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头垂得更低, 咬了咬唇,终于和盘托出:“臣当时最开始的确是冲着曹弗去的,然而终究未能奈何得了他。是以即便提前早已知晓曹弗在苏州府任上作风不正, 臣也不敢再冒险去开口, 只好借他人之手来揭发……”
晏朝抬头看一眼窗外。冉冉落日正缓然垂降, 天边恰有软金万丈, 云日辉映,宫殿檐角闪着刺眼的光。
她没转头看他, 轻声而笃定道:“你借的是兰怀恩的手。”
难怪当时兰怀恩那么快能知道江南的事。然而往后兰怀恩将此事禀给皇帝时,情势早已变化。皇帝急于安定孟淮一事,所以也并未追究曹弗。
沈微诧异她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怔了怔还是先点头承认:“是。”
后又解释:“臣是有意前往徐家, 目的是为引起兰怀恩的注意, 接近他以后才无意间将消息透露给他的。”
晏朝有些错愕。以此方式去接近兰怀恩,虽不会因招摇引起怀疑, 但每一步都需得万分谨慎,且结果不一定尽如人意。
“你又怎知他一定会将曹弗之事禀给陛下, 而非反过来针对你?”
兰怀恩的行事风格一向与常人不同,难以捉摸。纵使她常在御前,也不敢有十成十的自信完全猜出他的心思。
“自白氏一案后,臣对曹弗那件事并未报太大希望,只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他话语一顿, 抬头间忽觉浑身不知何时已开始麻木, “但若认真来说,臣跟在殿下身边,面圣机会虽不多, 偶尔也能揣摩清楚陛下的一些心思。当时陛下一心要肃清吏治,凡与白存章罪名沾边之人尽数重惩。兰怀恩既然知晓此消息,当时私下里又多传他迫害曹弘,那正是他顺应圣意、正己声名的好机会。”
“至于曹弘之死,臣确实有利用他引起陛下关注曹家之意,但所有事也都自此转折。而后兰怀恩知晓臣算计他,便前来报复……”
晏朝了然道:“便是诬陷你牵涉白氏之案,欲廷杖你的那一回?”
“是。”
原来如此。她后来查到沈微也不过参加了一个宴会而已,兰怀恩
总不至于胆大到因此便要将他一个东宫属官往死里打,原是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晏朝默了默,蹙着眉问:“你说了这么多,本宫问你的还是没答。”
沈微指尖微颤:“回殿下,臣欲借曹弘之死生事时,一心只想陛下是否会盯住曹家,未曾料到陛下会去查曹弘供出来的韩豫,进而牵出孟先生。”
他属无意之失,却也知晓与自己的筹谋失误脱不了干系。孟淮亦是他的恩师,他当时还在思量如何求情营救,紧跟着已惊闻噩耗。他心绪沉沉,终是一叩首:“臣确有隐瞒,甘愿领罪。”
“你向本宫请罪?是觉得本宫如今不会对你怎么样,还是觉得除却隐瞒不报之外,其余都问心无愧?”晏朝面上怒意尽显,冷笑一声 ,捏紧杯盏的手用了几分力。
这话重了些。还是头一次对他表示出明明白白的疏远。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有些迁怒于他,听完他那一通话最初也未觉有什么不合情理,后来心绪愈发复杂。可这最后一句才令她彻底勃然失色。
然而沈微只道了句:“臣问心有愧。”
晏朝气结:“你……”
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喉中一哑,终是叹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你起来吧。”
沈微谢了恩,起身时双膝酸软麻木,他缓一口气,抬头时晏朝已至眼前,正朝他伸手。
他怔了怔,垂下眼睛没敢接,面色如常,勉力撑着站起来。晏朝收回手,目光平淡。
他坐下,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臣以后一定不会再欺瞒殿下了。”
晏朝颔首:“好。”
她看了看他的神色,默默站起身,去一旁将茶壶端过来,正欲替他斟上,沈微忙要接过:“不敢劳烦殿下……”
却见她手顺势一偏避开,静静看了他一眼,待收回手后才执意给他倒茶。沈微无可奈何,低声道了声谢。
晏朝轻轻一笑:“你倒是先拘谨得像个姑娘。”
殿中气氛稍稍一松,沈微捧茶,润一润干涸的唇。心下多日积压着的重石款然蓦然落了地,竟比当日知晓曹弗死亡时还要如释重负。他微有些赧然,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不作多言。
“本宫等会儿要去文华殿,探赜是一同去,还是另有去处?”
沈微放下茶杯,轻道:“殿下若无吩咐,臣就回詹事府了。”
他一顿,又问:“殿下与臣不都‘离心’这么长时间了,此时再重归于好,会不会前功尽弃?”
晏朝反手于桌上一扣,温声道:“一个月的离心是给他们看的,此时若再不回心,你岂非成了弃子?你放心罢,本宫有分寸。”
她默然起身,正要提步往外走,又回过身:“……再者,依着探赜眼下的颓然之色,又是强装笑颜,倒叫人觉得是本宫要强迫你做什么。”
沈微垂眸,稍有窘迫:“臣失态了。”
晏朝摇头:“现在这样挺好,只是难为你了。接下来你要应付的大抵还不少,多加小心。”
出了门,立在廊下侧首去望,已泰半沉进绵延宫阙里的落日,犹残存着淡金色的柔光。天际喧喧嚷嚷拥挤着几簇云霞,也都要渐渐昏暗下去。
她忽觉恍然若失,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周身也轻盈起来,她蓦地有种想要随之沉没的冲动。
“殿下。”沈微在身后唤她。晏朝低低应一声,眸光里的虚空顿然消失。
她轻喟,声音微不可闻地轻喃:“……我分明那么渴望逃离这座宫城,可在为此趋之若鹜的千千万万个人里,我仍是其中之一……”
拼了命地去争,甘之如饴。
沈微立在她身后,听得清清楚楚,字句分明。心底陡然泛起一抹酸涩,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
亲蚕礼一事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不了了之。
然而皇帝在三月底时忽然松了口。起因是先蚕坛的蚕妇来报,言蚕室中的蚕死伤近三成。其实本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近期前朝一些事传得沸沸扬扬,西苑亦隐有议论,说此次蚕病与中宫无主有关,凤驾多年未临,桑蚕不振。
皇帝初时不置一言,后忽然忆起后宫中宁妃出身江南,家中寒微,有人说其曾随家人务桑麻,对此颇为擅长。便召了宁妃,命她先前往先蚕坛巡视。
自此虽未有中宫之尊,行的也并非僭越之举,但地位俨然
已不同往日。
宁妃到底忐忑,奉召去了趟先蚕坛,巡查一遍蚕室,又详细问了蚕妇,总算发觉其中漏洞。
她换了衣裳,身上负了襻膊,利索爽朗到半分不似已进宫数年色厉内荏的宠妃,倒当真像民间采桑织麻的妇人。身旁的宫女看着她眸中的明艳之色,一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照你们所言,寒暖之节护种不过,没有伤种。摊鸟一步筐下炽炭不烈,桑叶如缕不绝,而后看火时、初眠、出火等步骤都没问题,蚕室又昼夜有人照看……”宁妃秀眉一蹙,盯着那病蚕看了半晌,忽而道,“蚕筐下炭火是否太缓?我瞧着这病不是一两日的急症,倒像是日渐积累出来的,漫漶不齐……这原因也并不难找。1”
蚕妇们面面相觑,皆有些惊奇,未料到宫中妃嫔还有精通养蚕的。
一人大胆出声:“娘娘分析得透彻,奴婢们心服口服。若致病之源在此,便只能是不大熟悉蚕室火候的新人所为……”
宁妃叹了口气,细细思忖后眉头微凝。待出了蚕室才将所有掌事都传过来,面色渐冷。
“你们该怎么查怎么查,陛下和本宫只要结果。西苑这边虽偏僻,却也容不得你们私下乱嚼舌根,议论的还是前朝的事,连命都不要了么?”
众人顿时惶恐跪地。
宁妃将襻膊丢给身旁的宫女,转过头继续说:“中宫立后一事不是你们该管的,陛下派本宫来也仅是巡看蚕室而已,并无其他深意。若教本宫发现有人借此再多嘴,定不轻饶!”
众人皆伏地唯唯应诺。她在上首看着,其中有几位掌事身子颤抖得实在厉害,分明是心中有鬼。她思及其中的蹊跷,心下不禁一沉。
宁妃在西苑并未多作停留,回宫时坐在轿子上一路都心事重重。
她几乎可以断定,有人刻意借此事要将她再次推出来。亲蚕礼余波才平,中宫立后之说久久未消。皇帝无意立她为继后,她只是怕要牵连到东宫。
暖轿才行进西六宫长街,忽然有个宦官疾行前来,仓皇间险些撞到抬轿的宫人。
“娘娘,林婕妤出事了!”
晏朝闻讯欲前往永宁宫时,
已又传出来消息说林婕妤误食了寒凉之物,但好在太医来得及时,并无大碍。
然而至于究竟当真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而为,宁妃已禀了皇帝,正待深查。
这一春并不安宁,自年初始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晏朝的东宫尚算安宁,只她内心一直未敢松懈。
紧接着便到了清明,今年宫中祭祀与往年稍有不同。
去岁秋礼部尚书杨仞进言,按例每年清明、中元及冬至三节需于奉先殿及上陵祭祀,内殿外陵多有繁复,是以后来罢了冬至上陵祭祀,移中元于霜降,清明仍如故2。
此次祭祀距上一次时间较长,故而愈显隆重些。晏朝随着杨仞熟悉相关事宜,一应仪制虽有旧例,她前几年也都接触过,但仍需仔细过目,以防出现差错。
清明当日奉先殿祭祀完毕后,众人尽数退离大殿,晏朝待皇帝出去后多留了一段时间。
大殿中烛火通明,一排排帝后神龛清晰可见,金漆宝座上安置着帝后排位。她跪在蒲团上,闭眼半晌,脑中仍旧一片空白。
约莫又过了一会儿,脑中思绪便不由得游离起来。心中不禁想,列祖列宗若当真在天有灵,应当是识别出来自己女儿身了。既是一直平安无事到今天,此时又以储君身份跪在这里,也算有幸。
便也十分虔诚地叩首,阖眸于心底暗自许了一句“祈列祖列宗佑我大齐国泰民安”。
再睁眼时,远远便望到最末处文淑皇后的牌位,再往下才是继后温惠皇后。她默然起身,又不敢走太近,驻足看了半晌,只觉心底一热。眼睛眨了眨,把那股酸涩又强行逼回去。
将他思绪拉回来的,是殿外忽然走进的脚步声。
晏朝转身回头。
“殿下。”兰怀恩并未近前来,远远行了礼。
晏朝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是陛下有传召?”
兰怀恩摇头:“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养蚕相关参考明代史鉴《继母朱孺人行状》
2祭祀改制参考《明史·凶礼·谒祭陵庙》
我废了……不行的话宝贝们养肥吧,日更太难了t﹏t
ps:改一堆错字,不影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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