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何府落榻下来,楼君言应扬州刺史之邀携何依依赴宴。
何依依临走前与我道,“齐姑娘,今日夜里,倚红楼有一出戏。你若是得了空,便去听听吧。”
“夫人想去听么?”未听得脚步声,便见楼君言迈步进来,笑吟吟地看着何依依。
何依依垂眸淡道,“我就不去了,今日还要赴宴。”
何依依话里的意思是,扶易晚上在倚红楼。
楼君言话里的意思是,何依依你晚上要不要去见扶易?
这两个人说话实在是百转千回,以为掩饰了一下对方都听不懂,但掩饰得不够深导致大家都听懂了,接着又为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听懂了,于是似懂非懂地装作不懂。
我捡了件长褂换上,挽了个男子的发髻,往倚红楼奔过去。
倚红楼虽然是个戏台子,但台下依旧云燕环绕、香脂水粉,各种艺术的、不艺术的活动都汇聚一堂。主要是,它作为一个戏楼,却挂了一个青楼的名字,很难让人不想入非非。
倚红楼装点得甚繁复,飞檐翘角。四根台柱上雕着祥禽瑞兽、琼花瑶草。
两面描金楷书楹联——入耳平气听,当场笑颜开。
台下分成四间看客大房和两间茶酒房。台边两侧立了阁楼,供大户人家和官爷看戏。
底下看客已陆续上座,我捡了个靠戏台近的位子坐下,抓了块碟中的点心等着开场。
今日里唱的是《贵妃醉酒》,这戏我听过,主要是讲一个贵妃喝醉了酒之后表露出来的对帝王家的怨恨以及作为皇帝老婆心中深深的空虚感。
这出戏的女主是貌美如花的杨贵妃,男主是只打酱油的公公;由此可以窥见其定位于掳获年轻公子哥的心。所以,我听一回睡一回。
一声“哐——”的铜锣脆响,酱油公公甩着袖子唱了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家。”
戏开唱了。
在众位太监、宫女鱼贯入场,再鱼贯出场之后,我醒悟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我今日能不能完成何依依的托付,医好扶易。这个问题是:戏台上来来往往的路人这么多,我根本不晓得哪一个是扶易。
因得扶易哑了,所以唱主角的肯定不是他。
但他化了妆面,着了戏服,扑朔迷离,非常地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打算戏完了去找人打听一番,然后十分放心地撑着脑袋睡着了。
《贵妃醉酒》果然效果很好,让底下的看客很迷醉,让我睡过头了。醒来的时候,戏终人散,留了伙计在收拾狼藉。
我欲上前向他问一问扶易的事,见那伙计手中拿了只锦袋,朝着阁楼笑道,“多谢公子打赏。”
阁楼一角里,有个公子返身离开,我大约瞧见了他的背影,好像是楼西月。
阁楼在高处,我这么远远地看过去,打着阴影,其实是看不怎么出来那公子是谁的。但我迈步出戏园子,与楼西月成就了一段人海茫茫间的正面偶遇,不得不承认,我眼神真好。
楼西月着了一袭暗青色织丝锦衣,垂目似在思索,没察觉到他眼前的我。
我想了想,掉了个方向打算躲过去。
倏忽之间,被人拉了回来,抵在墙上,楼西月俯首垂眸看我。
我说,“这这这这不好吧,刚见面就这么热情。”
他低下头来,附在我耳边问,“为什么五哥的人会跟着你?”
我说,“有人跟踪我?”
楼西月点头,蹙着眉骨瞧着我,“他要杀你?”
我略一思索,与他道,“事情可能是这样。你嫂子托我医一个人,你哥可能有点吃醋了,所以派人跟着我,看看你嫂子是不是要出来和别人私会,也好见机行事,把小三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听了,淡淡地点了点头,将我松开,唇角抿了抿,没有说话。
事隔近一年,再见面,楼西月似是削瘦了些。
我问道,“齐笑好么?”
楼西月顿了顿,“她走了。”
我没有料到事情发展成这个田地,不免对齐笑有些担心,“去哪里了?为什么要走?她没有来药王谷找过我,一个姑娘家能去哪?”
楼西月看着我,良久,他说,“多半是回东土了吧。”
我一头雾水,“怎么会回东土?”
他说,“你妹妹是东土的公主。”
我愣了一愣,“你妹妹才是东土公主。”
楼西月正色道,“我在东土的时候见过她,彼时她戴了面纱,但模样依稀还能辨出来。”
我说,“我自己的妹妹是外国公主,我怎么不知道?”
转念一想,“她要是东土公主,那我岂不是东土大公主?”
他扶了额头,唇角勾了勾,“寻个酒楼边吃边说吧。”
世上总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本来我见过大风吃草之后,觉得再没有什么事件能将我震倒,但活了近二十年,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外国领袖型人物;这种感觉就像大风某一日惊觉自己其实是只洪水猛兽,而且还是猛兽中的战斗机一样怪异。
我言语不能,呆呆地望着楼西月。
他夹了只饺子到我碗中,“始末我不大清楚,我只是怀疑她是。”
我依旧言语不能,低头开始吃饺子。
楼西月默了良久,低声道,“小香,三叔死了。”
咯噔一下,我抬头看他。
楼西月夹了箸菜咽了,淡道,“解药不管用。”
我心头“啪”地漏了一下,“怎么会?”
“我彼时试了药,师傅服了药后,也已经无大碍了。难不成,这方解药对三叔没用?”
楼西月顿了顿,“夏景南病好了?”
我看着他,脑中有个念想一闪即过,让我隐隐觉得很不安。
楼西月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碗边,“在想什么?”
我愣了愣,道,“你方才问什么?”
他牵了牵唇角,“没什么,吃菜吧。”
我说,“对不起,我没医好你三叔。”
楼西月喝了杯酒,撑着额头,安安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没有说话。
用过晚饭,他送我回何府。
扬州夜市很热闹,不合适我将脑中这些心绪理清楚,便捡了条僻静些的巷道折回去。
昏黄的灯火将青砖小道照得不甚真切,两侧是百姓人家的宅墙,天上似有似无嵌了抹浅月。
深秋初冬,有些凉。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同楼西月的并在一块,拉了很长一道,蔓延到巷子深处。
四下寂静,只能听到皮履踩地的声音。
我侧头看了一眼楼西月,他目光放在远处,眉宇不展。
忆起最早的时候楼西月同我道,楼昭是他最敬重的师傅;我想说点什么让他舒服些,却开不了口。我彼时拍着胸脯与他说:医不好楼昭,我就改姓楼。
最后,我真的没有医好他。
我说,“那个,你五哥和五嫂好像有点沟通障碍。”
他微微应了一声,“嗯。”
我再说,“沟通很重要,有什么难受的决来,不要藏在心底,要不然可能就会感情破裂然后离婚了。”
楼西月微微一滞,轻挑了挑眉,侧头看我。
我小声说,“楼西月,真的对不起。”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这是在宽慰我么?”
我说,“我说了这么多,到现在你才反应过来啊?”
耳畔他一声轻笑,“何府到了。”
府前两只灯笼打着转,在石阶上落下来斑斑灯影。
我说,“那我先进去了。”
他点头。
片刻之后,楼西月眼中含笑问我,“你怎么还不进去?”
我挠了挠头,“你怎么还不走?”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月亮很圆。”低头再想了想,理了理逻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原本我想等你走了再进去,这样比较有礼节。但今天月亮这么大,我想我还是进屋赏月吧。”
我叩了叩门环,等着人来应门,见着楼西月依旧立在我身旁。
我说,“唔,你如果心中不甚舒坦,我可以明天陪你借酒消愁。眼下已经巳时,许多酒肆都关门了。你早早地回去吧,等到夜黑风高的就不好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楼西月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说,“难不成,你想给我守门?”
他轻笑一声,对着应门的人颔首道,“何伯,我来找五哥喝杯酒。”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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