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菸有什么用,何况又没有戒。你应该去检查。”
她捂住胸口边咳边笑,笑声沙哑得吓人,“有又怎样,现在肺病还会死人吗?”
她每一运气,皮肤就出现灼烧般的颜色,我看着她倒在那儿难受的样子,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过。
我阴着脸。 她安慰我说:“放心,年轻就是药,什么都能挺过来。” 然后她换了个姿势,把散下来的头发从后面抓起,晾着汗津津的脖子;她的头向上仰着,半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客厅里欢声笑语,偶尔有极大的声浪从门缝里传进来。我估计一门之隔的狂欢的人群根本忘了为什么会有这个 party,因此他们也没有发现生日聚会的主人已经不见了。我听到付师傅拖着重物进门的声音,姑娘唤“服务员”的声音 ——她们真的把这里当餐厅了!我似乎还听到香槟开启的声音,仿佛那泡沫要从门和地板的缝隙间流进来。
各种情绪,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入。 二十一岁生日,在不知道算他乡还是故乡的地方,同父母相隔千里。
岂止生日,连春节也只能匆匆见一面;我不知道这人伦的分离需要用多少物质的享受才能弥补,至少,我现在已有的还不能。因为我还在思念和难过,并且委屈像无边的大海,在小小的卧室里将我团团包围。
陈白露还在盯着天花板窃笑。我坐在她对面,用袖子抹着眼睛。 燥热也会传染吗?我似乎也感受到了陈白露说的“心里热”是什么感觉。打开冰箱拿冰的气泡水,陈白露在身后说:“那是黄酒吗?” 果然有半瓶黄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卧室的冰箱里。
想起来了,前几天我把螃蟹拿到卧室来吃,顺手也拿了黄酒。
“热一点儿来喝嘛。”她很有兴致。 房间里没有喝黄酒的杯子,只有两套咖啡杯。用电水壶烧了水,热水倒进茶海里,两只镶了纯金边的咖啡杯里各倒进半杯黄酒,她的少一点儿,我的多一点儿;杯子放进茶海里温着。
休息使她脸上的灼烧的红晕褪去了,变得苍白。她的头发松散地披拂在饱满的脸颊上,“生日快乐。”她细瘦的手举起一只杯子,“我知道你比看上去孤独。虽然旁人能做的很少,可是有我在,希望你多少能好一点儿。”
我在眼眶里蓄了很久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得说,尽管我们共处的大部分时间她都让我恨得牙痒痒,但那一刻,我很爱她。
她喝过酒之后,精神反而平静了,脸上也和缓了许多。我扶她睡在床上,然后去客厅里把客人打发走。
陈言坐在陈白露刚才坐的椅子上,手里捏着她一头已经烤得焦黄的雪茄出神。见我出来,他立刻迎上来,酒醉使他跌跌撞撞,看上去满心焦急。
“她是谁?” “陈白露。”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早知道他要问的。这是註定的。
2009年冬
~1~
这一年的寒假我开始实习,在一家影视公司做电影宣传。我刚读大学的时候,我爸把我託付给他电影局的一个朋友,我叫他苏伯伯。第一次见到苏伯伯时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涕泪横流地喊“李安大师好”,可惜苏伯伯除了一张阔脸像李大师,毫无其他相似之处,尤其他曾经攻击我的偶像阿莫多瓦,我从此常常在背后朝他翻白眼。
在艺术上,我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苏伯伯本来要安排我去一家国有制片公司实习,我两年前去过那家公司,从经理到员工,简直每个人都把“国有”二字刻在了脑门上,我仿佛预见到自己在看报纸喝茶水的生活中老去,赶紧说我“怕苦怕累不想实习”推脱掉了。
苏伯伯没有表现出意外,可能在他眼里我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他说“实习报告我帮你开,去玩吧”,我就撒腿“去玩了”。
还没等我从苏伯伯家回到自己家,我爸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苏伯伯告状是一把好手,他跟我爸说我“还没有做好长大成人的准备”,真委婉,可我爸还是听出了我在这边的表现大概不太让人满意,问我到底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想在一个稳定而臃肿的体制里虚度一生。我想做一些真正有挑战性的,白手起家的,不信任何人的提拔、只信我的努力的事。
虽然从小区门口到家门的路上北风呼啸,我还是听到了我爸在电话里的一声嗤笑。
然后他迅速改口,说:“好,好,有出息。你去闯荡闯荡也好。”
心凉了一半。我如此认真地表明人生理想,却连亲爸都不相信我, 何况外人。
我去了一家新註册的小公司,做最苦最累的宣传。工资还不够付打车钱,但我喜欢。小公司的好处是包袱小,包括道德包袱和责任包袱, 不需要给任何人或者什么社会价值观以交代,只要给自己赚钱就好。我跟一个小成本电影的案子,当时电影刚刚杀青,准备春天上映,如果票房了得,公司就是业内黑马;如果票房惨败,大家一起关门走人。所以全公司的压力都很大。
我昏天黑地地忙了一个冬天,不问世事,不参加聚会 ——不是我不想,而是实在没有时间。我很少在晚上十点之前收工,三更半夜推开家门,有时候累得连鞋子都懒得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到天亮;醒来往往是早上六点,天还漆黑,扶着墙去洗手间刷牙,看睫毛膏还好好地涂着, 干脆脸也懒得洗,拎包出门去布置媒体看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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