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父亲交待的那些差使,唐玦回到西园时已是月满中庭。子苓迎上来,垂着头,声音含混不清地道:“公子你回来了?用过晚饭了么?可要奴才去准备?”
唐玦皱眉:“子苓,你怎么回事?抬头看我。”
子苓匆忙抬头看唐玦一眼,又迅速垂下头:“公子,老爷在书房等你……”
唐玦更加奇怪,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什么不敢看我?”
子苓几乎哭出来,苦着脸,吭吭哧哧地道:“公子,老爷今日下午来过,他逼问奴才朔少爷这几日的行踪,奴才畏惧老爷的气势……不敢隐瞒……后来,后来老爷怒冲冲地走了,奴才本想等公子回来马上禀告,谁知刚刚老爷先一步来了,一直坐在书房里等……”
唐玦心头一凛:“我哥回来过么?”
子苓点点头:“是,天黑后朔少爷回来了一下,拿了点食物就匆匆走了。”
唐玦心里涌起不祥之感,摆手示意子苓退下,自己撩起衣摆,大步走到书房外,见侍卫雷威笔直地站在廓上,头顶一个灯笼正随风摇曳,照出他肃穆的脸。唐玦向他点头示意,雷威躬身施礼,却一言不发,周身笼罩着一层沉重的气息。
唐玦越发绷紧了神经,举手敲门:“爹,玦儿回来了,可以进来么?”
“进来!”里面传来的声音令唐玦心头突地一跳,听声音就知道爹在生气,自己帮着大哥欺瞒父亲,看来这会儿父亲来找自己算账了。唐玦摸摸屁股,暗暗叫苦。爹,原来你支开我是为了过来盘问子苓的?子苓,你这没义气的家伙,回头我再质问你!
唐玦推门进来,摆上一脸讨好的笑容,躬身道:“爹,你还没吃晚饭吧?玦儿去叫人端了来,陪爹一起吃吧。”
唐傲面沉似水,用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过来,到爹面前来!”
唐玦一步步蹭过去,努力让嘴角的笑容表现得生动些:“爹,你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训示么?”
唐傲见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更加火大,直接伸长手臂,拧住他的脸,将他往自己身边拖过来:“小浑蛋,你给我过来!
唐玦下意识地捂脸,却只摸到父亲的手:“哎哟,疼,疼,爹,爹,你手下留情。玦儿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请爹明示……”
唐傲不肯罢手,扯着他脸上的肉转了两圈,嘴里怒骂:“小畜生,帮着你哥撒谎,连腹稿都不打一下。长着这张嘴要它干什么?整天欺瞒老子,老子还不如撕烂了它!”
唐玦疼得眼泪几乎掉下来,屈了膝跪下,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见父亲好不容易收回魔爪,他连忙用手捂住那片被拧红的部位,无比乖巧地道:“爹……玦儿知错了,爹,你消消火,先吃饱了,有了力气再罚玦儿吧。
“为父气饱了,什么都吃不下!”唐傲恨恨地斥责道,“你也给我饿着,这是对你的惩罚!”
“爹……”唐玦嗫嚅着唤了一声,“玦儿在外面吃过了。爹你也别饿着了,若是饿坏了身子,玦儿和大哥都吃罪不起。”
唐傲听他提起龙朔,火气直直地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知不知道这畜生在外面干什么?”
“我……”唐玦吓得一哆嗦,“玦儿不知。”
“不知?”唐傲几乎要气疯了,“不知你还能给他圆谎圆得那么好?”
唐玦低着头,小声道:“虽然不知,可玦儿相信大哥,他做的事肯定不是坏事,所以玦儿才为他打掩护。”
“你就这么相信他?”唐傲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暗暗吸一口气,压住翻涌的怒火,沉声道:“他救了个人藏在外面,还跟这人学武,现在武功大进,论起内力、轻功,恐怕连爹都不是他对手……”
唐玦闻言大喜,嘴角刚刚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立刻收敛,唯恐被父亲看到。
“为父今晚碰巧看到他回来,便在后面跟踪他,谁知你二叔家的影卫也在跟踪他!这畜生偷偷摸摸行事、欺瞒为父倒也罢了,行事如此不小心,被别人发现。若是事情闹大,他丢的何止是自己的脸,是为父的脸,是唐门的脸!”
唐玦吃了一惊,怎么二叔也发现了这件事,还派人跟踪大哥?那大哥岂非凶多吉少?难怪爹又气又急,他肯定在为大哥担心啊!
下意识地为龙朔辩解道:“爹,你消消气。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怎么会是丢脸的事呢?爹应该大大奖赏大哥才对。至于学武,唐家就是太拘泥了,若是肯学别派的武功,取长补短,只会有利于我们发展……”
唐傲猛地一掌击在桌上,那张桌子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声音响得连外面的雷威都听到了,本来就挺直的身子越发绷紧,脸色更加肃穆。
“噤声!你这该死的小畜生,跟朔儿呆在一起,别的没学会,倒学了他一身反骨!看来爹当初的决定是错的,不应该让你们在一起。”
唐玦被这句话骇到,连忙伸手拉住父亲的袖子:“不,爹,玦儿喜欢跟大哥在一起,玦儿知错了,再不敢胡说了,请爹莫要改变主意。”
唐傲怔住,呆了半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父亲白当了,自己根本不懂两个儿子。原本以为玦儿聪明伶俐,八面玲珑,是最不用自己担心的一个。谁知最后发现,他身上也有很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原来,这个儿子也很叛逆。
无奈地挥挥手,涩声道:“罢了,爹心里烦,今天不与你计较。明晚爹来西园住一晚,与你好好谈谈。”
“爹你罚大哥了么?他这会儿怎么样?”唐玦担忧地问道。
“今晚爹没罚他,明日开门会,爹要当众罚他,以儆效尤。”
唐玦一震,杖责一百,跪铁链两天,大哥受得住么?“爹……爹就不能为大哥徇回私么?”他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唐傲叹气:“你以为爹真的那么狠心?爹本来就亏欠了朔儿母子,想要好好补偿他。可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门中众人也不待见他。爹身为门主,徇私之事可一不可再。何况这次还牵扯进你二叔,若不给大家做个样子,你二叔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来。爹不是怕事,却怕犯了众怒。唐门偌大的门派,一旦人心不稳,挑起内讧,将会闹得不可收拾。”
唐玦身躯一震,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涌上心来。平日只见父亲威风八面,哪里想到他也有他的苦衷,这个门主实在不好当啊!
“那,那名影卫如何了?”
“爹本想杀了他,以绝后患,可朔儿心善,不愿滥杀无辜。所以,爹放过了他,不过,爹在他身上放了自己的信物。你二叔看到,便该明白此事爹已知道。他若是个明事理的,见我罚了你哥,也该息事宁人了。”
“哦,爹你真是老谋深算啊。”唐玦夸张地扬眉。
这话倒把唐傲气乐了:“小子,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当然是赞美爹爹喽,姜到底是老的辣嘛。”唐玦赶紧递上一个谄媚的表情,眨了眨眼睛,满脸俏皮。
唐傲在心里苦笑:还好这臭小子有股机灵劲,不像朔儿那么顽固。否则,我岂非要被他们兄弟俩气死?
崇衍堂是唐门开门会的地方,与祠堂相隔不远。与会者通常是唐门诸长老,还有三十六房理事。未成年者如唐玦、唐珞等人只能在堂下旁观,却不能坐到堂上。
龙朔笔直地跪在堂前,在众人到来之前,他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人们从他身边经过,纷纷投去疑惑的目光,然后,待唐傲落座,众人也纷纷坐下。
二爷唐佶、三爷唐俨相互看一眼,二爷眼里闪过一丝阴戾之色。又把目光移向唐俊,唐俊却只是礼节性地微笑颔首,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
唐傲的三位叔叔、唐门三长老唐擎柱、唐擎峰、唐擎洲是唐傲之父唐擎天的亲弟弟,年纪都已五旬开外,但精神矍铄,雄风不减当年。他们三人已经卸去六大房的事务,但却挂着长老的头衔,在唐门举足轻重,连唐傲都要敬他们三分。
“门主,今日开门会,不知所为何事?”唐擎柱扫一眼跪在堂下的龙朔,略显沙哑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威慑力。
唐傲却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龙朔,脸上神情不怒自威:“小畜生,你自己说!”
“是。”龙朔叩了一个头,直起身来,清瘦的脸上仍然带着明显的青紫淤痕,嘴角的碎裂宛然,可是目光却沉静如一池寒潭,没有丝毫波动,“属下不该欺瞒门主,擅自救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并且跟他学习武功。违背门规,罪不容恕,请门主责罚。”
站在堂下,远远旁观的唐珞一听这句话,立刻哈地一声尖叫:“门主,这下你相信了吧?上次珞儿说他偷学别派武功,他死活不承认,说那是他自创的,现在他自己招认了,他就是胆敢偷学别派武功,公然背叛唐门!”
唐傲微微一笑,目光淡淡地瞥向二爷:“二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旁观的晚辈可以在门会上指手划脚了?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修改了门规。”
二爷脸上一阵尴尬,恨不得当场冲上去给儿子一个嘴巴,厉声喝道:“小畜生,滚回去跪着反省,为父回来再收拾你!”
见唐珞悻悻地走了,他又起身向唐傲深深一躬:“门主恕罪,是属下管教无方,属下回去一定严惩这个小畜生。”
唐傲摆手,唇边带着完美的笑容:“无妨,我知道二弟比较忙,要做的事很多,恐怕无暇管教儿子。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还请二弟在做之前,先知会一下我这个门主。毕竟事关整个唐门,并非一家一户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唐俊的脸蓦然阴沉下去,微眯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针尖般的光芒。
二爷脸上阵青阵白,目光闪烁:“这……门主说哪里话,就算借属下一百个胆,属下也不敢瞒着门主擅自行动,做有损于唐门之事。”
“没有就好。”唐傲和颜悦色地道,“坐下吧。”语声一转,又道,“至于你家珞儿,若是二弟果真无暇管教,我这当大伯的倒很乐意代劳。”
二爷脸上已经发红,额头已冒出冷汗,手足无措,再次躬身道,“不敢有劳门主,属下一定严加管教他。”
“如此甚好。”唐傲拂了拂衣袖,示意他坐回原位。目光转向龙朔,瞬间变得严厉起来:“唐朔,你刚才所言字字属实,没有欺瞒?”
“属下自知有罪,不敢再有欺瞒。”龙朔低眉敛目,态度恭谨地道。
“既敢以身试法,就按门规办事!来人,拿紫檀杖来,将这畜生杖责一百,押到祠堂,跪两天铁链!”此言一出,堂下一片抽气声。紫檀杖是唐门最重的刑罚之一,掌刑人都会在用刑时施加内力。
一百紫檀杖下来,不知道这少年还有命没有?还能跪得了铁链?
他们齐齐把目光投到龙朔身上,龙朔却依然笔直地跪着,神情平静到极点,完全没有一丝害怕或怯懦的表示,只是规规矩矩地应了声:“属下恭领门主责罚。”
那些平时对龙朔没有好感或冷眼相待的人,此刻竟隐隐生出不忍来。
唐玦在堂下看得真真的,一声“大哥”在喉咙里盘旋半天,终于吞了回去。眼泪却悄悄涌进眼眶里,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握紧。
一只手默默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掌。唐玦回头,看到自己弟弟唐珉站在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着劝慰之意。他的心蓦然一暖,这小子,原先也像别人一样对待大哥,势利得很,上次被自己教训了一次,现在倒改变态度了,真是孺子可教啊!
龙朔被掌刑的弟子架起来,往刑凳上一摁,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紫檀杖就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一条白色的棱子在他臀上凹下去,然后立刻反弹,变成红色。龙朔觉得腿上的肌肉突地一跳,剧烈的疼痛好像火蛇咬上臀峰。
原来,比起这刑杖,父亲的板子、戒尺都是小意思,连刑堂里挨的鞭子都不及它万一。
“一,二,三,四……”紫檀杖有节奏地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钝器击肉的声音听来令人惊心动魄,那些小一辈的孩子已经侧目,不敢正眼去看龙朔的臀部。
龙朔闭紧双眼,咬紧牙关,每一次紫檀杖落下,他就在心中唤一声“师父”。师父,能够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你教我武功,教我自强,你给我父亲般的关爱,让我觉得温暖。为了这些,我就算被打死,也是值得的。
爹,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知道我这样忤逆不孝,让你伤心失望了。若是今日我死在此地,就当我还了你的血肉,从此与你恩怨两断吧。你不用再为我为难,我也不会再怨恨你了……
“三十,三十一……”始终是同样的力道,同样的节奏,可是疼痛却一次比一次强烈,龙朔觉得自己好像在炼狱里,四周燃烧着熊熊火焰,铺天盖地地吞噬着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那火焰已经烧焦了他每寸肌肤,疼痛如毒药般侵入骨髓、侵入血脉……
“四十五,四十六……”数数的声音还在耳边不断响起,听来却渐渐遥远了,像某种神秘的咒语,唇齿翕合间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爹,大哥快要昏迷了。”是谁在说话?为什么那么模糊?龙朔,你真没用,就这一百杖,已经熬不过去了么?你的身体哪里就这么脆弱?娘,我真的要死了么?再也不能承欢膝下,再也不能孝顺你,也看不到弟弟的出生了么?
“门主,还有二十杖,要不要打完?”隐约听到掌刑人的声音。原来,已经打了八十杖了么?
“打完!”斩钉截铁的声音。
随着声音,一个人影站到龙朔面前,一只手掌伸过来,握住龙朔的手。耳边听到那人坚定有力的声音:“朔儿,坚持住,这是你该受的,不能逃避!”一股暖流沿着掌心流入,在他筋脉中缓缓流淌。龙朔感觉到那股丰沛的内力,好像渐渐冲淡了疼痛,令他的神智变得清醒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唐傲天神般俊美的面容,那双美丽的凤眸中闪动的是疼惜与鼓励么?他蓦然觉得眼眶发热,努力向父亲露出一丝笑容:“门主……属下知错了……请原谅……”
刑杖打到龙朔身上,掌刑人慢慢感觉到了内力的反弹,明知道门主在放水,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异常。
最后一下打完,唐傲的内力陡然在龙朔体内一震,龙朔眼前一黑,如愿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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