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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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小道消息在雎阳的地面上悄悄流传,就像野外疯长的草一般,不但野火烧不尽,而且大有燎原之势。先是有传言说市长万长卿一心想求长生不老,为了达到驻颜有术、长生不老的目的,常年服用新鲜胎盘制成的秘药,要不,怎么万市长成天看起来神采奕奕的?后来又有人爆料,说万长卿有一位非常秘密的姘妇,就在市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上班,姿色很一般,但却能弄到刚出生婴儿的新鲜胎盘,好多穷人家的妇女刚生完孩子,胎盘就都让这个女人给弄走了,全给万长卿制成了秘药。

如果这个传言单是停留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阶段,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不知什么人吃饱了没事儿干,给整到网络上去了,并且用了一个非常醒目的标题:市长梦想长生不老,姘妇常年提供胎盘。

不用说,正文充满了可读性和煽动性:想想看,一个试图长生不老的市长,再冒出个带点儿桃色新闻的姘妇,加上服用刚出生婴儿的胎盘,在老百姓看来就是逆天而行、不道德的一件事……一时间,大大小小的网站争相转载,甚至于有消遣类的报纸还正儿八经地发了一个大通稿,把雎阳市市长万长卿服用胎盘药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整个挖掘翻炒了一遍,以吸引读者的眼球。这两年的媒体,尤其是网络,可以把一个人的皮扒三层下来,甚至把你剥个精光都不在话下——万长卿就在不经意间被剥了个精光。

这下,万长卿想不出名都不成,几乎在一夜之间,A省雎阳市市长万长卿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成了网民们口中的“胎盘市长”和“长生不老市长”。娱乐圈里有一条约定俗成的经验,如果某个影星或者歌星要想一夜成名,就得弄点儿可供炒作的“爆料”,一般女同志容易点儿,搞点儿绯闻、花边新闻什么的出来,成为网络上的话题就成;男同志就不大好办,男同志们的关注度一般不高,他们轻易不会成为网民们的话题中心,那怎么办呢,怎么做才能聚敛足够的人气呢?有人总结了一下,认为比较实用的法门有两个:一个就是要在最多的场合被看见;还有一个就是要在最多的媒体被曝光最多次。如果能做到这两条,达到人们口耳相传的地步,那么恭喜你,你就成明星成大腕了。万长卿在一不小心之间,就成了网民们口耳相传的一位“明星”,只不过是官场上的“明星”,发展到后来,干脆连万长卿的本名也给省略掉了,人们直接称呼他为“胎盘市长”。

这让万长卿恼火不已。他把市委宣传部部长和公安局长叫来,毫不客气地把宣传部长训了一通,他认为宣传部长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既然是分管意识形态和宣教口的常委,就应该把好舆论的关,引导好一个市的舆论导向。现在倒好,谣言像蚊子一样四处乱飞,而且直接攻击到他这个市长头上来了。

万长卿说:“怎么就能让谣言满天飞呢?网络上乱说一通,报纸上也跟着胡说八道,你这个宣传部长怎么当的?我堂堂一个市长,就这样让人糟践?我吃什么小孩胎盘,我怎么就梦想长生不老了?纯粹是污蔑嘛,查,一查到底,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万长卿认以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肯定是有预谋的,操纵这件事情的人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然,谣言为什么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省市即将调整干部的时候满天飞?

宣传部长也委屈。现在的网络,远不是传媒不发达的20世纪十年代的纸质媒体可比了。那时候,报纸或者其他纸质媒体发表任何带有政治敏感话题的文章,都必须得经过相关部门尤其是宣传部门的审查和审核,不经审查或者审核没有通过,就见不了报。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宣传部的手伸得再长,管得了党报党刊,也管不了人家网民在网上自由发帖啊。还有,刊登有关“胎盘市长”内容的几家报纸都是外省市的,不在雎阳市的辖区范围之内,就更鞭长莫及了。

但万长卿根本不听宣传部长的解释,只是让他尽快平息谣言。

宣传部长唯有苦笑,古人都一再强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现在所做的却是奉市长之命去“防民之口”,那该是怎么个防法啊?尽管防不胜防,但宣传部长还是不敢怠慢,该采取的措施还得采取。他立马安排人跟相关部门和相关网络运营商联系,该删除的网页立即删除,该屏蔽的网页立马屏蔽,总之,只要能够把传播范围缩减到最小,就算是尽力了。唯独老百姓的嘴巴,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何况都是背地里说说而已,又没有当你面说,他这个宣传部长还真没有办法,总不能去把传谣言的人的嘴巴给缝上吧!

经过清理,网络上暂时安静下来,虽然还有人零零星星地发些讨论“胎盘秘方”和谴责万长卿的帖子,但一经发现立马会被删除或者屏蔽,一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过了些日子,又有一条消息开始在老百姓当中流传,说万长卿不行了,失了民心,弄不好得双规掉。于是,有好事者开始揣测哪一位领导会接任市长。揣测来揣测去,就形成了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看法,他们认为常务副市长欧阳一民接任市长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因为常务副书记年龄上已经没有了优势,再干一年半年就该退居二线养老了;第二,别看欧阳一民平时不哼不哈的,来头大着呢,据说是北京某位大首长的女婿,那位首长的女儿年龄比欧阳一民大出许多,所以,欧阳一民平时管自己的老婆叫“姐”。

这些传言,宛如生了翅膀一样在雎阳的地面上飞来飞去。传到李文韬耳朵里的时候,李文韬心想,这世上还真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黎老在女儿陪同下春节期间来雎阳的事情,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只是外人不知道黎老的真正底细,也搞不清楚欧阳一民跟对方是什么关系,凭空乱揣度一番罢了。

新工业园区的拆迁工作,由于市委书记刘定国的空前重视,大大加快了速度。刘定国亲自主持召开了涉迁区涉迁农户的听证会,认真听取了涉迁户的意见,并召集市委常委在涉迁区召开了一次现场会,要求各部门密切配合,加大新工业园区的拆迁和建设力度。刘定国的重视,只是一个姿态,他要的是进度,要的是在短时间内把主体工程先竖起来,至于涉迁户的具体利益,他管不了那么多,让下面的人自行跟老百姓商量好了,他只是做做样子,让老百姓看看而已。

有了市委书记的上方宝剑,雷东生的面目也开始狰狞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被干部们左一个谈话,右一个动员,折腾了个够戗。万盛公司那边,也出动了些人,有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开始在涉迁区里晃荡,今天这家丢鸡,明天那家丢鸭,今天这个小孩挨打,明天那家小孩被揍……有人家报了警,警察来看了看,例行登记了一下,屁事没干,又走了。

李文韬看在眼里,心说只怕是要出事情。

涉迁户的抵触心理源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他们得离开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另一个方面是政府开的价码太低——后一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政府开的价码,每亩地的基准地价只有15万元,宅基地的稍高一点儿,18万一亩,但必须是在国家规定的220个平方以内,超出220个平方,超出部分则按每亩15万元计算,地上附着物,比如房子之类的,按市场价核算。政府的说法是,在国家规定的基准地价的基础上,市上还上浮了30%,也就是说,国家规定的基准地价,每亩还不到12万元。但问题是,国家规定的这个基准地价,还是十几年前的规定,再没有新的法律法规出来,属于过去式。

你想想,十几年过去了,时代在变化,市场在变化,人们的观念也在变化,十几年前,5分钱就能买一根冰棍,现在5毛钱只能买半根……这之间有可比性吗?没有。有可参照性吗?也没有。老百姓们不管你的基准地价不基准地价,他们不懂这么多时兴名词儿,他们只知道,好几年前,政府十来万征走的土地,最后挂牌出让的时候,最低的也拍了80万元一亩,高的达一二百万元一亩,政府在拿老百姓的地发财,你让老百姓的心里怎么舒坦?当然舒坦不了。现在,又要来拆房子,地价还是当初那个价,地面上附着物的赔付价格,说是按市场价走,实际上是按市场上的最低造价走。市面上,商品房都卖到一平米三千七八了,政府给自己房子的赔偿才是两千多一点儿,只是当时市面上修房子的实际造价。但市场是波动的,像波浪一样有起有伏,材料降了人工价降了还好说,涨了呢,涨了怎么办?本来赔付的钱可以修八十个平米,材料一涨工价一涨,结果只能修六十个平米,怎么办?归根到底,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但政府不管你这些,万盛公司当然也不会管,对政府和万盛公司来说,出钱越少就越好。在李文韬看来,雷东生只是一个刚被提拔起来的、一心想出点儿政绩好继续往上爬的小官僚而已,商业习气太重。在雷东生眼中,仕途只是他投资的一种生意,生意是要讲究回报的,他要求的回报就是弄一顶更大一点儿的官帽子——至于老百姓的利益,雷东生才不会放在心上,他只知道按照书记刘定国和市长万长卿的要求,给涉迁户们定了一个限期,限期内仍然拒绝搬迁的,政府将强制拆迁,毫不含糊。

这天,杨老头的儿子来找李文韬,说是父亲病了,病得不轻,想见见他。

李文韬匆匆赶到杨老头家。一段日子没见,杨老头眼窝深陷,脸颊骨突出,已经是积重难返的架势了。

老头拉住李文韬的手,说:“小李子,你是个老实人……老,老实人在官场上,如果挡了人家的道,是会遭暗算的……赶明儿,听你老婆的话,去教书得了……”

李文韬用力握了握老人的手,说:“老人家您就放心吧,好好养病,好好养病!”

杨老头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好不了啦,我知道,好不了啦……我是不甘心啊……我也是早期的……”

说着,杨老头的眼窝就窝了一汪泪水,“乡亲们可怜,可……怜……啊……”

李文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一生坎坷的老人,倔犟了一辈子,一息尚存之际,还在替乡亲们鸣不平。李文韬看着这个额头上布满青筋和皱纹的老人,心里涌出一股酸楚来——李文韬知道老爷子是什么意思,他太清楚这个先被国民党抓壮丁,再当,最后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人的心思了。在杨老头看来,这次以代表个别政客和商业财团利益为主的拆迁行为,是以掠夺普通老百姓的根本利益为基础的。李文韬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他李文韬又能奈何?一个小小的科长,领导指到哪儿,他就只能干到哪儿呗,像他这样级别的干部,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即使他想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干部,也当不了啊,因为在市委书记和市长的眼中,他根本就算不上一盘菜,人家根本不会答理他。李文韬很想替杨老头和老百姓们做点什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李文韬甚至觉得,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有可能还远远不如一只蚂蚁,他呀,十有跟一粒尘埃差不多,说不定哪阵风来,就吹不见影儿了。

三天后,杨老头溘然长逝。李文韬专程登门去吊唁,在灵堂前,李文韬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杨老头磕了几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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