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话 地下街的故人

利威尔的脸仿佛是一张凝固的面具，然而冷酷锐利的眼眸深处，有极细微的神色无声变幻着。

静静伫立良久，他忽然擡脚，拾阶而下。

利威尔的脚步缓慢，沉稳，皮靴在青石板上敲出极具节奏感的声响，虽然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魔魅般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正在厉声呵斥行人的收费人员突然同时住口不言，警惕的目光不期而然地投向那个身穿白衬衫黑外套的小个子男人。

天生带着三分凶狠的死鱼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利威尔目不斜视地从那些身材高大的男人中间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甚至连出声都不敢。

如同寒风过境一般，冰冷的气息无声蔓延，冻结着这里的肮脏和龌龊。

不见天日的地下街内，土色的街灯昏黄暗沉，无数老旧斑驳的建筑在涌动的黑暗中显露出模糊重叠的轮廓。

这里的空气沉闷而凝滞，地面潮湿阴冷，到处都散发着一种腐败阴暗的气息，黑黢黢的穹顶低矮逼仄，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遥目望去，只有处于地下街中心地带的罗纳尔多商业区相对来说比较醒目耀眼，酒吧夜店歌舞厅中的喧嚣像是一杯浓烈得呛人的鸡尾酒，让人迷醉沉沦。

当时年少无知的自己，也曾在那些纸醉金迷的地方浸淫过一段时日，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如此地厌憎。

轻车熟路地拐入街旁小巷，狭窄阴暗的巷道内看不到一个人影，路灯下，利威尔看着某个方向，远处幽幽的灯火跳跃在他的双瞳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停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前，类似仓库的房屋面积并不小，然而低矮的房檐上，残破的黑色瓦片看起来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

用石灰和泥土的混合料夯实而成的简陋墙体因为年岁久远已经出现了日益严重的脱落现象，斑驳的墙体缝隙中，隐约可以看见绿色的苔藓。

昏黄的灯光从小小的木窗中透射而出，面前的那扇木门由于长期受到潮气侵蚀，底部已经开始腐烂脱落，乌黑的颜色如同墨汁一般朝上蔓延。

屋里并不是很安静，除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锅竈上烹煮食物的声音，还有一群孩子在嬉闹，也许是被周围寂静的环境所影响，他们的声音被刻意压低。

利威尔轻轻吸了一口黏腻的空气，擡手敲响了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瘦削肤色暗黄，满嘴的胡茬看起来有些邋遢，一头亚麻色的卷发似乎也有些时日没洗过，看起来油腻腻的。

希维特·赫拉（注：无悔的选择只看过前面一点，後来找不到资源，利威尔那个腿脚不便的夥伴叫什麽不清楚，在这里随便起的名字！）身上穿着粗陋的棉布衫，目光随意扫视之下便能轻易窥见隐秘的缝补痕迹。

看到来人，他那张因为饱受饥贫折磨而显得异常沧桑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利威尔大哥，好久不见！”

其实希维特今年只有二十七岁，但地下街潮湿的环境严重摧残了他的身体，加上贫困潦倒的生活，心里承载了太多压力的年轻人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不少。

利威尔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五十平方的狭窄室内，三面一共放置了七个架子床，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剩馀空间被桌椅家具等挤满，整个室内显得相当拥挤。

房间左侧的大圆桌上，摆放着三盘青菜沙拉，两盘加热过的鱼罐头，一盘土豆泥，还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香菜胡萝卜羹。

这简直就是一顿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晚餐。

餐桌周围，一群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像看着珍宝一般围在桌旁，稚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有些年纪小的甚至嘴角都流出了口水，频频伸出又胖又短的小手却被年长懂事些的打了回去。

“利威尔叔叔！”

“利威尔叔叔你终于来啦！”

“利威尔叔叔，娜娜好想你的！”

“利威尔叔叔，小萝卜头今天又偷吃了，要打他小屁屁哦！”

“不要瞎说！我才没有！”

将饭桌围得水泄不通的十几个孩子看到进屋的利威尔後，都惊喜万分地跑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大家……好久不见。”利威尔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一张张可爱纯真的脸孔，仿佛永远都凝结着一层冰霜的帅气面容缓缓融化着。

那一刻，这个如同钢铁打造般的强者在摇曳的火光下微微弯起线条分明的唇角，那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让整个房间都仿佛亮了几分。

他的话虽然还是少的可怜，然而褪去了一身冷峻，宛若郁金香绽放般的浅淡笑容美得让人心醉。

“利威尔叔叔……要抱抱……阿霖要抱抱……”年纪最小的阿霖从孩子群中费力地挤出又大又圆的脑袋，胖乎乎的小手伸过去抓住利威尔的裤脚，仰起红扑扑的小脸满脸期待的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嚷嚷。

“阿霖还穿着开裆裤呢，要是尿尿不小心弄到利威尔叔叔身上，说不定叔叔会把你从窗户扔出去哦！”八岁的娜娜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清脆的嗓音宛若银铃。

“嗯？”听了这话，利威尔目光淡淡地扫向希维特，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明显是在质问。

希维特尴尬一笑，连忙解释：“我可不是故意抹黑你啊，这些孩子太皮了，天天吵着要我讲关于你的故事，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揭我老底？”看着阿霖胸口衣服上的油渍，脸蛋上不知从哪蹭来的灰尘，以及鼻孔下吸溜吸溜的鼻涕，利威尔却是一反常态，从口袋里抽出洁白的纸巾，蹲下身来为这个四岁大的孩子细心擦拭。

希维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油腻腻的卷发，讷讷道：“也不算揭老底吧？你的洁癖可是衆所周知的事啊！”

“我看你是一直记恨，那年被我从窗户扔出去的事吧。”将乖巧的阿霖从地上抱起，利威尔瞥了他一眼，眸中很难得地蕴着一丝戏谑般的嘲弄。

“没有……没有的事啦！呵呵！”希维特连连摆手否定，然而想起自己当年的狼狈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孩子们都饿了，先用餐吧。”利威尔也不再多说，一手抱着阿霖，一手牵起小萝卜头，向餐桌走去。

还是如同以往一样，利威尔并不吃这顿特意为他的到来而准备的食物。

“喂！你还是不吃啊！”希维特有些幽怨，还记得两年前利威尔第一次来探望他们，只是尝了一口自己做的菜就坚决不再动手，脸绿得像是吃了屎一样，从那以後，利威尔就再也不愿吃他做的东西。

“嗯，我已经吃过了。”随口撒了个谎，利威尔将汤勺递到娜娜伸了几次也没够着的手中，心里暗道：“昨天的确已经吃过了。”

听着对方一成不变的说辞，希维特不禁汗颜。

“利威尔叔叔，听说你是人类最强的士兵哦！”六岁的露丝吃着碗里的蔬菜萝卜羹，亮闪闪的大眼看着这个宛如传奇一般的英雄人物，眼神充满了崇拜和羡慕。

利威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无声笑了笑。

“利威尔叔叔打巨人的时候一定很酷吧！”那样可怕而血腥的事情，在无知的孩子们口中说得就像凹凸曼打怪兽一样，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残酷。

“啊……应该吧。”仿佛叹息般地，利威尔的声音又低又轻，一贯冷醒的眸子也变得恍惚迷离。

“以後小萝卜头也要当兵啦！”

“不不不，是加入调查兵团跟随利威尔叔叔一起打巨人哦！”

“切！就你这麽胆小，见到巨人会尿裤子的吧！”

“我我我……我已经好久没尿裤子了啊！”

孩子们吃得欢也吵得欢，利威尔静静看着他们，平静温和的眼眸深处，仿佛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沉甸甸的。

即使没有利威尔帮忙解决，食物依旧是被吃得精光，他看着桌上被舔得噌亮的盘子不禁有些失神。

“呐！我看你根本就没准备我的食物吧？”一边帮忙收拾桌子，利威尔一边淡淡地抱怨。

对于这种总是带着几分正紧，并不像玩笑的玩笑话，希维特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这次他意外地没有接话。

不着痕迹得扫了一眼同伴的脸色，利威尔也沉默下去。

“德诺病得很严重……”默不作声地刷着餐具，许久，希维特转头看了一眼那群兀自玩得欢快的孩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音量小得几乎被洗刷的声音盖过。

“我知道，信里已经说过了。”利威尔坐在桌旁，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纸币：“医疗费用已经弄到了，明天送过去吧，不够的话再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

“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解下身上的围裙，希维特拿毛巾擦干了手，走过来问到。

“不了，我马上就走。”利威尔站起身，将手里的纸币递给希维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些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