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 残冬余留的寒气已逐渐褪去,零零散散几场濛濛细雨落下来,清凉的气息里蕴着几分暖意, 催得京都缤纷了颜色, 连宫阙眼檐角下的鸟雀鸣啼亦日渐喧闹起来。
信王难得主动进一趟东宫, 却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来时脚下步履尚且持稳, 走时听着颇为急促。
经过回廊时,一抬眼看到廊下挂着一个精致的竹制八仙鸟笼, 里头关了只生龙活虎的画眉,许是还未驯服,在笼子里头挣扎翻腾了两下。
他情绪原就沉郁,方才在殿中时还能不动声色。但现在忽然瞧见这场景, 愈发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状似不经意般地问一名宦官:“本王记得太子不爱养宠物, 怎的如今忽然养起鸟来了?”
那小太监正上前拨弄翻看笼子外的竹篾立柱,仿佛是怕哪里有损以防鸟儿逃出去一般1。听见问话, 他忙回身行礼禀道:“回信王殿下,今早百鸟房送过来几只鸟, 太子殿下说这一只瞧着精神好,便留下了。”
信王蹙眉。这只倒确实精神好,但若这么折腾下去,怕是死的也快。他正欲再说什么,身后已有脚步声渐近。
晏朝目光正流连在鸟笼上,似在欣赏画眉的拼死挣扎, 口吻轻淡:“四哥若是喜欢这只画眉, 我便赠予你罢。听闻四哥善养鸟,总比在东宫要好。”
“不必了。太子殿下若喜欢,我这做兄长的怎忍心夺人所好?”他微微侧身, 离鸟笼远了一步,盯着看了半晌又说:“殿下不妨去百鸟房要个打理的人前来稍加安抚。”
晏朝点头:“行,多谢四哥提醒。”
两人之间仍如往常在外般和睦,端的是兄友弟恭。仿佛方才殿中那些夹枪带棒的话从未说出口,他们也没有任何明争暗斗一样。
信王告辞,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目光幽深:“太子莫不是真以为,我母妃禁足,这亲蚕礼就能顺利由宁妃娘娘操办?”
古者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以劝天下。至宣宁一朝初仍遵循祖制,温惠皇后崩后因中宫之位空悬,亲蚕礼曾由当时统领六宫的皇贵妃刘氏操办过两三年
,再往后便都搁置了。
然而在之后清算二皇子晏平谋逆之罪时,生母刘氏此举亦被认作是僭越中宫,居心叵测,至终牵连母族一同覆灭。
前两年也有朝臣谏言亲蚕礼不可偏废,然因前有刘氏之祸,众人始终不敢轻易进言,问题最终也都变成劝立中宫。
中宫至今已空悬近十年之久,朝臣盼着,李家人也盼着,后宫嫔妃皆是一闻风吹草动便各自按捺不住,但皇帝却始终不肯再立后,也不松口。
今年年初忽由礼科都给事中提出来,奏疏中写明了宁妃为东宫养母,是最合适亲蚕祭典的人选。
自后宫宠妃李婕妤被禁足,又经此事,素来低调的宁妃忽然被推出来,一时间宁妃要继立中宫的消息不胫而走。朝中即起的轩然大波,便如春日落英般纷纷扬扬潮涌而来。
东宫这边已早早表了态,上书言宁妃虽为养母,但非中宫,不宜僭越违制。而后大多是詹事何枢出面,极力反对。
然而一连几日,皇帝那里竟态度不明。
晏朝看着信王,顺着他的话温和笑道:“宁妃娘娘自然不妥。那四哥觉得眼下哪位娘娘合适?”
信王顿觉身上一僵,才意识到自己出言的确唐突,仍镇定自若道:“是我糊涂了,如今后宫和睦,这等僭越之举定然不会发生。”
他原还有几句话藏在心里,此刻深觉实在不宜宣之于口。他重又告辞,才转过身,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无论如何,后宫之事不是我们作为晚辈可以轻言妄议的。四哥若当真牵挂婕妤娘娘,便该多谨慎些。”
晏朝的声音很温和,轻哑里带着些叹息。信王如何听不懂其中深意,他有时忽觉得可笑,晏朝能压住他的,除了身份,还有什么呢?
他很给面子地回身,按着君臣之礼揖道:“谨遵太子殿下训令。”旋即拂袖而去。
待人走了,晏朝才将目光移回来,嗤笑一声,吩咐那太监将鸟放了。
年轻的小太监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
晏朝没说话,伸手将笼子打开,那画眉已迫不及待地振翅逃飞,尖锐的利爪险些将她的手划伤。只觉眼前风影
一闪,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走了几步,立在廊前,正面对墙边一丛绿意。一场雨将所有的花木都洗得清亮鲜活起来,萌动的生机却令她心底愈发宁静。
小九从殿外走进来,低垂着眉眼,于她面前站定行礼,踌躇片刻才说:“殿下,奴婢将嬷嬷送出了京城,她仍是不舍得走……”
他自袖中拿出一封信,上前几步呈上去。
封了两层信封,每一层都是空的。晏朝一边拆,一边轻声说:“她既然已经认过罪了,也该知道,这样对她是最好的结果。”她够宽容了,只是满心的失望,也不愿再重蹈覆辙。
小九垂首低声:“是。只是嬷嬷放不下殿下您。”
晏朝抿了抿唇,没说话。将信纸拿出来后却没再看,只捏在手里。
那一晚她听着应嬷嬷的招供,周身已麻木到没有知觉。
年前年后,东宫莫名其妙走漏的消息皆是应氏带出去的,譬如某日晏朝何时出的门,又譬如她有意无意引小九与孟庭柯相见。
应氏是温惠皇后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心思细,又通文墨,平日里要做什么稍一动心思便不会引人怀疑。她自己承认了与贤妃的人暗中有交往,以她家中老母作为威胁。
她也不叫苦,只哭得凄惨。
晏朝当晚拦下欲自尽的应氏,叫人端了碗汤给她。不多时已传出消息,太子乳母应氏突发急症病逝。
应氏被抬上马车时尚有意识,晏朝摘一朵白玉兰簪进她鬓发,在夜色里落下几滴泪:“嬷嬷名为春来,生随春来,逝随春去,算是应了名字……跟花神走罢,来生便也不要再进宫了。”
身边一众宫人也跟着动容。
随后出了宫,晏朝暗中已将一切打点好,派人护送他们离开,又派人说给应氏最后一句话:“嬷嬷是本宫的乳母,本宫只容忍你一次,此生不必再入京了。”
应氏祖籍在淮安,那里也有崔家的分支,会给予一些照应。
晏朝眼睫微垂,思绪慢慢收回来,转身进了殿。小九跟在身后,还想再问什么,在心里斟酌半晌又憋了回去。
才下朝,众臣相继退离。几位阁臣照旧走得迟,奏对完毕后晚了约
莫小半个时辰才出来。陈修在思索问题,与众人又落下一段距离。
走到会极门时,听见有人唤了他一声。陈修转头去看,道旁立着何枢,瞧着模样已是等待多时了。
“何詹事怎么在这里等?”陈修将笏板往怀里一揣,呵手问道。
何枢一揖:“下官总不好在殿前等,只有在这里看能否截住陈大人。”陈修挑眉:“惟中从前和我可不是这么生分的。”
何枢只苦笑一声,并未说话。陈修问:“此地不宜久谈,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何枢犹豫道:“……亲蚕礼,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事关东宫,这些日子除了太子殿下不急,其他人都不知暗地里议论成什么样了了……”
陈修拢一拢袖子,叹道:“惟中大约是这段时间吵架吵昏了,太子都不急,你急什么?”何枢脸色窘然,奇问:“大人的意思是……”
陈修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二月十七提出来的,你陪着吵到二十七,眼下都三月了。且不说陛下态度怎么样,这亲蚕礼搁置了近十年,礼部这边没旨意自然不会动,各项礼制也不知是否需要完善,先蚕坛那边还什么都没准备,这其中若有问题要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按制四月在内苑行亲蚕礼,这时间哪里够?陛下这不是明摆着往后拖嘛。”
何枢愣了愣:“可立后一事……”
“立后这么些年都没定下来,你还指望这一回能怎么样?再者此刻立后与东宫就更没多大影响了。你这整日杞人忧天,难怪老得比我都快……”
“……”何枢无言,眉头一皱,果然眉间峰壑分明,半晌讷讷:“我……”
“你还是担心你该担心的吧……这是要回詹事府?”
何枢摇头:“不是。吏部还有些琐事,我得过去看看。”陈修一点头,同他分开。又暗自感慨,幸亏曹楹未曾难为过他,否则依着他的性子不得整日忧郁。
才转过身,正巧看到曹楹与一个面生的宦官在交谈,经过时听见那宦官隐约说的是“娘娘请大人节哀”云云。
他脑中习惯性思索片刻,并未搜寻到什么,于是便也没大在意。
远远一望,文渊阁黑色琉璃瓦的檐角上,似乎栖着一只鸟儿,梳一梳翅上转眼又飞走了。并不似燕子或喜鹊,是画眉吗?有些远,看得倒不大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温馨提示:野生动物属于大自然,为了生态环境和您的健康,请拒绝购买、饲养野生动物。朝朝以身作则,先放生一只……
小兰:猜猜这章消失的我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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