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用曼陀罗配了方迷药给苏婉儿,“若你不想贺庭之知晓换眼一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把他迷晕了。”
苏婉儿眼含秋水,点头道,“好。”
当日夜里,她换了一身紫色纱衣,插了枝碧玉流苏银钗,略施粉黛,宛若夏荷。我藏在苏婉儿房中的屏风之后,过了些时候,听到她柔声与贺庭之道,“庭哥哥,婉儿唱首曲子给你听?”
她将贺庭之扶到屋内坐下,怀抱一把五弦凤尾琵琶,素手拂过琴面,琴音泄淌在屋中,铮铮若流水。苏婉儿柔声唱道,“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她言笑晏晏,垂眸启口皆是风景,脉脉望向贺庭之,目若清泉。
贺庭之静静听着,眉心微蹙。
屋内烛光跃跃,滩了一桌的烛泪。烛芯渐渐燃成灰烬,一触即碎。
一曲唱毕,贺庭之轻声问道,“婉儿,今日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苏婉儿一笑,“没有,只是许久没有与你一起弹琴唱歌了。”
贺庭之歉意道,“近日来发生了许多事,冷落了你。往后我一桩桩补上。”
苏婉儿眼角划下一行泪,落入纱裙上,印下点点泪痕。她笑道,“你欠我的事多了,一桩桩补怕是要一辈子也不够。”
贺庭之神色柔和,自嘲一笑,“是啊,让我慢慢补回来,嗯?”
苏婉儿放下琵琶,执了杯盏给他,“我炖了些安神的汤,你喝了,晚些时候我扶你到……”她话语一顿,“我扶你到书房里歇息。”
贺庭之接过杯盏之时,碰到她的手指,他顺势捉住她的手,好似喟叹道,“婉儿,过去让你受苦了。你放心,往后的日子,若是有我贺庭之一日,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苏婉儿以指封住他的口,轻声道,“不打紧……”
“庭哥哥,近来我经常想起幼时与你一起的日子。你许是不知道,那时候你在学堂念书,我总偷偷跑出来躲在窗下看你。先生问你问题,你总是对答如流,我心里就好像吃了蜜糖一般。
别家姑娘送荷包给你,你没收,反倒过来对我讲想要个荷包,我笑得几夜没睡着。
那时候,你看我,眼中只有我一个,没有其他人……”
苏婉儿说完之时,贺庭之已经瞌眼睡着。
她抬手拂过他的眉梢,将他微蹙的眉心拂开来。接着指尖顺着他的面颊而下,勾画着他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
她深深地看着他,似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底。
良久,苏婉儿叹了一声,“夏神医,他已经睡着了。我们开始吧。”
我临阵想打退堂鼓,“婉儿姑娘,你一个女儿家,若是盲了,真的是……”
话还没说完,她朝我笑了一笑,“我没事,真的。”她淡然道,“我同他一起长大,他的才情、他的报负,我比旁人更了解。陪他挑灯苦读,他金榜题名之时与他把酒言欢,一起笑、一起哭,一双眼睛算什么呢?”
苏婉儿将发丝掖在耳后,“自今日起,他看到的,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的手肘无意间碰到琵琶弦,沉重的琴声闷吭响起,硬生生撕破寂静的长夜。
我向她施礼道,“剜眼睛定是疼痛难耐,你也服下这迷药吧。”
苏婉儿点头,仰首喝下。
到了黎明破晓之时,窗外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着窗棱“啪啪”直响。
我在盆中净了净手,调了些止痛药敷在婉儿的眸上。看着屋中这二人,心想:换了眼之后,贺庭之怕是再也不能将苏婉儿划去,婉儿,这便是你心中想要的么?
有敲门声,楼西月闪身而入,他有些愕然,低声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一整夜没睡,很是疲倦,揉了揉额角,“那个屏风后头只容得下一个人。”
我拍了拍楼西月的肩,“这一晚上我元气大伤啊,我要去补回来。这二人醒了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全靠你了。出了人命也别叫醒我。”接着我缩回自己屋里,抱着被子蒙头大睡。
如此天昏地暗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我眼睛睁开一条缝,有光射进来。看了看周围,见着有个人影立在暗处,光晕洒在他周围,将他的侧脸衬得轮廓分明。我挪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袍角,唤了声,“师傅……”
那人转过头来,展颜一笑,“你醒了?”
我松了他的袍角,悻悻道,“西月,为师饿了。”
“那我带你去外头吃些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道,“贺庭之同苏婉儿醒了么?陆小月知道了么?贺府是不是国将不国了?”
他颔首,“贺庭之今日晌午的时候醒的。苏婉儿还没醒。陆小月自是知道了。贺府大乱。具体怎么乱法你想知道么?”
我掉头睡回榻上,“你别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再睡会。”
再次醒来之时,闻到烧鸡的香味,楼西月慢条斯理地将油纸包拆开。我一咕噜坐起来,接过他撕下来的鸡腿,哼哼道,“我睡了多久了?”
楼西月偏头打量我,“总共三天三夜。”
“那贺府是不是应当太平一些了?”
他单手支腮,沉吟片刻,“你其实知道是谁下的毒是么?”
我吃着烧鸡,含糊不清道,“不大清楚,但白淬草多长在西域。”
楼西月挑眉看我,没有说话。
良久,我向他扯了扯嘴角,“眼疾也医好了,我们是时候回药王谷去了。”
他轻声道,“你以为换了眼,他们就能够相处太平了么?”
屋檐处划落一串水珠,外头的青石路被雨水冲刷得透亮,弥散了泥土的清香。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替贺庭之和苏婉儿换眼是对还是错。
我与楼西月路过苏婉儿的屋子,点着烛光,窗户纸上隐约能见着一个身影坐在床头,好像在伸手轻拂她的双眸。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在屋檐上见着了陆小月。同楼西月走近她的时候,她身旁七零八落好些酒坛子,埋头抱膝失声痛哭。
楼西月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小月抬眸,眼神迷离,嘴中喃喃道,“我错了……我不该给她下毒。是我错了……你宁可自己盲了也舍不得她……贺庭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委屈地说着,泪染衣襟,蜷作一团。
月凉如水,沾湿了她的罗裙。
她说了许多次后悔。不清楚她是说后悔给苏婉儿下药,还是后悔嫁给了贺庭之,亦或是后悔与他最初的相遇。
夜色静谧,不时会有打更声,“当——”,将人的清明唤醒。三更之时,起了薄雾。朦朦胧胧将贺府这方宅院掩了起来,谁也辨不明白,谁也看不清楚。
次日清晨,陆小月走了。
听贺府的下人说,陆小月走的时候,那是相当地洒脱。用剑削下一缕断发,牵了马厩中的那匹白马,扬长而去。此时正值月季的花期,开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我忆起云山山谷中,簇溪盛放的蓝田碧玉,一片烟霞似锦。
其实绿萼也是月季,当下的五月,绚烂绽放。只可惜她呈绿色,掩在那方嫣红中,旁人以为是衬叶。
我问楼西月,“她已经嫁作人妇,眼下是赌气回娘家了么?”
楼西月道,“可能想改嫁。都已经断发了。”
我叹道,“那也可能出家,都削发了。”
我同楼西月离开贺府之时,见着贺庭之立在那棵槐树下,着一袭缎白袍,白玉束发,斑驳的树影洒在他的素袍上,他手上执着那束青丝,静立无言。我瞥了一眼他的眼眸,澄澈如水,与他的面庞倒也相衬,只不过,多了丝忧愁。
牵着马路过柳河,见着岸旁集市上的首饰摊,有位公子买了只花簪替他身旁的姑娘别上,那姑娘含羞垂眸,笑靥如花。我与楼西月道,“我后悔了。”
我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好像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姻缘。”
他伸手将我头上的叶子拂落。
我问楼西月,“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陆小月要毒死苏婉儿,结果贺庭之替婉儿喝了。他难道就不能把药倒了么?”
楼西月耸了耸肩,“他许是觉得愧对小月。”
“那小月知道他甘愿连命都不要了么?她要是知道了,还会走么?”
楼西月没说话,良久之后,他唤我,“师傅。”
“嗯?”
“数月以后便是菊香蟹肥之时,不如暂且先不回药王谷,西月愿尽地主之宜,带师傅去扬州吃蟹。”
楼西月含笑看我,狭长的眸中泛着神采。柳河中几叶翩舟悠然划过。
“好啊。”
扬州,我初遇安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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