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顿时明亮起来,温热的灯光近在咫尺,令周身都微微一暖。
那一刹那,神思有些恍然。在暗冷如深渊般的夜里,有一抹微弱的亮光接住她不断坠落的身躯。
可手上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终究有些失落地转回思绪。慢慢抬起朦胧双眼,一开口呼出来的暖热气息迅速消融在冷夜中。
“本宫说了,不必人跟着……”
她忽然顿住,终于才想起来:“你是谁?”
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她都懒得去思索。心底其实存了三分戒备,却不知为何眼下自己会莫名平静。
那人没答她的问题,默了默说:“殿下手上伤不轻,若再不及时包扎处理,便算是废了。”
晏朝眉梢一跳,下意识呵斥一句:“你放肆……”
那人将灯举到她眼前,仔细看了看,截住她的话:“还有,殿下目前这是……发热了吧?”
眼瞧着她快连站都站不稳了。
晏朝见他近身,心里警惕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想一时没立稳,身子便要向后仰去。
身后恰好是宫墙。
兰怀恩不假思索去拉住她的手,但一瞬间又觉着那只红肿的手根本拉不住,索性身形一旋,大步流星跃至她身后,脱住她已快撞到墙的身体。
将她扶起来时不由得皱眉,眼前的太子也未免太清瘦了些。
他看出来晏朝的防备,是以扶她立稳后已连忙后退几步。
晏朝自己亦心魂未定,伸手扶着墙,一转头看到地上一团燃烧的火光。
兰怀恩方才没顾得上那么多,便丢了那只灯。低等宫人自用的灯较为劣质,是以烛火一倒便燃烧起来,轻微的杂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楚。
太监们看到火光急忙跑过来,一眼看到的便是与太子相对而立的兰怀恩,不分青红皂白就先将人押下。
小九看兰怀恩还在发愣,抬腿踢了他一脚,背后却并不松手,摁着他跪下。
这场景还的确有些熟悉。
“竟敢行刺太子殿下,不想活了……”
兰怀恩大约是身在高位久了,猝不及防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松开他。”
晏朝看了兰怀恩一眼,心头不轻不重地
动了动。目光瞥到那一堆已被踩得破碎的宫灯残骸,淡淡的灰烬味儿潜入呼吸。
她莫名有须臾的失落。
太监们已然提了灯,此刻更明亮,却再无方才那种动容了。
梁禄已至身旁,将狐裘披到她身上。冷气被挡在外面,一时却并无太大改善,她轻颤着将手也放进去,却已然没了多少知觉。
目光看向小九时,她语气有些虚缈:“他没有行刺之意。将这里收拾干净,问清楚他要做什么。”
小九应了声是。
梁禄扶着她正要走,才刚转步子,身后已被人扯住袍角。
“殿下,奴婢方才还救了您呢……”
“哦,多谢。”晏朝面无表情,弯腰伸手要将衣袍拽回来。
兰怀恩死不松手:“那您不能看着奴婢冻死在这冰天雪地啊……”
晏朝清凌凌的目光刺进他眼里,顿时已如万里寒冰直透心底:“你当初构陷孟淮,他冤死狱中时,可比现在冷多了。”
兰怀恩辩驳:“可孟大人之死真不关奴婢的事啊……”
“这些话你和陛下去说吧。”晏朝凝眉,压下去心底的怒意,不欲同他多言,抬首示意太监将他扯开。
“求殿下救奴婢性命!”他这声音已然带了哭腔,凄凉中夹杂着几分委屈。
晏朝:“……”
上回就是这样,字字句句套她话不说,捞了好处后该还的可还没还。
她深呼一口气,眼前已有些眩晕,浑身虚得不行,并不想同他纠缠。
却听他又凄凄惨惨道:“接近年关,公公生怕各宫宫人不够,将各监闲暇下来的人都分出去了,奴婢是指往东宫的。殿下您若不要奴婢,奴婢回去会被打死的……”
晏朝垂下眼睫,动了动唇:“带回去审。”
一行人回到东宫时,又是好一阵的忙。梁禄遣人去了太医院,好在今晚太医冯京墨在值,听闻太子有恙,未敢耽搁直接就过来了。
冯京墨和崔老爷子是故交,算是崔家的亲信。宣宁元年进考进太医院的他资历丰富,医术在太医院也是拔尖的,只可惜受人陷害耽误了前程,至如今仍在正八品御医的位子上不得晋升。
而宫中人尽皆知的是,冯京墨几乎是东宫的专用太医。只要是太子的人来请,
必定先问冯太医,旁的即便是院使院判也不肯多看一眼。
去请他的小太监讲得还算清楚,是以在请脉前他已大致了解情况,心里有了数。
可到请脉时看到晏朝的手他还是不禁愣住。
旋即已心底明了。也不多问,垂目诊脉。
晏朝才饮完姜汤,寒气稍解,但面色依旧苍白,全身发热已令她四肢虚弱发冷。其实原本今日并不算骤冷,太子身上这病症怕都是多日沉积的,只不过眼下爆发出来而已。
冯京墨暗叹一声,吩咐了一旁提药箱的小太监上前为她手上的伤先上药。
“殿下脉沉无力,阳气虚弱,乃外感风寒之症1。眼下正处于数九寒天,殿下是寒气入体引发的风寒,且这些时日又操劳过甚……”
“这些我都知道,”晏朝忽然开口打断他,声音低微涩哑,“操劳过甚这话冯太医可不必说出来,外人若听到耳朵里,又该有些议论了。是我自己体虚,吹了些风受不住才病倒的。”
冯京墨抬眼看到她双眸里的倦意和虚惘,怔了怔才点头说:“臣明白了。”
这些年太子的身体都是他照顾的,闲来无事时翻看脉案,一年四季生病次数寥寥无几,身子一直康健。
哪来的体虚。
他起身,去一旁写了药方,斟酌再三才执笔。梁禄跟上去将墨砚置好位置,才看他纸上所写。
开的是较为稳妥的再造散方子助阳益气,解表散寒。
“恶寒发热,热轻寒重……黄芪二钱,人参、桂枝、熟附子、羌活、防风、川芎各一钱,甘草半钱……”
冯京墨写完后又谨慎检查一遍,习惯性朝纸上吹了吹,看墨迹稍定,才将药方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去抓药。
随即又转身看梁禄,面色和善:“殿下今晚退热,还请公公仔细看顾,明早若缓解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梁禄颔首。
又听他叮嘱:“殿下手上的伤我留有药散,需得勤换。如今无论是风寒还是外伤,切记不可再受寒。”
但他转眼又想到,太子目前的状况,也不知是否能安心养病。思及此唯有一叹,他也无可奈何。
他略一思忖,回身对晏朝一揖:“殿下此时宜静养,臣明日若去御前请脉,可借机向陛下说明……
晏朝摇头,扯了扯嘴角,虚虚一笑:“不必了。我平素也不生病,这大约今日就传过去了,你再多言于你自身也无利。这几日我有的是时间静养,太医放心。”
冯京墨未想太多,复行了礼告退。
出东宫时才猛然发觉,宫门外看守似乎多了些人。再仔细一看,竟像是御前侍卫。
他心底一惊,隐隐猜测到什么,才明白太子方才那句“有的是时间静养”是什么意思。
身后梁禄又跟上来,让太监将一个匣子交予他。
“公公,这是……”
“劳烦冯大人夜里走一趟。接近年关,这段时间怕还要多有劳大人,这是殿下一点心意,便当请您吃顿酒了。”
冯京墨推辞再三,朝殿内行礼谢恩后收下。
他自是知道太子的心意,也知道自己隐瞒秘密的风险有多高。这些年来一直风平浪静没出现过什么差错,而太子也一如既往地客气。
偶尔想,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和崔家的交情。为医者,大多是有怜悯之心的。
殿中的应氏愁眉不展。
晏朝回来本就已过了晚膳时间,原是备好了准备传上来的,但她昏昏沉沉,什么也吃不下。好不容易慢慢劝着,至此刻也只用了半碗清粥。
应氏性子向来和软,替她换额上的帕子,手碰到滚烫的额头心下又惊又愁,一低头又看到她手上层层的纱布,想起来方才见着的红肿模样,顿时心疼得泪如珠涌。
心里恨死了皇帝,骂了千百遍却也只咬着唇不敢出声。同样是骨肉血亲,厚此薄彼也就算了,做什么还要下这么狠的手!
她是看着晏朝长大的,亲娘该做的她都做了。此刻除了贴身为她能做这些,其他竟不能为她分半点忧。
晏朝不知何时醒了,半睁着眼睛静静望着。寝殿只点了一盏灯,光有些暗淡,应氏守在一边,侧身剪影轮廓模糊。
那样的背影从小到大不知看到过多少回,心底终究一酸。
耳边有细微而又隐忍的啜泣声,她轻叹一声,哑声开口:“……嬷嬷别哭,都会过去的。”
应氏转过头来,泪眼未干:“会过去的。”
“儿时我病了都是嬷嬷哄我别哭,可你看,我现在都没有力气哄嬷嬷……”
应氏侧身拭干了泪,起身将她额上的帕子取下,又换了一块过来。
摸着她头上已不大烫,才放下心,轻声细语:“殿下睡一觉就好了。”
晏朝点点头,又迷迷糊糊地闭了眼。过了半晌忽然道:“嬷嬷去睡吧,明早就好了。”
后来仿佛并未听到应氏起身的声音,她也没再去想。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倒是没有再梦魇。这段时日四方压迫,整日应对,一丝不敢懈怠,的确是累极了。
隐隐约约在想,病了也好。
再次醒来,殿中安安静静。她睁眼时仍觉头有些沉闷,不过倒是比昨晚好多了,微一侧首发觉帐子外已有些微微的光。
她以为是天亮了,便要伸头出去望。她勉力撑起有些酸痛的身子,下意识先伸了小臂挡在眼前,另一只手正要拨开帷帐。
微光从缝隙里渗进来。她蹙了眉,倒不太像是天光。
然而随着光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晏朝一抬眼恰好与他对视。
面色顿时凝固,呼吸一滞,生生惊出一身虚汗。
“兰!怀!恩!”
他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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