一开始计划不一样的。

“应当是,”兰怀恩点点头,静静道,“臣原是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把成安和信王绑在一块儿,但到信王府附近时有不明暗影扰乱视线,臣带去的人泰半都去追那个人,他却又不是成安。当时臣便觉着不对劲,信王府那边自是先要敬而远之了……后来街道巡捕抓到那人,说是一个偷盗的,但到那个时候也都无关紧要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成安的?躲到柳树上这个理由未免有些荒唐。”她脚下步子微微一顿,竟看到他几乎同时停住。在他张口前,几分探究意味的目光先落到他身上。

兰怀恩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索性将灯稍稍往上一提,神情无辜:“陛下意思很明确了,臣怎么敢欺君?具体的还没细问,但臣找到人时,血顺着柳树淌下来,实在凄惨得很。”

他撇撇嘴,“啧”一声:“看来,信王没留住他。他自己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计维贤把他推出去要杀他,到信王府许是又察觉到信王的杀意,不知道废了多少心思才逃出来……”

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成安不肯认命,却不知道自

己早成了一步死棋。

倒是成全了兰怀恩。

“不过还得多谢殿下,在御前拖了那么久时间。臣困在那里,差点就回不来了。”他动了动唇,牵出一点笑意。

之前时间紧,两人还来不及商量意外情况便匆匆行动。

宫里头,邱淙前脚面圣,晏朝后脚紧跟着就求见,时间分毫不差。自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时间就已经是倒计时了。她自然半分不敢懈怠。

晏朝看着他的笑脸,默了默问:“信王对你下手了?”没等他回,又问:“你受伤了?”

兰怀恩没应,算是默认。只说:“确实起了冲突。但臣占上风,手里还捏着一个成安,他不敢轻举妄动。再者,今晚折了一个计维贤,他怕也没精力再折腾了。”

“你伤到哪儿了?”

兰怀恩不理她的询问,缓了口气,靠近几步,神色飞扬,颇为得意:“巷子里大战一场,信王府侍卫死了近五十人。”

晏朝忍不住蹙了眉:“你这么大阵势,信王不会善罢甘休。”

“小伤,无关紧要。多谢殿下牵挂。”

“……”

他故意的。

兰怀恩叹气,一摊手,手里的灯摇摇晃晃:“殿下不是说了,臣和信王算是撕破脸了么。这要是不打一场,怎么能划清界限?再者,无论是信王府,亦或是李氏一党,要和东厂对立,都得仔细斟酌。眼下还只是追查逃犯而已,臣的态度都够他们琢磨几天了。”

晏朝突然有些恍惚。

是从什么开始起,兰怀恩给她一种错觉,让她觉得他乃至东厂,都是温和的?

仿佛很久以前,兰怀恩还说过一句话:“文臣的嘴再利,也利不过东厂的刀。”

他也曾是敢与朝堂对着干的人。当然,彼时皇帝对他的态度也与今日不同。东厂自设立至今近百年,职责基本不变,权力轻重起伏。

至如今宣宁一朝,皇帝曾有意打压过,但体制早已成熟稳定,又牵扯甚广,加之兰怀恩上位后异常乖巧,便作罢了。

记忆撕开,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似乎他也见过他手起刀落毫不留情的样子。

那么,他在她面前,是在刻意伪装

吗?

“……殿下?”

兰怀恩发觉她在发怔,忍不住轻唤一声。

“嗯。”

“臣还以为,您今晚会留下计维贤。毕竟从他嘴里能撬出来的东西,更值钱。”他还想着,她要是当真有那个意思,信王未必能逃过这一劫。

“给计维贤生路,就是给信王生路。他既然能暗中潜伏那么多年为信王当细作,说明是有几分忠心的,不见得就能招出来我想要的东西。万一又借此生其他事端,反倒是个麻烦。索性做个了断,一了百了,也无需再挡着你的路。”

晏朝朝远处望了一眼,宫灯繁密处,已有车轿在前面侯着她。然而她没有丝毫要加快步伐的意思,慢慢走着,有些贪恋这份清静。

兰怀恩似有些惊奇,又似满不在乎。“路?殿下,臣没有路的。计维贤是针对臣,但臣到底也没太当回事儿。现在好了,他死了,司礼监还有些无聊。”

他一抬眼,发觉晏朝的目光与方才不同了,顿然复杂了很多。

她淡声道:“你大可不必自轻自贱。”

兰怀恩总像只游魂恶鬼。

“没有。我从前特别想活,后来就好好地活在世上,想站高位掌生杀予夺大权,就做了东厂督公。再往后发现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儿,该报的仇报了,该杀的人杀了,还是感觉一塌糊涂。想求点别的东西,又不知道该不该求,敢不敢求,配不配求,求不求得到。”

晏朝默默思忖了半晌,看着他好奇问:“你不是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么?”

想一想又自顾自摇头,再往深处想,忽然脸色一凝,走近他,伸手扣住他右肩,咬牙惊恐问:“你你你难道也想要皇位?”

兰怀恩唇角一搐:“……”

他深吸一口气,肩头竟被她抓得生疼。手中一抖,宫灯一松,眼见要掉到地上,眼疾手快要躬身接住,晏朝倒是先揪住他衣袍,死不松手。

“太、太子殿下,您先息怒……”他无奈,刻意咬重“太子”两个字。

谁知这两个字令晏朝更为警惕,以为他又要拿身份来威胁自己,脱口怒道:“闭嘴!”

此时可恨手边没有利刃,否则她……

“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如有此意,天打雷劈!”他举掌发誓。

这可是谋逆的死罪,他现在还是一太监,哪有这个胆子去送死。

晏朝目光愈发冷冽。竟是她迟钝了,这才顿然醒悟。他说他要活得快活,篡位登帝岂非第一乐事!

好一个兰怀恩。

她就说他怎的莫名其妙要接近自己,还百般示好。

储君离帝位也仅是一步之遥。

兰怀恩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完全误会了,一时再顾不得什么,顺势一跪,又是扯衣袍又是抱腿,欲哭无泪:“殿下明鉴,臣真的没有……”

晏朝冷着脸,被困着一步也走不了。她扬声喊一句“梁禄”,显然已是不想同他纠缠。

“殿下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臣么?”

“你先松开。”

兰怀恩只得松手,心下却凉了半截。

“你说。”

可他仰头望着她,半晌,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脸在黑暗里轮廓模糊,他忽然觉得迷茫。

“臣不知自己所求为何,但决不是皇位。”连他自己都觉得单薄无力,他知道,现在晏朝定然动杀意了。

他又唤了一声:“殿下。”

梁禄赶到时正巧听到太子说了一句:“本宫就不该听你狡辩。”

作者有话要说:小兰: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冤枉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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