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编审停止之时,颇整顿保甲,如果保甲法不弛,户口何至无可稽考。但闭关之世,盈虚消长,皆在国内,听民自生自息,官吏以不扰民为上理,乡民出入相友,奸盗本不易收容。数十年前,余粮栖亩,不知设守,携赀夜行,不畏路劫。唯城市人多杂处,则人家自谨门户,官亦有事稽查。命、盗重情,地方官勒限参处,满四参离任,以此维整治安。虽有保甲,不甚严密。通商以后,各国有统计,而我国独无,根本在户口不了。乃知编审之废,在地丁并征,因咎康雍之失计。其实因赋役而编审,则隐匿者必多。康雍户口,较之嘉道时只一二十分之一,所编审者亦非真相,不如厉行保甲之有实际。特自治之事,当假手于愿治之民人,古未深明此理,遂无彻底综核之法。康雍之不欲扰民,自是当时善政,不必异世而转作不恕之词也。
丁银摊入地亩,以直隶李维钧奏请为始,每地赋一两,摊入丁银二钱七厘。嗣后各直省一体仿行,于地赋一两,福建摊丁银五分二厘七毫至三钱一分二厘不等,山东摊一钱一分五厘,河南摊一分一厘七毫至二钱七厘不等,甘肃河东摊一钱五分九厘三毫,河西摊一分六毫,江西摊一钱五厘六毫,广西摊一钱三分六厘,湖北摊一钱二分九厘六毫,江苏、安徽亩摊一厘一毫至二分二厘九毫不等,湖南地粮一石,征一毫至八钱六分一厘不等。自后丁徭与地赋合而为一,民纳地丁之外,别无徭役矣。唯奉天、贵州以户籍未定,仍地丁分征。又山西阳曲等四十二州县,亦另编丁银。察其轻重之故,盖赋重之地,摊丁较轻,因重赋所加,每亩担银数钱,虽每两加数分,已为一两亩地所担之加款,至赋轻之地,数十亩而后担银一两,加至二三钱,在一亩所加实更微也。
二、养廉。自古官只有俸,而俸恒不足以给用,不能无取盈之计。明俸尤薄,官吏取盈之道,自必于赋额加以浮收,公然认为官吏俸薄,此为应得之调剂。清初命其名曰火耗,火耗者,本色折银,畸零散碎,经火镕销成锭,不无折耗,稍取于正额之外,以补折耗之数,重者每两数钱,轻者钱余。行之既久,州县重敛于民,上司苛索州县,一遇公事,加派私征,名色既多,又不止于重耗而已。清承明季加派之后,国库严禁加派,而地方不免私征,其端既开,遂无限制。康熙季年,陕西督抚以亏空无法填补,奏请以旧有火耗之名加征少许,专为填亏空之用。此火耗明入奏案之由来也。
康熙末之提及火耗,为督抚计及挪用,而圣祖不肯允从,恐为盛德之累,然又明知故昧,留以赡官吏之私,此不彻底之治法,沿历代故事而来。在圣祖为恤民艰,存政体,虑官困,多方兼顾,而非以自私,自是有道之象。然至世宗则有以成就之矣。当时内阁条奏,系请禁提解火耗。禁提解非禁征收,则州县可取火耗于民间,上司不能提火耗于州县,私收者永任其为私,监司不许过问而已。此为体恤州县,而又不欲监司分肥,亦不彻底之见解。但较之前代,以进羡余而得奖擢者,得体已多。高成龄辨正阁奏,以为火耗非提解不可,无所利于提解,仍以体恤州县,明定为永久之公廉,及补一时之亏空,一举而数善备。养廉之说始此。
是年七月丁未,总理王大臣、九卿科道等议覆高成龄疏,得旨:“所议见识浅小,与朕意未合。朕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历来火耗皆州县经收,而加派横征,侵蚀国帑,亏空之数,不下数百余万。原其所由,州县征收火耗,分送上司;各上司日用之资,皆取给于州县。以至耗羡之外,种种馈送,名色繁多,故州县有所借口而肆其贪婪,上司有所瞻徇而曲为容隐。与其存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乎?”
以上为俸薄不能无火耗,而火耗不可不使公开。不公开则为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公开则为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二语最中的。世宗见解实出廷臣之上。
又云:“尔等请将火耗酌定分数。朕思州县有大小,钱粮有轻重,地广粮多之州县,少加火耗,已足养廉,若行之地小粮少之州县,则不能矣。唯不定分数,遇差多事烦,酌量可以济用,或是年差少事简,即可量减。又或遇不肖有司,一时加增,而遇清廉自好者自可减除。若竟为成额,必致有增无减。”
此时养廉制未定,世宗所虑者,仍是后来反对养廉制之理论。未几仍为定额,见下。此驳定分数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将州县应得之项,听其扣存,不必解而复拨。今州县征收钱粮,皆百姓自封投柜,其拆封起解时,同城官公同验看,耗羡与正项同解,分毫不能入己。州县皆知重耗无益己,孰肯额外加征?”
随征随解,显然有据,解时不能隐匿,解后不能重征,唯解乃为正耗分明,此驳扣存之议。
又云:“应令诺岷、高成龄二人尽心商榷,先于山西一省内试行。此言尤非,天下事唯可行不可行两途。以为可行,则可通行于天下;以为不可行,则不当试之于山西。以药试病,鲜能愈者。以山西为试之之省,朕不忍也。”
世宗意在定制通行,此驳山西试行之议。
又云:“又奏称提解火耗,非经常可久之道。凡立法行政,孰可历久无弊,提解火耗,原一时权宜之计,将来亏空清楚,府库充裕,有司皆知自好,则提解自不必行,火耗亦当渐减。今尔等所议,为国计乎?为民生乎?不过为州县起见。独不思州县有州县之苦,上司亦有上司之苦,持论必当公平,不可偏向。”
当时议者不反对火耗名色,而反对提解,故世宗谓为州县起见。又养廉之制未定,提解火耗,仍兼顾见在之亏空,亏空完后,乃可专定养廉也。故下文又言朝廷与百姓一体,朝廷经费充足,歉收可以赈恤,百姓自无不足之虞。清补亏空,于国计民生均益。是提解仍注重清亏空。
又云:“尔等所奏,与朕意不合。若令再议,必遵议覆准,则朕亦不能保其将来无弊。各省能行,听其举行;不行者,亦不必勉强。可将此谕旨,并尔等所议之本,交存内阁。”
据此则本令详议,却仍以不议终结。本不欲独令山西试行,却又不令他省必行。世宗亦慎重之至。《清史稿·食货志》浑括此文,殊不清晰。今从《东华录》核之。当雍正二年六七月间,朝廷虽极力议论此事,帝意不以廷臣之延宕为然,尤不以主张不提解为然,而卒留作悬案。以后至何时勒定火耗改为养廉,《东华录》不复见。《食货志》言于是定为官给养廉之制。此句着于浑括二年谕旨之后,实与谕旨原文不贯。考之《会典事例》,则至五年始为各省定额。
山西巡抚发端是二年事,奉各省酌议具奏之旨,当即七月乙未谕后,所云交与内阁,内阁即更请旨饬下各省也。以非明发,亦无决断,遂不入《实录》,故不见《东华录》。各省陆续覆到,终成定制,首冠以雍正五年,即其定制之年矣。不然,山西发端在二年,何云五年耶?
要之清初沿明,官俸太薄,官无自给之道,不得不有所取资,制定养廉,即是加俸。且俸因处分而可罚,廉则罚所不及。廉之数较之俸,多至数十倍,如正从一品俸银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斛,正从二品俸银一百五十五两,米一百五十五斛。总督兼尚书衔者为从一品,不兼者为正二品。而总督养廉,多者若陕甘、云贵,至二万两,少者若浙闽、四川,亦一万三千两。其间一万八千、一万五千各有差。又如七品俸银四十五两,米四十五斛。而知县七品,其养廉多者,首县至二千两,少者简缺亦六百两,其有四五百两者,则简不成体之县,间有一二,盖例外矣。其后京官亦有有养廉者,八旗官员,亦有有养廉者,皆别指款项,不在火耗之内。供各省官员养廉,地大粮多之县,火耗甚微。以吾所知,吾乡武进、阳湖等县,正银一两,加耗仅三分耳。
清世制度,多沿明旧。清全盛时,极知补救,然不敢言制作,故历帝皆倾佩明太祖,奉行唯谨,而不敢学其自我作古,此亦或有自知之明。如官员加俸一事,仅以养廉之名,补苴于俸之不足,仍不敢动额定之俸。唯加征火耗,悉数用于外官之养廉,无丝毫流用,则可见清帝于财用之致慎。既与国人约永不加赋,终清世谨守之。唯以用银翦凿不便,折价收钱,清末以二千二百文为一两。当时银贱,每两有数百文之余谓之平余。漕米则每年由藩司约省城绅士公议,照时定价,本折兼收,听民自便。唯每石征脚费钱一千零五十二文,由官收兑运解。此清末纲纪未破裂时所永遵行者。吾乡为赋重之区,每平原上则田一亩,征银两忙共一钱三分有零,征米六升三合有零,当时无所谓附加税,完纳此数,即所入皆民之生产矣。故清世之赋甚轻,其税额后虽不可复用,然其制节谨度,不敢逾定制一步,清之历朝遵行不替,其风亦可嘉也。
其尤可念者,清一代唯加征火耗为迹近加赋,雍正朝之审慎出之,绝不流用,专用于外官之养廉,似已心安理得。乃至高宗初立,尚以为疑,复大征廷臣意见。此亦清之家法,视加派为最不祥之事也。
轻徭薄赋,为清一代最美之政,而官俸太薄,有此提解火耗制定养廉之举。乾隆间尚恐其迹近加赋,而与内外诸臣共议之。《食货志》浑括甚略,今各举其事实如下:
《东华录》乾隆七年四月乙未谕下注云:“是月庚寅朔,策试天下贡士金甡等。务民之本,莫要于轻徭薄赋,重农积谷。我国家从无力役之征,斯固无徭之可轻矣,而赋犹有未尽合于古者乎?赋之外有耗羡,此固古之所无也。抑亦古尝有之,不董之于官,则虽有若无,而今不可考耶?且康熙年间无耗羡,雍正年间有耗羡。无耗羡之时,凡州县莅任,其亲戚仆从,仰给于一官者不下数百人,上司之苛索,京官之勒助,又不在此限。而一遇公事,或强民以乐输,或按亩而派捐,业田之民,受其累矣。自雍正年间,耗羡归公,所为诸弊,一切扫除,而游民之借官吏以谋生者,反无以糊其口。
农民散处田间,其富厚尚难于骤见;而游民喧阗城市,其贫乏已立呈矣。人之言曰:‘康熙年间有清官,雍正年间无清官。’亦犹‘燕赵无镈’,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语出《考工记》,作“粤之无镈也”,不作“燕赵无镈”。下又云:“燕之无函也,桌之无庐也,胡之无弓车也。”各自为文。则此句作“燕赵无镈”有误。)而议者犹訾征耗羡为加赋。而不知昔之分项,皆出于此而有余;今则日见其不足,且动正帑矣。是以徒被加赋之名,而公私交受其困而已矣。将天下之事,原不可以至清乎?抑为是言者,率出于官吏欲复公款者之口乎?多士起自田间,其必不出此,而于农民之果有无利弊,必知之详矣。其毋以朕为不足告,而之隐之;其尚以朕为可告,而敷之陈之。悉言其志,毋有所讳。”
其乙未谕:“办理耗羡一事,乃当今之切务。朕夙夜思维,总无善策,是以昨日临轩试士,以此发问。意诸生济济,或有剀切敷陈,可备采择,见诸施行者。乃诸贡士所对率皆敷衍成文,全无当于实事。想伊等草茅新进,未登仕籍,于事务不能晓彻,此亦无怪其然。今将此条策问发与九卿翰林科道阅看,伊等服官有年,非来自田间者可比,可悉心筹划,各抒所见,具折陈奏,候朕裁度。若无所见,亦不必勉强塞责。至外省督抚,寄重封疆,谅已筹算有素,并着各据所见,具折奏闻。务期毋隐毋讳,以副朕集思广益之意。”
此为临轩发问,不得要领,再征内外清要大僚意见之事实。是科一甲三人:金甡,状元,浙之仁和人,榜眼杨达曾、探花汤大绅,皆苏之阳湖人,一时羡科第之荣。其实廷对碌碌,无裨实用,此见科目之非必得才,而成才实资阅历,未必闭户读书,真能知天下事也。既而言者纷然,又妄有揣摩,以为帝意求取民善法,除加赋而别计殖财,竟未信天子实有官民兼恤之心,只问火耗之当征不当征,非有他意,遂复遭申饬,而清一代慎重于加赋之意愈见。于是廷臣商榷甚久,又逾半年以上,至十一月乙丑,由大学士等归纳内外诸臣覆到各奏,统为一议,奏略如下:
奏略言:“耗羡归公,法制尽善,不可复更,众议佥同。其间有一二异议者,皆系不揣事势不量出入之论。伏思耗羡由来已久,弊窦渐生,世宗宪皇帝允臣工所请,定火耗归公,革除州县一切陋习,各该省旧存火耗,提解司库,为各官养廉及地方公事之用。从此上官无勒索,州县无科派,小民无重耗,以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国家毫无所私,可以久远遵行,弗庸轻改。至总督高斌、孙嘉淦等请耗羡通贮藩库,令督抚察核,仍复年终报部之例。查各省动用存公银,款项繁多,若未悉情形,既行饬驳,势必掣肘。若竟听其任意费用,则侵滥之弊,无从剔除。唯送部查核,诸弊可厘,应如所请行。”
此为内外众议,覆由大学士取为定论,请定永远遵行。得旨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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