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月,扬州楼府,楼西月带我引见他爹。
楼玉凤豪迈地一掌拍在我肩上,震得我琵琶骨抖三抖,大笑道,“早就听闻夏神医容貌仙姿,今日得见,果然不虚。小犬能拜得药王谷名下,大幸!夏神医曾予我药丹救我性命,此次一定盛情款待。”
我拱手作揖,“楼大侠过誉,西月禀赋极佳,悟性甚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那么楼玉凤再挥一掌,“哈哈哈哈,说得好。”
我,被楼西月他爹拍内伤了。
楼西月面无表情地将他爹的掌抬起,放回去,然后摇着扇子悠然道,“爹,师傅久居谷中,西月领他在扬州城内逛逛。”
楼玉凤眯了眯眼,与楼西月使了个眼色,“明日里沈风要来与我叙旧,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块带来。你小子正好能与她比剑谈情,比肩花下,比翼同飞。”
楼西月微微颔首,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
楼家富贾一方,抬首望见那赫赫生威的牌匾,我想这么个威武的大户人家,我和齐笑那时候肯定爬过他家的墙。
事隔四年,扬州已经变了许多。我与齐笑窝身的那个草棚如今换成了一户人家,红瓦青砖。窗外有枝郁郁葱葱的扬柳,我还记得:只着白色中衣的安辰,身后柳条飘扬,他的笑容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酒楼歌女怀抱琵琶浅斟低唱,一曲《雨霖铃》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在这样凄婉的调子里、在这样流水飞花的画面中,我临湖而立,陷入了深深的惆怅之中。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残晕吐暖,渔舟唱晚。
楼西月朝我温润一笑,启口道,“赏菊食蟹,此时正值佳季。”
他领我上了一条画舫,点灯游湖。
舫中摆着一桌酒菜,上呈六只金色大湖蟹和一套雕花白银“蟹八件”。楼西月抿了口酒,挑挑眉,执起圆头小剪逐一剪下两只大螯和八中蟹脚,接着用蟹锤在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以长柄小斧劈开肚脐,之后以钎、镊或剔或夹,将金黄油亮的蟹黄取出,蘸了些小醋,文雅地吃起来。
目睹了楼西月这样风生水起、这样柔肠百转、这样让人抓心挠肺的吃法,我决定不惆怅了。当下拿了只蟹就了口酒啃起来。
楼西月支腮看我,问道,“师傅是哪里人?”
我哼哼道,“祖籍可能是江南吧。”
我正同蟹螯做垂死斗争,楼西月摘了只蟹脚,用钎子将肉勾出来,递到我嘴边,唇角带笑。
我搓了搓手,眯眯眼望向楼西月,“西月你既然这么在行,不如将这蟹肉蟹黄全剔出来。为师近来牙齿不好,硬的东西都咬不动啊。”
舫外传来一阵声响,有人掀帘而入,笑道,“西月兄,你回扬州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探声望去,此人浅碧华服,手执一长颈瓷壶,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眸光流转。其后,另外一位墨袍公子,神色冷骏。
楼西月起身,“子兰,上官兄。我今日刚回扬州,本打算明日与你们小聚,不想在此遇上,你们也在游湖赏夜?”
那华服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尔后玩味地笑道,“难怪你许久不去怡香苑看小蝶,啧啧,原来换了口味。”他走过来,挑了我的下巴,轻佻道,“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倌,给本少笑一个。”
我咧嘴朝他温婉地笑了一笑,“大爷抬爱了,在下不才,是楼西月的师傅。”
此人一怔,茫然地望向楼西月。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这位是药王谷谷主夏神医,我师傅。”
尔后,三人把酒言欢,从青楼头牌谈到扬州刺史新纳的四姨娘,从京城花会谈到江南比诗,从楼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谈到酒楼新添的一道佳肴。
在我眼前笑谈风云、晓通乾坤的,便是熠熠生辉的扬州三少。
古往今来,但凡有文采有抱负有素质的才子都喜欢抱团而生,比如初唐四杰、晚唐二圣、战国四公子、昭陵六骏,末了,还有秦淮八大名妓。
那么扬州三少在离国风流人物中也起到了不可言喻的作用,增添了形式的多样化。
南陵王小世子,许子兰,堪称整个扬州乃至我国最具风情的人物。传言许世子不仅能将各大青楼头牌花魁的生辰八字记得一清二楚,更是能礼贤下士地为众位莺莺燕燕谱曲写词,以此铭志,留下不少香诗艳词流芳千古。
剩下的这位乃上官镖局三少爷,上官逸。据我猜测,他能够入主扬州三少的原因有二:其一,他不善言谈,举手投足间皆呈凌厉之色,同另外两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一次补充了形式的多样化;其二,扬州没有人才了。
许子兰与楼西月对酌一杯,“西月兄,怡香苑新来了个小娘子,身段婀娜,舞姿曼妙,挑个日子,你一定要去瞧瞧。”
接着,他瞅了瞅我,眸中璀璨生光,“夏神医也一同过来,江南女子才艺双全,实乃我扬州一道风景。西月兄先前的相好,小蝶姑娘,歌喉婉转,在比诗会上艳惊四座。”
楼西月轻咳了一声。
许子兰斟满酒,“对了,你走了这许久,小蝶日日都唱你彼时送给她的那曲《花香蝶》。”
我闻言扫了扫楼西月,他正偏头看船外风景。
我与许子兰笑道,“在下常居药王谷中,不曾有闻江南高楼红袖之盛况。听许世子这么一说,实在是让人心痒不已啊。”
我凑过去,与楼西月打听道,“我听闻你娘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这个传说中的小蝶,是否更甚一筹?”
许子兰笑道,“小蝶虽然皎如秋月,但与楼夫人比起来,还是稍逊半分。可是西月兄的那位小师妹才是清丽脱俗,非一般女子能及。”
我兴致盎然,望向许子兰,“哦——?”
他仰首沉思,好似回味,“本少记得,西月兄曾赠予那小师妹一枝碧莲云簪,将她衬得似玉生香,月貌花容啊。”
我问许子兰,“还有没有?今日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许世子还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许子兰正欲继续旁征博引。
楼西月淡然道,“师傅,我们靠岸了。”
接着,他与许子兰笑道,“子兰,上官兄,今日已晚,改日我们再聊。”
夜市喧嚣,酒楼歌馆,坊巷市井,篝灯明烛,皎如白日。
许子兰意犹味尽,“西月,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怡香苑听听曲?”
我赞同,“好啊好啊,为师也以为眼下正值良辰美景。”
楼西月偏头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颔首道,“也好。”
许子兰阔气道,“本少作东,今日将怡香苑包下,尽兴笙歌。”
我们一行人往怡香苑走去,忽然楼西月停住脚步,附在许子兰耳边低语了几句,许子兰朝右边斜巷望去,接着神色大变,骤然回身告辞道,“各位,今日本少还有政务在身。捡个日子,本少再请众位听戏喝酒,就此告辞。”语毕,他慌不择路地远奔而去。
许子兰前脚刚走,那斜巷中出来一位黄衫姑娘,纤腰束素,向我们走来。她朗声问楼西月,“我方才好像见着许子兰了,他人呢?”
楼西月展开扇子摇了摇,无辜道,“上官姑娘,子兰正在府中宴请刺史大人。你方才是看错了吧。”
那姑娘柳眉倒竖,看向一边的上官逸,“三哥,我已经数日寻不着他了。他是不是又去逛窑子了?”
上官逸长叹一口气,默不言语。
她忿忿道,“好,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此时听得一阵喧哗,人群四散开来,有辆马车急骋而来。那姑娘被行人撞个正着,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我赶忙伸手拉住她。
尔后,楼西月与上官兄妹告别,相约他日再聚。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那个上官姑娘和许世子有染吧?”
楼西月笑道,“你又想打听什么?”
我向他使了个眼色,“依我看,许世子万花丛中过,这次肯定栽。”
“你这么肯定?”他挑眉看我。
我掩口偷笑,“我方才拉了那姑娘一把,发现她有喜脉了。”
楼西月一顿,有些愕然。
我神气了,“这下看来,事情的发展有两个可能:第一,许世子抛弃花花红尘,娶了那位姑娘;第二,南陵王与上官镖局撕破脸皮,从此仇深似海,腥风血雨,江湖上再掀波澜。”
楼西月眯眼打量我,“你希望第二种?”
我颔首,“乱世出英雄。我有生之年,若是能在江湖恩怨此起彼伏之际,带领药王谷脱颖而出,一大壮举啊壮举。”
半晌,楼西月面无表情道,“师傅怕是有所不知,子兰同上官姑娘已经成亲了。”语毕,摇了摇扇子迈步向前。
我愕然。
“西月啊,你同小蝶姑娘这么相好,为何不替她赎身?”我追上前去。
“……”他不答。
“可是因为小师妹的缘故?”我幡然醒悟,教导他道,“你千万别做第二个贺庭之啊。”
“……”
次日晌午,我在楼府中散步。楼府布置得很有江南亭院的味道,长廊阔柱、石径蜲蛇。长亭当中,有二人相谈甚欢,有位姑娘着一袭浅蓝劲装,眸若点翠,朱唇绛脂,明艳可人。
我回屋拿了碟点心,打算寻个好位置坐下,远观楼西月同那少女诗情画意。
无奈我将将坐下,便听到楼西月的声音,“师傅,这是沈云双,青山阁阁主沈风之女。”
我转身,笑道,“啊,幸会幸会,这便是传说中的小师妹吧?”
沈云双掩口一笑,“小女子沈云双见过夏神医。”
我赞道,“你果然如西月所述,倾国倾城啊。”
沈云双面有赧色,偷瞄了楼西月一眼,“七哥哥称赞了。”
我语重深长与她道,“你七哥哥即便在药王谷学医之时,依然每日心心念念着你。我这个做师傅的,看他实在相思难耐,此次才下江南,让你俩小别胜新婚。”
楼西月,“咳咳”。
沈云双脸上红霞纷飞,垂眸道,“夏神医数日前将我大哥自流寇手中救回,云双在此多谢。”
楼西月抬眸问道,“数日前?师傅救了你大哥?”
沈云双笑道,“是的,大哥遇流寇突袭,遭至重伤。若不是夏神医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大哥仍在阁中休养,今日不便前来,未能当面道谢,还请神医见谅。”
楼西月挑眉看我。
我含糊道,“哈哈哈哈,看来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居然有人假冒我,沈姑娘,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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