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46、空翠疏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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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中安安静静, 宫人依次点亮灯烛,垂首躬身,一声不发地退出去。隔着帷幔帘子, 晏朝站着, 邱淙跪着。

皇帝正欲扶着太监的手站起来, 想了想又坐下, 虚虚盯了一会儿脚下氍毹上的花纹,头脑逐渐清醒, 然而心底涌起的烦躁半点没少。遂沉沉咳了一声,问邱淙:“兰怀恩回来了么?”

邱淙答:“回陛下,督公此时应当已在回宫路上了。”

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信,他也只能先作此估测。从头至尾, 邱淙几乎全然不知情, 皇帝方才斥责过他。

不过显而易见,皇帝对兰怀恩自作主张还是颇为不满的。

皇帝揉了揉额角, 皱着眉开口:“一个太监而已,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大晚上的, 宫规森严,他还真能越过重重侍卫逃出宫去?”

话音才落,计维贤弓着腰,面上蕴着万般愧责的神情,战战兢兢地进来,跪地道:“陛下恕罪, 是奴婢管教无方……”

晏朝眸色一深, 注意着帘内皇帝的动静,影影绰绰,仿佛无意间与他目光一碰, 她镇定自若将眼睫垂下。

皇帝并不开口,俨然已是在等他解释。

“成安今晚说家中叔父病重,求奴婢允他回家一趟。当时天还没黑,他说会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来,谁料想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知晓此事者不少,但督公不肯听奴婢解释,执意要大肆搜查,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要出宫去搜……”

至最后已声如蚊讷。计维贤到底没有说出来信王二字,可见还是有防备的。

殿中静了静,皇帝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粗重,一下一下牵动着几人的心,紧张到连心跳似乎也清晰可闻了。

晏朝看了眼邱淙,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斟酌片刻,对着皇帝平平淡淡说了一句:“ 父皇,儿臣月初遇刺一事,厂督被指认有主使之嫌,眼下典簿招认太监成安牵涉其中,厂督欲证清白,故而太过急躁。”

计维贤听得一愣,满腹不解脱口欲出,猛地抬头看到皇帝,后脊一凉,到底是忍着没有冲动,僵硬地跪下去。然而心底愈发动摇,成安被招供了?他为

何一点消息也没收到?

太子忽然提及此事,皇帝心下竟愈发烦躁。月初,至今将近半个月,拖拖拉拉一直都没有查清楚,突然又说是宫里头,御前的人主使。他心间哽着一股无名怒火,看向晏朝的目光也就不善起来。

“兰怀恩是太过急躁,这本该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他语气冷淡,吐出来这么一句。

邱淙再次叩首请罪。

“那太子呢?深夜下令命人搜查宫禁,又直接插手到司礼监,究竟是为着朕安危着想,还是借机发泄不满,亦或是,别有居心?”

这番话已在晏朝意料之内。次次听这样的犀利之语,不免觉得有些麻木,手指微微一曲,悄然跪下回话。

“回父皇,成安失踪后曾出现在东宫附近,儿臣不敢大意,先叫人去知会了邱指挥使,又将东宫仔细巡查了一遍,仍未发现成安踪迹。至于司礼监,儿臣从头至尾仅忧虑成安是否会危及圣体,并未牵扯他人乃至内监。”

她顿了顿,眉目低垂,继续道:“父皇明鉴,儿臣不敢有私心。觉慧寺一事,父皇肯为儿臣费心至今,儿臣唯有心怀感激,只是既要查清探明,便不免多些麻烦。今晚惊扰父皇安寝,实是儿臣之过。儿臣愿亲守乾清宫一月,将功折罪,还请父皇允准。”

晏朝没有抬头,却听到话音落后不久,皇帝下床趿鞋的声音,随后是掀帘声。皇帝的脚步在距她五步远便停了下来。

她将手一攥,暗自吸了口气,咬牙颤声再度开口:“如若父皇信不过儿臣,可令人暗中……”

“何至于此。”皇帝出声,语气微淡。又道:“堂堂储君去做侍卫,你不怕丢人,朕还怕天下耻笑。”

晏朝缓下心绪,轻声道:“是儿臣思虑不周。”

“待找到成安,你亲自审,不必再次次回禀朕了,最后查清了再说,”还未等晏朝应声,皇帝已接着说道,“你起来罢。”

晏朝应了声是。起身时看到计维贤仍匍匐在地,身子有些歪,俨然不在状态。

殿中的烛火忽而闪了一下,晏朝循光望去,恰好看到角落里一盏灯烛芯模糊。

而正要转身的皇帝,眼前不知为何

骤然一暗,接着又黑了一瞬。他全身猛地僵住,没由来的发慌,然而仅是须臾一瞬。在他身子晃荡的刹那,晏朝已从身后扶住他。

“父皇当心。”

皇帝微微颔首,很奇怪眼下已无异样,仿佛方才的仅是错觉。

待皇帝立稳后,晏朝便很自觉地放开他,不肯多搀一步,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皇帝看了一眼她,正巧听她开口:“父皇可是身体不适,是否要请太医?”

“不必了,无妨。”皇帝摇头,看着她那一双眼,却并未与自己对视,不禁凝眉。她瞧着像是怕他?倒也不像。太子向来守礼,极少直视龙颜,竟是与那些臣子一般无二了。

他恍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时而卑微,时而强硬,时而恭顺,时而固执。直挺挺立在那里的一个人,像太子,像臣子,偏偏不像儿子。

不过,他好像习惯了一点,冠冕堂皇的话,他不一定听,但是她一定得说。

“太子最近如何?朕听陈修说,你白日里精神不佳。”

她轻怔,旋即恭声道:“谢父皇记挂,儿臣一切都好,日后定仔细听讲,不叫先生费心。”

精神不佳,她似乎也难解释,仅是偶尔而已。陈修细心,问了她几次,但冯京墨只一直坚持说她是劳心所致。可目下对着皇帝,自是不能这么回话。

皇帝倒是没再出言责怪。轻轻“唔”了一声,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都退下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兰怀恩若回来……”

话才至一半,外头忽然有宦官进来禀报:“陛下,兰公公回宫求见。”

殿中原本轻松和缓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皇帝手里攥着围帐,面上不耐之色愈浓;计维贤抬起头,虽竭力稳住情绪,可脸上紧绷着的神色却掩不住;晏朝不知他情况如何,又发觉时间早乱了,心底倒多了份担忧;唯有邱淙,神态自若,眼中竟还露出些许期待。

皇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了句“叫他进来。”

他是了解兰怀恩性子的,今晚事情若不说出来,明早兰怀恩就能给他搞出来更麻烦的事儿。

随后是兰怀恩阔步走进来,

因才下马,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他进了殿,看到众人,行完礼,按着惯例先请了罪,啰嗦一堆,眼看着皇帝要开口,才将话锋一转,进入正题。

“陛下,成安果然在宫外,臣找着人了。”他说完,刻意顿了一顿。

目光一瞥,果见计维贤脸色骤变。

“臣在信王府……”

他刚起了个头,计维贤迫不及待地截过他:“兰怀恩!信王府岂容你撒泼?你胆敢闯亲王府邸……”

皇帝脸上勃然变色,凌厉的目光顿时往兰怀恩身上一扫。

兰怀恩倒不惧,转身面对着计维贤,正巧避过皇帝的眼神,看着计维贤讥诮一嗤:“计公公怎么知道我要闯信王府?”

“你……”计维贤还要开口,话到嘴边忽然语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闭了嘴,心里一慌。

兰怀恩继续回:“陛下,臣胆子再大也不敢冒犯信王殿下……臣是在信王府门前那颗大柳树上发现成安的。也不知成安的叔父是不是巢里的那只喜鹊,臣抓到他时,他被喜鹊啄得浑身是伤……”

皇帝皱眉:“你好好回话,为何是信王?”

计维贤脸色苍白,心底凉了大片。大半辈子的机智在此时竟已无半分用处,给他报信说成安已经死了的人,可是他极为信任的人。此刻能想到的,要么是那人背叛,要么就是兰怀恩故意设计……然而已无济于事。

“臣也不知道,”兰怀恩这么回了一句,看了看计维贤,又说,“陛下,成安身上多处受重伤,臣便叫人去查了一下,发现要杀他灭口的,是计秉笔的人。”

“兰怀恩,你休要血口喷人!”

计维贤竭力稳住心绪,可那张脸已经由煞白到发青。他老了,到底不如年轻时能撑得住,情绪一激动就浑身发冷。

“但那些人已经死无对证。”兰怀恩抿唇,说道。

计维贤不管不顾地抓住时机:“是栽赃陷害,成安跟着奴婢数十年,奴婢将他当儿子一样教养,怎么会害他……”

“那还就得要成安来问问计秉笔,他做牛做马孝顺了大半辈子的恩主,怎么就一心要他死?你放心,他叔父我已经替他安顿好了,至于

还有些别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听他实话实说,当然,招待的茶可不能是掺了毒的。”

他话中锋芒尽显,直逼得计维贤心口堵闷,冷汗频出。

不过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虽看似轻松玩笑,其中曲折已表露无遗,稍一思索便听得出深意。

皇帝平生最恨有人背叛,尤其是身边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恰巧此时他心情非常不好。

晏朝默不作声地转身,将一旁烛台上的灯火挑亮。她动作轻缓,但像是无意间出的差错,殿中的光暗了一瞬,才重新明亮起来。

皇帝的目光也跟着沉沉,看到计维贤惶恐的脸,便知兰怀恩所言不虚。他挪了挪身子,语气终于冷厉起来。

“计维贤欺君,斩。”

刚放下烛剪,收手敛袖的太子,转身时,身形微顿了一下,神色如常。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搞死一个。当然,细节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还有一堆伏笔呢……下一轮对抗很快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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