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孟家后晏朝却没回宫,而是调转方向东城行去,经过崇文门里街,于京师东南一隅诸多胡同中终于寻到一座尘封许久的宅第。
她下轿时恰好看到那扇紧闭着的宅门,正值隆冬,附近的泡子河已结了冰。这里原并不算偏僻,只是附近好些人家后来都陆陆续续搬走了,也就冷清下来。
梁禄随着她往前走,深叹一声:“大约已无人知晓这里曾是安平伯旧宅了。”
晏朝垂下眼帘,声音轻细:“人都走了,宅子自然就空了。算起来,崔家人离京已有整整十年。封赐的伯爵宅早就收回,现如今便也只剩下这座宅子。”
梁禄也有些沉痛,温惠皇后仙逝也有十年了。十年,崔家极少出过京官,连进京一趟都不易。
她抬头,大门上本应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
凝思良久,目光虚虚描绘出“崔宅”二字,那扇大门便在回忆里打开。几个穿着红绿新衣的孩子嬉笑着跑出来,手里捧了几枝梅花,在雪地里洒下一粒粒红豆般的花瓣。
她思绪稍一漾,那份怀念已迫不及待撞进金柱大门,绕过绘满长青松柏的影壁,前厅里便有热烘烘的炉火。外祖父官职并不高,却也不贪心。宫中有了做皇后的女儿,他只期盼着儿孙争气,一家人平安顺遂就好。
即便这里没有她的父母,相较于宫中也温暖太多。
梁禄见她出神,不禁低声开口:“……现下门上锁已生了锈,寻到钥匙也无济于事。殿下如要进去,不若奴婢带人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入口。”
晏朝怔怔点头,却又叹道:“不必勉强。”
梁禄应声。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来这里。她昨晚一直会以为自己今日会为先生出殡而沉痛难忍,但现在仿佛,异常平静。
几人最后是从角门进入宅子的。梁禄只说角门是虚掩着的,但应当并无人进去过。
她进去后也不过随意看看。多年未见,入眼已有些情怯,丛丛枯草从砖缝廊角里挤出来,景象遥远陌生到恍如隔世。
只是绕到后院时,忽而听到了声响。树枝折碎声中仿佛夹杂了一声哽咽。
晏朝
心下微惊,顿时警惕起来。这院子平常不该有人来的。
梁禄先作出反应,当即将晏朝护在身后,低声道:“殿下,我们还是先走为妙,只怕万一贼人有埋伏……”
他们确实带有侍卫,但若当真有刺客,只怕来不及。
晏朝虽好奇究竟是谁,但也心知眼下这个时候不该再出什么事。便也微一颔首,转身欲走。
“……兰若,我只是没想到,孟先生会死……”
饶是嗓音掺了些低哑沉涩,晏朝还是能迅速听出来,是沈微。
她停下脚步,索性又返回去。按下心底的疑惑,慢慢走进去。后院竟还算整洁,像是有人刻意打扫过。
那方石桌石椅仍旧摆在院中。多年前这个院子里住满了崔家女眷,天朗气清的时候小姑娘们便都聚在桌椅旁,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沈微坐在那里。
脚下不远处是一个干瘪的灯笼,木骨架翘出来,泛黄的外纸上隐隐可见笔墨描摹的痕迹。风将灯笼一步步推远,沈微便盯着它。
哽咽着的半句话随着风几欲消散。但未来得及说完,就看到几步开外立了一个人。
四目相对时,沈微的面色瞬间一变。又仿佛仍有些不可置信,怔怔站起身来,才发觉晏朝的确在一步步朝他走来。
直到目光远望,看到不远处的梁禄时,他才反应过来,揖了一礼唤了声:“殿下,您怎么、来这里了……”
晏朝看着他的面色比方才少了些惊慌,但着实算不得平静。
“这里是崔家故宅,今日难得出宫,便也来随意看看,”她声音极轻,随即抬首,用还算温和的语气问他,“你呢?探赜,我以为先生出殡,你会去再看一看他。”
她今日在孟家并未看到他。
沈微颇有些心神不宁,避过她的眼睛,垂首道:“臣……臣来看望一位故人。”一句说完便闭了嘴,再没下文。
晏朝等了片刻,见他不语,又思忖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崔兰若是二舅舅膝下幼女。”
记忆里极少见到那位表妹,后来她也跟随二舅舅崔翰一同离了京,便至今再也未见过了。
“她……亦是臣的未婚妻,但前年已病逝了……”
未婚妻?这晏朝还真没听过,沈家也从未对外宣
称沈微有订过亲。她心底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沈微之父最看重门第,怎么会选崔家这样的落魄家族。
沈微又道:“今日是她的忌日……”
晏朝听出来他话里隐约的急迫,蹙眉道:“所以你选择连先生的出殡日也不露面?既然我今日去了,便有人一定会盯着你。”
眼看着他面色愈发苍白,她心底一寸寸往下坠。
她或许能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愿在此时逼问他什么,但是……
沈微已几乎要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晏朝拦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问:“探赜,你究竟在慌什么?”
“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今日会来……”
“我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没有任何人想到孟先生会忽然自尽,不单单是你。更与三年前已逝的兰若没有半点关系。探赜,你在怕什么?”
她今日方从一片哭声中解脱出来,又遇到这样一个沈微。
一个令她忽然疑惑不解、敢信又不敢信的沈微。
袖中的手有些颤抖,她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算大,竭力平复一下情绪,一字一句道:“沈微,你是同我一起长大的,知道我最深的秘密,也是我在这冰冷的东宫里所能信赖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真的不希望,失去孟先生的同时,再失去你。”
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她默然合眼片刻,只觉得有些倦。松开他的手腕,颓然坐下,一呼一吸间都是夹着冷意的凉风:“探赜,我不想查你。也不忍心对你下手。”
沈微只觉腕上一轻,有些空荡荡的。终究还是跪下道:“臣对殿下,永不欺瞒。”
晏朝扶他起来,没再多说。她现在心很累,什么都不想问,她怕问不出来又怕问出来什么。
“既然来了,一起随便看看罢。”
她离开后院时,拐角处又回头望了一眼。
地上的破灯笼已被风撕裂成了碎片。她耳边响起嘶嘶的撕纸声,伴着女孩子们天真纯朴的笑声。
“说好了,一百年也不许变!”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眼前似有光晕一闪,猎猎北风终于还是将所有都吹散了。
行至家孰时,晏朝才意识到,今日为何忽然要来这里。
“我第一次见到孟先生是在这里。
先生与外祖父交好,替了西席先生一节课,当时崔家的公子姑娘都挤了进来,而后却未曾想到我入东宫,仍是他。”
“彼时臣随家父来做客,有幸于窗外旁听。”而后入国子监,仍有幸于孟淮面前称一句“学生”。
沈微有些失神,并未曾注意到晏朝不经意回头的一瞥。
出了崔宅,二人就此分开。因怕有心人节外生枝,便也没打算同行。
沈微仍是没去孟家,晏朝没再勉强他,也没问缘由。
倒是临行前沈微忽然问:“殿下,您觉得兰怀恩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这说不准。他那人像条恶狗,逮住谁都咬,命硬得很,没那么轻易被打倒。且不说他人在司礼监,到处都是他的人,单说东厂程泰对他忠心耿耿,你觉得他能一辈子困在那里?”
沈微目光一黯:“那此次那点子教训于他岂非什么都不算……”
“陛下又不是离不开他。兰怀恩一走,御前地位最高的太监就是计维贤。只消几个月时间,他完全有可能清除掉兰怀恩的人,届时即便兰怀恩回来,也远不如从前了。以陛下对计维贤的信任,他的地位很快会稳固。”
沈微这才忽然思及,计维贤若是取代了兰怀恩,意味着他在内阁中地位也得往上提了。从前二人争斗不断尚且可平衡一下,但若是只剩计维贤一人,平衡点就被打破了。
“陛下也不大可能容忍计维贤专权。”
晏朝道:“不会容忍,但不代表陛下不会偏心。他是哪一方的人你我都心中有数,所以这才是我担忧的地方。”
沈微垂首抿唇:“是以殿下才会留兰怀恩一条命。只是曹家……”
“曹家陛下已有明断,现如今不是你我能再置喙多言的。”即便底下有太多的不满,皇帝金口玉言圣旨已下,只能暂时作罢。
“此处不便多言,探赜明日可前来东宫商讨。”她放下轿帘,语气尚算温和。沈微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这一日的寒风尤为猛烈。晏朝心底总止不住地想,这样的日子,似乎应当来一场幕天席地的鹅毛大雪才算应景。
可皇帝大概不太希望下雪的。
她回宫时听闻信王进宫,去了乾清宫,李贤妃也在,三人其乐融
融。她原打算去的,便又只得作罢。
信王在御前从不会如她这般小心翼翼。面对着皇帝温和的笑意,费尽心思揣摩皇帝的话外之音,动不动惶恐跪地。
她立在书房桌案前,写了几个字,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绪不宁。手中的笔一提,脑子里忽然涌起纷纷杂杂的事务,索性又放下笔。
“永宁宫那边还好吗?”
梁禄知道她牵挂宁妃:“殿下放心,娘娘一切都好。”
晏朝目光划过纸上那几个字,定在眼前的山形白玉笔架上,片刻才开口:“那明日去……”
门外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进来,梁禄见是小九,正要出声责备,却被晏朝打断:“先说怎么了?”
小九行完礼,低声道:“殿下,计公公私下见了李时槐李大人。奴婢偶然碰见的,但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晏朝目光略深。这不过才刚开始,计维贤就忍不住了。
程泰好不容易见到兰怀恩时,他受杖刑的伤还未痊愈,自己一个人待在房中。门外围了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个好奇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
他将他们驱开,进房后才知道那群孩子在看什么。地上溅了一地的瓷片和水,兰怀恩趴在床上发愣。这与从前那个身着蟒袍威风凛凛的兰怀恩来说,着实算狼狈。
房中碳火已经熄灭,眼下已经迫近傍晚,难不成今晚上还要冻着?
他朝床上的人拱手行礼,唤了声“督公”,关切道:“您在这里也不好养伤,不若随属下回东厂,找个大夫……”
兰怀恩挺了个身,淡淡横了他一眼:“我敢踏出去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程泰心头一凉,看了眼狼藉一片的地上,又道:“那属下遣人给您送些药和碳什么的……”
“不需要,”兰怀恩叹口气,“我这回就是来吃苦的,若叫人知道我过得舒坦,不得想方设法刁难我。先挺过这几天再说吧,总得让他们明里暗里笑话一番。”
“督公,您受苦了。”
“这倒不算,从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迟早我还会爬上去,这点子苦算什么,又死不了人。”
他自己倒还悠闲,眼睛瞥了眼窗外,看到那群乱哄哄的孩子都已离开,漫不经心地说道:“内书
堂这边好啊,书生气重,叫人觉得年轻。”
“督公说笑,您本来就是年轻有为。”
这话倒不是恭维,眼前这位前几天还是御前红人的公公,手里掌着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实则也不过二十来岁。当真是年轻有为。
程泰绕过地上的碎瓷,信步朝一旁的木桌走去,桌子内侧放了个杯盏。起初没注意,拿起来方才眼前一亮,青花瓷茶杯外刻画的是云雾劲松。
他对兰怀恩还算了解,这等东西兰督公用得起,但不会用,只能是别人的。心底猜测主人身份应当不低。却只装作不知道,作势要给他倒水。
兰怀恩果然拦住他:“放下杯子。”
他乖觉放下,开口欲问:“这……”
兰怀恩记起那一双冷漠的眼,和那一日满溢的茶水,沉声道:“这是贵主赏赐的,不可轻易丢掉,得诚心供着。”
程泰不解,可这还需已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带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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