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西神威门

慕紫苏听画笙说了神威门种种遭遇，却没想到会落败到这种程度。山门残旧，被蛀虫一点点腐蚀，一路上杂草丛生，许多楼阁已成一片废墟，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滚！快滚！我说了许多次，用不到长生宫的东西，告诉瑶光君那个乌龟王八蛋！我就是去要饭，都不会吃他半粒粮食！滚！”

慕紫苏和观音奴刚走到掌门住所，就听到了里面传来卫景行怒吼的声音。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牙已经掉光了，佝偻着后背，用尽浑身力气，将沈明月和穆天衣推搡了出去，又奋力拎起盛满米粮的厚重布袋要扔出去，许是力不从心，他已经提不动如此沉重之物，满头大汗，捂着心口不住的喘息，沈明月忙道：“前辈，我、我们这就走，您别生气……”

穆天衣想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卫景行，却被他再次推开。

沈明月和穆天衣像霜打的茄子，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叹息道：“这怎么跟师尊交代啊……”

“把这个给我吧。”

二人闻声望去，见是慕紫苏，便跟看到了救兵一样，行了个礼，“每次我们都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放在厨房的，却没想到今日被卫掌门撞了个正着。”

“因为我的师兄是笨蛋啊！”

“……”

忽然，慕紫苏听到里面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推门进去，只见卫景行倒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似是像说什么却都卡在喉间。而同样满头白发苍老得慕紫苏已经认不出来的金穆清却蹲在他身边笑了起来。

“死了，死了好，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慕紫苏移形换影至卫景行的身边，而后用元气割开了手腕，几滴血落入了卫景行的口中，他不住的呛咳，直到一口染血的浓痰吐出，片刻后他呼吸才逐渐平稳。

卫景行醒来第一时间便是确认金穆清完好，他紧紧拉着她枯槁的手道：“穆娘，别怕，别怕……”

慕紫苏抬头，看到金穆清正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

听观音奴说，自从卫明俊死后，顾臻臻离开，金穆清不仅失去了琵琶骨，人也疯癫无常，就连卫景行都不认得，还十分憎恶他，常常打骂他，给他咬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此时，金穆清浑然不顾卫景行的死活，挣脱开他，突然拉住慕紫苏的手，一滴泪水从她浑浊的眼里落下，她轻轻抚摸着慕紫苏的脸庞道：“紫苏……你回来了。是他害死了明俊，你帮帮我，帮我杀了他！”

她的泪水中满是刻骨的仇恨，慕紫苏点头道：“好，我回来了，定会帮你复仇，你别哭。”

观音奴倒抽一口冷气道：“婆婆，她……”

慕紫苏目光下移，看到跪坐在地上的金穆清的身下湿了一大片。卫景行颤巍巍的吃力的撑起身子，道：“穆娘，没事的，我带你去换裤子。”

慕紫苏看着他们相互扶持，脚步迟缓的身影有些发怔。

过去的二人在神威门弟子的眼中是真正的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卫景行俊朗不凡，金穆清英姿飒爽风采灼灼，当年神威门几度落败，更是金穆清力挽狂澜，带领神威门重振雄风。可如今……

慕紫苏走出庭院，看到穆天衣和沈明月面色凝重的站在那一动不动，穆天衣突然道：“掌门，不是那样的，是卫明俊先背叛了师尊……”

沈明月道：“师尊才杀了他。”

慕紫苏愣了半晌才道：“是大师兄杀了卫明俊？”

在那次反叛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时局动荡，卫明俊跟随顾修缘在剑盟为他打理各种关于门派的事务，极为尽心又十分妥当，金穆清常听旁人说起他在剑盟立下不世之功的事情，顾修缘也很是器重他，夸赞之声不绝于耳。而顾臻臻则安心留在神威门养胎，顾修缘每天不管多忙都要用通天镜同她联系，啰嗦得她头都大了。他还翻找医术食谱，亲自下厨煲汤，再让李秋潭趁热送到神威门，顾臻臻瞧着油腻腻的汤汁直反胃。顾修缘直说自己是关心则乱，顾臻臻孕吐剧烈，他应当做一些酸甜爽口的。之后他又亲自求到霜鸿夫人那儿拜托她来保胎，追命笑他这简直比照顾自己媳妇儿还用心。

的确，比起卫明俊来，他对顾臻臻的照顾要多些。

除此以外，顾臻臻在五个月时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卫紫菱，小字元宵。

紫禁宫覆灭后，金穆清做起事来也不再畏首畏尾，大刀阔斧的帮太虚剑盟整顿各路门派，神威门也更为风生水起。

金穆清说，等顾臻臻生下元宵，时局安稳，她就和卫景行退隐，将门派的一切都交给小两口，日后只和卫景行含饴弄孙，也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而此时他们并不知唐门的长老，唐璟阳正盯上了卫明俊天赋异禀的琵琶骨。

唐璟阳不止是唐家掌门，更是唐煜的亲传大弟子。他在反叛战争中立功无数，唐煜身受重伤不能行走后，只挂了个掌门的头衔，实际上唐门一切事物都由唐璟阳掌管，事无巨细，也算尽心。

天人们在后来不再骄傲自大，也学习了许多人类的兵法和文化，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在一次阻击战时，唐璟阳急功近利，中了天人的算计。最终他舍弃了神机堂弟子，只身一人逃回了唐门，可他也失去了曾引以为傲的琵琶骨。

唐煜怜惜这个从五岁起就拜他门下的小徒弟，并没有因此削去他的职务和权力，反而让顾修缘亲自传他坐忘论修行，可依旧无济于事。

只是眼看着顾修缘越发器重卫明俊，唐璟阳在剑盟的事务也悉数转交给了卫明俊去做，他实在不甘心大权旁落，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废物的事实，几个月后，他听说了魔修的秘法名为‘移花接木’。他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匹配且天赋极高的琵琶骨，并将其挖走，用秘术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命亲信寻了数月之久，终于发现，同他最为匹配的琵琶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卫明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顾臻臻临盆之际，顾修缘给卫明俊放了假，让他好好陪伴顾臻臻生产，若有半分差池他必定去神威门问罪，卫明俊欣然领命。可就在此时，新人类似乎收到了一些密报，找到了准备突袭他们的龙吟军的位置，顾修缘必须亲自前往支援。

而在那一天，唐璟阳在剑盟当众告诉所有人，是卫明俊通敌，暴露了龙吟军！

剑盟的门派立刻前往神威门，要卫明俊说清楚那通天镜上和新人类交谈的内容。

当日，顾臻臻正在生产，卫明俊在门外苦苦等候，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更是痛彻心扉，几次要冲进去却被产婆给推出来。

她们说，不能让丈夫看到妻子如此不堪的模样，日后难免嫌恶妻子。

卫明俊根本不理会那一套，冲进去攥住顾臻臻的手。

顾臻臻疼得满头大汗，他就用手绢一点点的擦拭，眼泪掉个不停。

“我生孩子，你哭什么！”

“我心疼臻臻姐，若是这些苦楚让我受便好了。”

忽然间，卫明俊听到了外面吵闹的声音，金穆清给他叫了出来，跟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理会，你就在这儿陪你娘子生产，前面有我和你爹。

卫明俊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他看到母亲从来冷静的双眸里的异样，便知道非同小可。

“把卫明俊交出来！你们神威门莫要再包庇他了！”

“交人！！”

金穆清面对污言秽语，高声道：“卫明俊品行如何众所周知，关于此事我没有任何话要同你们说，一切等瑶光君回来，自会明了！”

“瑶光君？！那是他舅父，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同长生宫的关系！”

“若是没有长生宫的庇护，神威门早就亡了！”

唐璟阳走到金穆清面前道：“你这么做，是让龙首为难。”

金穆清冷声回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想要俊儿的琵琶骨！”

“想不到掌门夫人消息如此灵通，是又如何？！区区卫明俊能力才干都在我之下，他心慈手软，杀了几个天人？！若不是我，哪儿有现在的安稳日子，他想在剑盟独揽大权，没这个道理！你若不交，我今日就屠你满门！”

“你敢！”

“前辈，咱们拭目以待。”

唐璟阳转身高声道：“带那几个神威门的人过来！”

金穆清清楚的看到，那是跟随卫明俊在剑盟身侧的二人。他们说，卫明俊早就想取代瑶光君的位置，故将许多剑盟的情报泄露给了天人，以此昭示瑶光君无能之责。

众人听闻，一片哗然，唐璟阳道：“今日我便要替龙首清理门户！”

“杀了那个奸人！不然我们如何向死去的修士交代！”

金穆清知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她懒得和他们多费口舌，便下令让所有神威门弟子准备战斗。

但当日神威门孤立无援，抵不住六大门派的攻势，伤亡惨重。

“娘，当心！”

一道剑气挡开了偷袭金穆清的攻击，金穆清回首望去，惊讶道：“臻臻！你怎么跑来了！”

顾臻臻也在事发之前听说过唐璟阳的事情，当她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便知大事不妙，赶紧派人将卫明俊送走。她生了半截，硬是给憋回去了。她拖着肚子跑到了广场上，一路上都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你爹爹如今生死攸关，你先在娘的肚子多待一会。”那孩子像听懂了一般，不仅没有像其他可修真的孩子汲取母亲的力量，反而用自己的琵琶骨撑住了顾臻臻的元气。

她扶起金穆清，眼睛带钩子般的恶狠狠看着唐璟阳道：“明俊我已经送走了，你不必担心。”

卫明俊是不想离开的，可顾臻臻以死相逼，他又从来听她的话，只得暂时去了神威门的密室。

“可你！”

顾臻臻手腕一抖，剑光闪烁，“放心，我定会给你生个健康活泼的小孙儿。”

顾臻臻杀红了眼，终于体力不支，鲜血顺着她的襦裙流下，是卫景行和金穆清同时挡在她面前，用身躯保护了她。霎时间血光四射。

“爹，娘……不要为我分神！我已经通知了大师兄，他就快到了……只要再撑一会……”她高声道：“唐璟阳！我告诉你卫明俊在何处！”

唐璟阳从一片刀光剑影中悠哉走来道：“给嫂嫂见礼了，要我说这卫明俊可真不是男人，让自己的爹娘和有孕的妻子冲到前面送死，他却像个缩头乌龟般躲在后面。嫂嫂，不如你跟我回唐门吧，我会好好待你。”

顾臻臻拄着剑，一手托着肚子，卫景行和金穆清将她搀扶起来，她冷笑道：“是啊，卫明俊不是个东西，他听说你们逼宫，抛弃了我连滚带爬的躲了，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你让他们停手，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告诉你卫明俊在哪儿。”

唐璟阳早就听说这狐媚妖女诡计多端，他虽不想信她，可她若是不想一尸两命，只能供出那个负心人。

唐璟阳立刻传令让他们停手，美其名曰祸不及家人。

顾臻臻眼睛带钩子似的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冷风卷起她乌黑缎子般的长发，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说，“你看清楚了，这就是要逼死你爹娘，你祖父，祖母的人！”

顾臻臻所言不虚，他们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惩奸除恶，他们早就想将卫明俊杀之而后快，一旦神威门落败，属于神威门的好处都会进入他们的腰包！

唐璟阳道；“嫂夫人，卫明俊在何处！”

顾臻臻对着一旁独孤家家主，巧笑倩兮，道；“这位小哥看着面善，你来，我只告诉你一人。”

看着顾臻臻略带魅惑的双眸，白皙的肌肤，独孤家主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疾步走过去，顾臻臻看了唐璟阳，又像独孤家主招手，“你再过来点嘛，我怕你听不清。”

独孤家主猥琐的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他又凑了上去，

顾臻臻动了动嘴，唐璟阳和众人一个劲儿想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半晌，顾臻臻推开他，“小哥~你可千万记住了，别忘了我所言。”

独孤家主愣了半晌，“你、你说什么了。”

无数人涌了上来质问独孤家主，“卫明俊在何处！”

独孤家主被一群人淹没，惊惶道：“没有，她什么也没跟我说！”

“独孤无常你他娘的和卫明俊是一伙儿的吧！”

“给我打！看他说不说！”

顾臻臻眼睁睁看着独孤家主被打得血肉模糊，好生畅快。

突然间，钻心的阵痛袭上来，金穆清道：“孩子，孩子要出生了！”

卫景行迅速将顾臻臻横抱起来，却被唐璟阳和几个修士拦下了，“妖女！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抓了你，我不信卫明俊不出现！”

话音刚落，无数道古剑破空而至！

“坏了，是瑶光君！”

顾修缘衣袂飘举，稳稳落在顾臻臻身边，对卫景行道：“带她去后殿，快！”

众人见是瑶光君，都偃旗息鼓收起算盘，胆战心惊的等候发落。

七星剑回鞘，顾修缘道：“细作一事，我自会查清。但今日诸位擅自前往神威门，实在不成体统！”

他语气稍有怒意，几个掌门就吓得一个哆嗦。

“龙首，是唐门掌门他……”

顾修缘的目光落在缩头乌龟一般的唐璟阳身上，眼神逐渐冰冷，道：“通天镜一事，秋潭已经跟我说了，剩下之事交给大理寺查明既可。但你今日已经给神威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必须如实禀告你师尊。”

“是……晚辈任由龙首发落。可晚辈确实一心为剑盟着想！龙首！”

顾修缘没心情听他的辩解，径直去往后院。

卫景行抱着顾臻臻回到了后殿，他刚出产房，就听到了身后有力的啼哭声。

“恭喜掌门，恭喜夫人，是位琵琶骨上乘的千金，母女平安。”

听到这话，二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后来李秋潭总跟旁人讲起，顾臻臻的姑娘刚落地，师尊看都没来得及看，直接冲入产房，对她问长问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臻臻的夫君。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师尊眼眶红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顾臻臻刚生产完就急忙跑到大堂，对怀抱着心爱的外甥女的顾修缘急切道：“大师兄！明俊不见了！！”

唐璟阳的手下借着战势混乱之际，找到了卫明俊。他将卫明俊带回一处洞天福地，待顾修缘找到他时，卫明俊的琵琶骨已经被他割去了一半——后背一大片血肉模糊，隐约可以看到露出的白骨。

顾修缘怒极，一掌打过去差点要了唐璟阳的命。可他深知唐煜对这孽畜的情分，不能下死手。

为了救活卫明俊，金穆清和卫景行将自己所有的功力都给了卫明俊，双双失去了琵琶骨。

顾臻臻听闻此事后喂着半截奶就冲去了剑盟，当着众人的面质问顾修缘，要如何处置唐璟阳。

顾修缘在和唐煜商量后，决定将其关入唐门地牢十二年。

顾臻臻泪眼朦胧，啼笑皆非的笑了一下，“才十二年？！神威门死了十位修士，我公婆因此失去了琵琶骨，才十二年！？他栽赃陷害明俊，通敌之罪又如何解释！？”

殿中鸦雀无声，李秋潭奋力阻拦顾臻臻却根本拦不住她。

顾修缘沉声道：“经大理寺严查，他没有通敌，是另有其人。他只是顺水推舟，假造卫明俊通敌之证。”

她冲过去揪住顾修缘的衣领，一双明眸满是恨意，“我不想听你这些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言，我就问你，杀还是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