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趁着门内弟子与师傅说话的见隙,溜回屋里在鬓旁别了朵绢花。
出门恰巧见着师傅,他依旧着干净的素白布衫,白晳修长的手中执一卷医书,在石凳前坐下,将我摊在桌上的小人书翻了一页,微微侧头,浅笑中含着温存。
我将将出屋门,现在又想掉头回去,因为那本小人书情节异常地缠绵、三观异常地不正,师傅看的那页正好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高/潮部分。
我在犹豫回与不回之间,师傅唤了我一声,“小香。”
我低头,慢慢地蹭过去,“师傅。”
师傅眸中清明,问我道,“我以为你还在东土殿中,怎么走了?”
我说,“楼三剑的病不好久拖,挣足了盘缠我就回来了。师傅,你去东土给帝君治病么?”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思来想去了很久。因为东土是我们的敌人,帝君就是祸首,替他医治无异于投国叛敌。当然,给他加一味药,让他默默地死掉,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师傅不置可否,只淡道,“我去东土药阁中采几味药。”
我说,“师傅,你怎么来南阳了?”
他抿了抿唇,笑道,“来找你。”
我心中颤了一下,又装作淡定道,“来、来找我做什么?”
师傅没答话,将目光放在小人书上,笑意渐深。
我凑过去瞧了一瞧,奇道,“咦,这是谁的书?”
为表清白,我再批判道,“这是淫/书啊,看不得、看不得。”说完,我上前手一拍,将那书合上,再顺势往一旁推了推。
师傅眼中含笑望了望我,“我先前收到楼公子的信,请我替他三叔医治顽疾。”
我说,“那正好,我替他布了针,也施了药,依旧不得解。师傅你来瞧瞧他中的是什么毒?”
师傅微微颔首,“那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在前面领路,而后师傅轻声道,“小香,我入南阳之后,听闻你要与人订亲?”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师傅,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低下头赧涩地回答道,“唔……是啊。”
“是怎样的人家?”
我挠了挠头,开始绞衣裳,“唔……是个俊朗的公子,挺有钱,家里人丁非常地兴旺。”
院内桂香渐浓,暮色打在师傅的冠玉之面上,他笑了笑,稍见霍然,“小香说的是杜员外么?”
我一怔,掩口打哈哈,“不是……杜员外是个插曲,其实、其实整件事是个误会。这里头有个不为人知的典故……杜员外有个儿子,那是个俊朗的公子……”我越说声音越小。
师傅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大风昂了昂首,旋即垂下脖子,大喙在地上重重地啄了啄。
我特意用手拢了拢鬓间的绢花,瞧了瞧左右,转移话题,“许多日不见,大风其实更娇羞了,师傅你看,它脖子上好像长了一撮白色的毛,像戴了朵花似的。”
师傅将我望了一望,目光扫过那只浅粉色的绢丝牡丹,他伸手将它正了正。
风拂过树梢头的月桂,纷纷扬扬坠落些许碎瓣,芳香馥郁,醉在人心尖。
师傅温言道,“进屋去看看楼门主吧。”
师傅在屋内替楼三剑听了听脉,观了观他的面色。半晌,他与我道,“小香,他中的不是乌针,是狼毒。”
我说,“没有办法解吗?”
师傅眉尖轻蹙,“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解,我可以先给他施药止住毒散。”
我问,“那中了这个毒,活不长么?”
师傅顿了顿,再道,“小香,中此毒神志丧失,不足数月毙命。我许是在谷里试药,故而活得久些,至于是哪种药草能克制狼毒,如今我也没找出来。”
我一惊,心中收紧,“师傅,再没有其他法子么?这世上奇珍异草那样多,总会有一样能解此毒。”
师傅淡道,“命格已定,我们左右不了。”
我看着师傅的眸子,与他道,“我一定要寻到解药。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怎样的毒药都能找到一方与它相克的药草。”
师傅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尔后的日子里,师傅配了方药给楼三剑服下。
我每日里对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看,想寻出些门道来。
半月之后,病情毫无进展,楼三剑自打那日里抱着我含含糊糊叫了几声“阿昭”之后再无生气。
思来想去,我给楼西月送了封信,大抵的意思是:他三叔不幸中的是时下最难解最神秘的狼毒,解毒之日遥遥无期,我与师傅打算回药王谷以寻解毒之道。
我想他或许眼下正值新婚燕尔,于是在末尾添了一句,“祝百年好合,万寿无疆。”
没来得及收到楼西月的回信,我与师傅便启程回药王谷,天阴且暗,没有风。
八月,已入秋,微凉。
半月之后,我们途经金陵,安辰的故里,寻了处临河的酒家歇脚。
此时已近黄昏,暮云渐杳,秦淮河岸灯火相望,风吹柳花满店香。
赤栏桥下开满秋海棠,香雾霏霏,东风袅袅。
我说,“师傅,你知不知道秋海棠还有一个别名?”
师傅望着楼角天际一抹红霞,没有说话。
我夹了只合意饼,咬了一口,“曾经有个妇人,相公为了谋家计搭船远赴他乡。妇人怀念她的心上人,每日倚着北窗盼着,却盼不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入土中,洒泪之处便生出一株的妩媚动人的花草来,叶子正面为绿,背面为红,花色就像妇人的面容。因为秋海棠是这个小娘子哭出来的,所以有人唤它‘相思草’。”
师傅眉宇微滞,他喝了口茶,垂目看杯盏中淡月倒影。
关于师傅的记忆,我把不准哪些他记得,哪些他不记得。
若早早知道他是真失忆了,药王谷与他相见的第一面,我就应当扑上去与他哭道,“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孩子都要满月了~~”
但他与常见的被人敲了一下倒地失忆不一样,他是选择性失忆。比如,他不记得我,但记得紫莫一点,这一点可大可小,大到天荒地老,小到忽略不计。
不知道,师傅可否记得金陵是他的故里。
我状似不在意地问道,“师傅,你来过金陵吗?”
师傅抬眼看我,“从前来过。”
我心中一颤,“那、那你是同谁一块来的吗?”
“我来这里替人看病。”他的声音好像丝绸一般温凉。
我松了口气,“哦。”
调整了一下心态,我说,“金陵是个好地方,这里花柳烟巷,金迷纸醉,歌舞声平,美人如玉剑如虹。这里也叫石头山,为什么叫石头山呢,是因为金陵有座山,山里石头比较多,所以后来文人骚客以金陵为背景,结合了前面的美人和后面的石头山写了一部旷世奇作《石头记》,又名《红楼梦》。师傅,你从前的事还记得多么?紫莫,你记得她多少?”
一口气说完,我赶忙拿起茶碗喝了口水。
师傅沉默半晌,“大约记得她的名字。”
我大喜,“那就好。”
师傅看着我,“嗯?”
我说,“我刚刚是说这个《西游记》写得太好了,旷世奇作。又蝴蝶鸳鸯,又写实批判,又有插图配画,又有玄幻言情,太好了太好了。”
师傅唇角勾了勾,过了一会,他说,“……你方才说的是不是《石头记》?”
临桌有书生喝着小酒,在谈论国事,偶有“东土”“帝君”“大离”的字眼飘过来。我想我虽不才但也曾在东土大殿中风生水起地飞过檐、走过壁,于是竖起耳朵凑过去听了一听。
有人道,“已经寻到崖州来了。”
另一人说,“这叫什么事,两国已数十年没有通婚。当年东土曾意图送薛国帝姬来和亲,尔后不了了之。”
“眼下这位,也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主。动静闹得这样大。”
这二位书生果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国事家事天下事都信手拈来。
这一段对话非常有内涵,非常地深刻;以至于他俩东一句、西一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半柱香时间,没听明白他们在讲什么。
我欲作罢。
听得有人清脆道,“薛国帝姬彼时并未同意和亲一事。”探声望去,见着位着青色衣衫的小公子,乌发高髻。我只能望见他的背影,他手中执了一把纸扇,孤身一人坐在旁桌边,自斟自饮,却也是风流之色。
我稍有熟悉之感,却又道不明是何处熟悉。师傅在一旁,我实在不好意思起身走过去,问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此举实在太有搭讪之嫌。
临桌戴纶巾的书生问道,“你如何知道她并未同意?”
那小公子脆声道,“这便是一桩秘闻了,有道说东土帝君私慕其姐,曾为其射下一只雪豹以讨欢心。和亲一事,他极力反对,故而作罢。”
我陡然明白缘何对他有熟悉之感,因为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些娘里娘气,曾经我也如此这般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眼下我瞧了瞧他,方能明白女扮男装原来这样容易被识破。更能深深地体会到大家都知道你是女的,你却自以为自己男得很真实,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以后这等傻缺之事,我再也不做了。
有人再问,“有闻帝姬死于燕门郡一战,不知道是否当真?”
那小公子回过头来,扬了扬眉,“假的。”
我瞧见他的脸,愣了很久,叫了一声,“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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