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顶层都是隔音良好的贵宾套房,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朝兮给门外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才回过头来看向里屋。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昼已经落幕,纵横交错的街道华灯初上,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即便屋内没有开灯,也足以看清窗边默然正坐的身影。
落地窗旁边有一个欧式小圆桌,两把被漆成白色的藤椅。张起灵坐在内侧一边,令朝兮欣慰的是,张起灵没有发怒或直接动手的意思,而是在认真地思考他刚刚所言。
“我毁了张家。”
朝兮走过去在外侧坐下,看着张起灵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缓缓开口:“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眼中的张家,是怎样的?”
张起灵的瞳孔缩了缩,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大概只记得张家人的使命,只要使命在那里,你就会舍生忘死地去达成,至于张家人是好是坏、是正是邪,对你并不重要。”
张起灵有些惊异地看了看谢朝兮,并未予以否认——事实上,他也记得少许过往。他记得很多张家人都并不真心敬服他,甚至厌恶他,但他并不在乎那些东西,他只想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算是互不干涉、互不在意。
更何况如今,天大地大,哪还有什么张家?
朝兮注视着他的眼眸,以和缓的语气说道:
“这世上有你这样的人,不会将恩怨纠葛放在心上,如神君佛子般踽踽独行、履行使命。”
“这世上也有我这样的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哪怕身入无间,也要一步步爬上来,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抽筋剥骨,以解心头之恨。”
“对我而言,张家是一个腐朽、残忍、封建、阴暗……可以用所有负面词汇去形容的庞然大物。这样的家族,就不应该存在。所以,我毁了它。”
朝兮眼里一瞬即逝的癫狂之色,张起灵看得清晰,心底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你对张家的仇恨,与我有关么?”
“你……是其中之一。”
朝兮深吸了一口气,平声静气地诉说那些本以为会永远潜藏心底的故事。
在西沙被祭了海猴子的兄长,在墨脱被家规相逼自刎他乡的三弟,一出生就被阴谋裹挟的侄子,和背负这一切,包括仇恨与愧疚,在阴诡地狱里挣扎数十年的……自己。
张起灵听得很认真,不由自主地为那平和却惊心的语句而心脏刺痛,尤其是当谢朝兮说起未能及时将他带离张家的惭愧,他的心就好像被猛兽的利齿撕咬咀嚼,几乎无法呼吸。
任他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得不为此动容。
那真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过往,时间跨度超过一个世纪,其中有长年分离偶尔才能见上一回的他与谢朝兮,有从未相认却血脉相连的他与谢朝兮……
他终于知晓,原来那个冥冥之中好像在等待他的人,真的就是谢朝兮。
就像泗州古城的泥沼里,谢朝兮曾对他说:有人在等你。
然后真的等了这么多年。
可是……张起灵冥想片刻,沉吟道:“我感觉,你还有一些没有告诉我的事。”
沉浸在往事中的朝兮眸光一闪,笑容寡淡几分,“为什么这么说?”
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谢朝兮微弱的情绪转变并没有逃过张起灵的眼睛,他继续道:“你说你在泗州古城里设计杀了当时的族长,我成为了张起灵,之后长生谎言揭露、张家彻底分裂,我带着族人去了广西……这的确能与我在巴乃发现的一些东西相印证。但你呢?你说对我心怀愧疚,为何不与我在一处?你去了哪里?究竟有什么事,让你不惜与我分离多年,也一定要去做?”
不愧是他的侄子,如此敏锐。
朝兮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变故,必须离开去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张起灵接着问:“那变故,是在泗州古城里发生的,对么?”
谢朝兮要用到“变故”这种模糊的形容词,说明并不是寻常受伤这么简单……而泗州古城本就是凶险之地,与其说“变故”,或许是“变异”更贴切。
“是。”朝兮只得承认。
张起灵笃定道:“但你讲故事的时候,省略了这件事……你身上发生的变故,是不是与我有关?”
朝兮沉默了须臾,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些事……”
“还有。”张起灵根本不肯听他的否认,继续说:“被关在格尔木疗养院的事,我隐约记得一些,你说你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把我救了出来……同样的问题,我们为何又分开?那之后我的记忆就出现了很多断层和空白,反而不如幼时的事记得清楚了。我们分开……是不是也因为我?”
朝兮下意识揉了揉额角,想起黑瞎子常管张起灵叫哑巴张,但张起灵哪里哑巴了?这不是小嘴叭叭儿的很能说么?
他叹了口气,正在思索说辞,旋即听张起灵沉声道:“我最近几十年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难过、很悲伤,就像……我曾对你做过许多不好的事。”
“……感觉罢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相信感觉么?”朝兮含混地敷衍道。
张起灵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相信这里的感受……我的人生有太多虚假的东西,只有心里的感受是真实的。”
朝兮一时不知该怎么辩驳。
然后张起灵忽然暴起,冲过来将他按在了地上。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因为他是从来不对张起灵设防的,加之一只手不能用,只能任由张起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了他的衣服,露出腹部的狰狞刀疤。
就是这道疤。
那时谢朝兮用麒麟纹身自证身份,张起灵就是看到了这道疤,脑海中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画面:漫天的风雪,红成一片海洋的藏海花,和手上洗不去的鲜红色……
脑子里有什么要炸开一样,一突一突地刺痛着脆弱的神经,张起灵的眼前忽明忽灭,可是仍有无数碎片式的记忆在尘封的门内冲撞,难以捉摸。
“别看,也别想了……”
朝兮伸手将张起灵扣向自己,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加以安慰,试图让他的情绪安稳下来。
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回荡,安抚着张起灵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世界。
张起灵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是我伤了你,对么?”
难以置信,没有道理,而谢朝兮短瞬的沉默,似乎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
“所以……真的是我……”
他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光景,那种难以言喻的心脏疼痛终于有了合理的缘由。
谢朝兮自言愧疚,可从来都是他欠了他。
“那与你没有关系。”
谢朝兮将张起灵搂在怀里,像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天,他把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轻哄,无限怜惜,无限不舍。
“这是我想问你的第二个问题。如果你被一种不可知的意志所操纵,它可能是某种邪祟,也可能是某种感觉,它给予你不属于你的思想,甚至给予你不属于你的欲望,你该如何判定,你一直以来坚持履行的使命,就真的是你想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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