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天色已晚, 冬日间的夜暗云沉沉,瞧不见一点星光,远处的廊檐下有灯笼照路, 近处的客厢房藏在一处假山竹景后, 此刻, 能隐隐听见里面的人音。
燕惊尘只听了一耳朵便知晓, 这男子是顾云亭。
他这人面上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但心底里的弦却已经紧紧的绷起来了。
没有人比他更在意顾云亭了, 他在八百里开外听见一点顾云亭的动静, 都要凑过来假装路过几十次,来瞧瞧人家在做什么, 要是能抓到点顾云亭的错处就更好了——www.youxs.org。
深更半夜, 顾云亭来此处做什么?且, 有什么人是不能让盛枝意知道的?
客厢房多是专门腾出来给宴会上的客人用的, 寻常时候没有人住,只有丫鬟每过三日会过来打扫。
所以,此时这两人约见在此,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他们也没想到, 会有一个在暗处里的燕惊尘虎视眈眈。
燕惊尘一步一步走过去, 身体像是一只灵巧的雨燕,轻而易举的翻跃到了房檐之上, 缓缓蹲下后, 掀开了一块琉璃瓦,从上往下看。
这间客厢房陈列简单质朴, 一桌一床,临窗没有摆矮塌,只贴着墙面摆了一个黄花木架, 其上摆着一个圆口白釉宝花瓶,而在厢房内,顾云亭正与一个女子面对面而立。www.laoyaoxs.org 老幺小说网
夜间素月流辉,穿过木窗薄纱,落到女子纤细的身影上,对方一抬头,露出一张娇柔面来。
那张脸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静年芳,月色一打,更衬得三分温润柔美,一副端庄模样。
正是顾云亭的养妹,现养在顾老夫人膝下的养女,柳惜娘。
柳惜娘生了一张楚楚可怜的瓜子脸,抬起眼眸看人时,那双水杏眼格外惹人疼惜。
此时,柳惜娘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望着他,哽咽着道:“云郎许久不来看我,我心头难过,便想偷偷来瞧瞧你,你放心,我一路小心,只有相熟的白嬷嬷引路,不曾叫任何人发现。”
说话间,柳惜娘像是一团轻薄的雨雾般扑过来,柔弱的攀附着顾云亭的手臂盈盈落泪,一副没有顾云亭便不知道如何活下去的模样。
柳惜娘与盛枝意是完全不同的女人。
盛枝意是枝头上的凤凰,叫人捧着追着,顾云亭在她面前永远要低上一头,他是个男人,偶尔也会觉得憋闷。
而柳惜娘能很好的纾解这种憋闷。
柳惜娘像是解语花,总会柔声安慰他,永远听从他,迁就他,让顾云亭能够感受到男人的尊严。
所以柳惜娘摆出这张脸思念他、仰慕他、怕失去他的疼爱的脸时,顾云亭便心柔了两分。
顾云亭的眉头渐渐便松开了,原本带这些指责的语气也软化下来,拥着怀里的美人儿道:“我这些时日繁忙,公务都抽不出身。”
顿了顿,他又道:“我得了空闲,便去老太君那处看你。”
柳惜娘依靠在他怀中,云鬓飘香间眉眼动人,似是觉得时机成熟了,她轻声哀求道:“云郎...这一日复一日,你已是尚书了,这般高的官,难道还不能给我个身份吗?”
顾云亭看向她,见她眼底带泪,心底也是一软。
他何曾没想过呢?只是盛枝意那性子,定是要鱼死网破的。
“再从长计议吧。”他道。
他这般一说,一旁的柳惜娘擦了擦眼泪,又道:“云郎,我与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曾奢求什么,至今日,我想求云郎怜我一次——三日后婉玉及笄宴,我也想来,她毕竟也是我生下来的。”
顾云亭的面色微沉。
因着柳惜娘和他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从不允许柳惜娘单独来府上,每每柳惜娘来,都是随着顾老太君一起的。
他并不想让柳惜娘跟顾婉玉接触太多,他怕暴露。
按着盛枝意的性子,知道顾婉玉是恶仆之女的时候,盛枝意不一定会对顾婉玉赶尽杀绝,但是如果让盛枝意知道顾云亭、柳惜娘、顾婉玉之间的真相的话,盛枝意一定会倾尽全力报复他们的。
盛枝意身后站着盛右相,和她在边关建功、刚回京的弟弟。
所以顾云亭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他想要开口拒绝之时,他怀中的柳惜娘盈盈落泪,哽咽着说道:“我只来看一眼。”
顾云亭口中的拒绝便讲不出了。
好歹是为他生育过的女人,他愿意给她一份体面。
“来可以。”顾云亭轻叹一口气,揽着她的肩,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我绝不会被盛枝意发现的。”柳惜娘咬着下唇,轻声道:“只要能跟云郎好,我宁愿一辈子见不得光。”
顾云亭心头微动。
这样一个女人,不断地在他身边付出,帮他在顾老太君身旁奉养,帮他尽孝,他如何能不疼爱她呢?
他其实也不是没动过纳妾的心思,只是盛枝意——
柳惜娘趁热打铁,泛着粉的纤纤玉指在顾云亭的胸前轻轻绕过,眼眸里都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媚意。
顾云亭有了两分口干意动。
他自回到顾府以来,盛枝意一直给他甩脸色,从未让他进过厢房,他都是睡在书房间的,算上去东津的这段时日,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现下柳惜娘这样一勾,他便隐隐有些把持不住。
男人一起欲念,再聪明的脑子都会被本能支配,再理智的性子都会被影响,他呼吸更重了些,轻轻拍了拍柳惜娘的腰。
柳惜娘媚眼如丝,勾着他,缓缓行到床榻间。
云袖堆叠间,金钩坠地。
山岚色的帷帐轻轻摇晃,月色与雪色之间,又多了一抹艳色。
欢愉之间,顾云亭忍不住松了两分口,他道:“你且等着,这些时日我有了个门路,能赚到不少银子,到时候给你些贴补。”
柳惜娘闻言越发缠人,娇娇弱弱的喊了一声:“都听云郎的。”
随着金带钩撞地时清脆的一声响,屋檐上的燕惊尘缓缓将手中的琉璃瓦按着原位放回去。
他人还蹲守在冬日的冷风中,身子却像是泛起了一股灼热的岩浆,在他体内暴躁的喷涌,平日里握着十斤重墨刀都从不偏移一寸的手,此时竟有些握不住这一片小小的琉璃瓦。
他在这个雪夜里,窥探到了顾府的私密。
顾云亭竟然与自己的养妹有染。
甚至,顾婉玉就是柳惜娘的亲生女儿。
这两条消息叠加落下来,足够让燕惊尘心绪激荡。
他本就生了一个聪慧的脑子,在北典府司待久了,性子又被打磨的极为缜密,稍有点线索摆在他面前,他都能很快倒推回去,尽快还原真相。
所以他很轻易的便能推断出,顾小小当年的失踪,真假千金的这一场闹剧,跟顾云亭和柳惜娘有关系。
猜测到这些的时候,他先是恼,是怒,为盛枝意不值。
她是高坐云端的千金贵女,携金霞披玉露降在顾府,顾云亭竟还敢如此!若是盛枝意知道了这些,心底里该是多痛?
但在愤怒过后,他的心底里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丝期待来——他似乎,越发能看透自己的卑劣。
盛枝意如果知道这些,她一定不会和顾云亭继续走下去的。
如果,如果他们真的分开,那是不是就代表——
代表,他也许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盛枝意的选择范围里。
某种不可名状的期待开始叫嚣,像是在发霉的角落里长出来的青苔,阴暗的覆盖他的魂魄,他因此而感到痛苦,但更多的却是蠢蠢欲动的欲念,在一场磅礴大雨后,阴郁潮湿的蔓延,生生不息的将他吞没。
他的目光不受控的掠过亭台阁楼,掠过湖水花阁,掠过琼瑶梅瓣,最后落到四时苑的上方。
今夜月明三千里,屋檐覆霜,盈砌盈阶,漱冰濯雪间,眇视万里一毫端,他站直往下望,可以将整个顾府尽收眼中。
但他只看得见四时苑。
在这一间精巧的院落内,住着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
屋檐下偶尔会传来阵阵靡靡之音,他想,他该如何让盛枝意知道呢?
许是涉及到了盛枝意,又掺和上了顾小小,燕惊尘有些投鼠忌器。
这里不是北典府司,也不是能用刀剑使对方低头的地方,在这里有另一套规则,他该学会利用这一套规则。
站在屋脊上、百事百顺的百户大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他慎而又慎,坐在屋脊上看了一刻钟的月亮。
在顾云亭从厢房中出来时,他顺着墙根滑下来避开顾云亭。
离开时,他掐算了下时间,那张一贯平静的冷脸上难得的掠过了一丝讥诮——男人上了岁数,就该给年轻力壮的人让让位了。
这一整夜,燕惊尘思来想去,都未曾睡好。
——
次日清晨,顾云亭下朝了之后,直奔了四时苑而去。
那时夜还未曾黑透,盛枝意尚在算账,得知顾云亭来了后,盛枝意拧眉起身来接。
她这几日给顾云亭甩了不少脸色,按着顾云亭识趣的脾气,不该过来她这边打扰,他过来,定是有要事要说。
她去迎了之后,顾云亭果真说了件大事来。
“近日水沉香木要大涨一笔价。”顾云亭道:“我们买一批吧,过些时日转手卖出去,定能大赚。”
盛枝意记起来了,在上辈子也有这么一回事,顾云亭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说水沉香木要涨,那时候他们感情很好,顾云亭还未曾暴露那些丑事,她十分相信顾云亭,便放了府内两万两银子给顾云亭。
刚开始,他们购买水沉香木后,水沉香木确实涨了一些,但没过多久,水沉香木反而大跌,他们一点没赚,还亏了个底掉。
现下又来一次,盛枝意眼眸一转,轻声笑道:“好,既然你要买,我给你拿银子钱就是。”
顾云亭来之前本以为会麻烦些,因为盛枝意是个很会生财的人,只要跟钱有关,她都要反复确认良久,他没想到,他才一开口,盛枝意便答应了。
“枝意。”顾云亭一时面色都跟着微微涨红,一脸深情款款的看着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盛枝意心中生厌,找了个理由将他推走了。
当夜,顾云亭连夜买了两万两的水沉香木。
盛枝意听闻了此事,也只当做没听见,转而又去管旁的事情。
她不在意顾云亭,但有人在意顾云亭——比如某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自发现顾云亭与柳惜娘有染的那一日起,燕惊尘突然就开始常住在顾府了,日日晨起去北典府司点卯,晚间下了职便回到顾府来,每日都有片刻时间与顾小小见面。
但那一日后,他都没再单独见过盛枝意。
他总觉得盛枝意好似在有意的避让他,只有顾小小,傻丫头完全没察觉这府里的暗潮汹涌,白日里跟新认识的友人出去听戏吃茶,晚上回来找盛枝意或者燕惊尘玩儿,每日都乐的傻兮兮的。
那一日,他在府内看书,顾小小窝在他对面的矮塌上看话本,乐不可支的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块蜜饯,脸蛋都跟着鼓起来,燕惊尘都能听见她的牙齿咬过蜜饯的嘎吱声。
他状似不经意的问过顾小小盛枝意在忙什么,顾小小只说:“母亲在筹备顾婉玉的及笄宴,母亲之前说过,给我办过及笄宴后,便给顾婉玉办。”
燕惊尘心底里微微一冷。
他原先只以为顾婉玉是恶仆之女,所以对顾婉玉虽然不喜,但是也没有太多敌意,只当是母辈作案,顾婉玉也是无辜的,但是自知晓了顾婉玉的身份后,心底里便对顾婉玉多了几分刺。
他想,若是叫盛枝意得知了顾婉玉的身份,盛枝意肯定会为她给顾婉玉办过及笄宴的事而觉得愤慨的。
这件事,应该抢在顾婉玉及笄宴的前头告知给盛枝意。
但是,到底该怎么做呢?
燕惊尘不想亲自过去,到盛枝意的面前戳穿这些事。
他在盛枝意面前有一种奇异的自尊,总想让他自己变强一些,强到让盛枝意惊讶的凝视他、欣赏他。
这样的人,想来不会去盛枝意面前搬弄是非,卖弄口舌。
他在顾府只认识一个顾小小,但是这种脏事他也不愿意让顾小小去,燕惊尘思来想去,一直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
最终,燕惊尘想了一个颇为“下九流”的法子。
他决定送点“伪证”。
这是他听司里一些老油条们讲的。
以前司里就出过这样的事,甲发现乙做了一些犯法的事,但是没有证据,干脆自己做伪证,送进乙府门中,然后引人去发现。
这样一系列的过程,就叫送伪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针对性的栽赃陷害。
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很少能登上大雅之堂,但拿来对付顾云亭,足够了。
——
燕惊尘特意寻人做了一个绸绿缎绣鸳鸯的肚兜,斟酌了片刻后,又留了一支与柳惜娘曾带过的、一样的簪子在其中,打算选个时间,潜行到盛枝意的厢房中,将这一份东西摆在一处不大明显,但一定能被盛枝意发现的地方。
燕惊尘觉得最好的藏处就是顾云亭的衣裳里,只要稍稍露出来一个角,定会被盛枝意发现。
他没有过女人,但是他幼时在村中时见过,隔壁家的叔叔回来时衣裳里塞了件旁的女人的肚兜,藏的很严实,但是一进门就被婶婶发现了。
轮到了盛枝意,也是一样的。
燕惊尘准备妥当后,在夜色的掩盖下,一路从自己的房间,潜行向盛枝意的房间。
——
他因之前盛枝意的安排,就住在四时苑的客厢房内,距离盛枝意只有两道宝瓶门,一条回廊的距离。
远处的天一片灰暗,像是被人用墨水涂抹过一片又一片的浓云,呈现出一种水墨画一般的晕染,金乌坠檐,只有一丝粘稠赤红的尾光不甘的挂在天边,散发最后一丝余晖,燕惊尘就踩着这样的余晖,渐渐向盛枝意的厢房前进。
他为了避免撞上盛枝意,特意挑了一个盛枝意在书房盘账的时候,从盛枝意净房的窗户翻进去了——盛枝意的厢房前门初有丫鬟守着,他是进不来的。
盛枝意的净房极大,其内地面是以烧瓷铺平,这种烧瓷是自南方传来,价格极为昂贵,通体冰冷,被地龙一蒸,又泛起一股股温热烫气,在净房内,燃着两株缠枝花灯,其上装满油膏,日夜不息,净房其内摆着同为烧瓷的浴桶,角落处摆着飞鸟青铜香炉,其内燃着腊梅香,炉间一线熏香自鸟喙中燃燃攀升,缓缓逸散。
整个净房内都飘着一股静谧的梅冷香,和盛枝意身上如出一辙。
这是燕惊尘第一次到盛枝意的地方,还是净房这种地方,他一瞧见那些亮盈盈的烧瓷,便想到盛枝意站在这里的模样。
落地时,他莫名的腿骨一软,一贯利索的百户大人竟然被窗槛绊了一瞬,踉跄着跌了进来。
幸好他进来时用手在后方撑住了木窗,没有发出动静。
燕惊尘定神、压了压胸腔中越跳越快的心,随后缓缓走出净房内。
净房外连通着屏风后,绕过屏风,便能瞧见盛枝意的住处。
她的房间宽大,依墙摆着一张千斤拔步床,其内摆着梳妆镜与一些妆奁,依窗处放着矮塌,内间门口有珠帘悬挂,珠帘外是外间。
燕惊尘搜了一圈,竟没有找到顾云亭的半点东西。
他额头上都渗出了些热汗来,开始往床榻间去摸,想在这里找到顾云亭的一些东西。
他不知道,盛枝意早把顾云亭的东西清出来摆去旁的厢房里去了,这些夫妻之事,外人哪里能知道。
他找来找去,最终只在矮塌上找到了一套公文,看上去是顾云亭的东西。
偏这时候,门外传来鞋履踩在木制地板上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而来,还伴随着丫鬟的行礼声。
“见过大夫人。”
盛枝意回来了。
燕惊尘意识到这一点,本能反应是立刻躲避起来,手里的东西一时无处放,干脆匆忙将这东西夹在了公文里,随后稍稍扯出来一丝。
当时外间的门已经被推开了,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珠帘,和些许遮挡视线的门柜,此时跑到屏风后已经来不及,燕惊尘情急之下,如同飞燕般掠过,钻入到了千斤拔步床的床榻之下。
“嗖”的一声响,他便滚了进去。
燕惊尘活了十八载,第一次藏女人床底,没什么经验,滚进去的时候一头磕碰到了木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一声撞,足够让走进来的人听见。
燕惊尘后脊都浮起了一阵凉意,直直的往头顶上钻,他躺在木床底下,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他被发现之后...该怎么办?
——
与此同时,刚行过珠帘的盛枝意顺着声音抬起眼眸来,正瞧见她的床榻。
翠浮色的绸缎床褥,明蓝锦的床帐,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安静。
方才什么东西撞了她的床榻?
她并未想到厢房内会进来人,这府内都是有私兵日夜不停看守的,门口还有丫鬟,谁能进她的厢房呢?
一旁跟随盛枝意一起进来的丫鬟也听见了那动静,她略有些慌乱的看向盛枝意,磕磕绊绊的道:“夫人,可能是只不开眼的狸奴。”
府内养了几只野猫,盛枝意不怎么喜欢,但后厨的小丫鬟们偶尔会喂食,所以那些猫儿会在府内乱窜,盛枝意虽然不喜,但也没必要跟个猫计较,所以未曾叫人打杀过——狸奴钻进了屋里,这丫鬟是怕盛枝意责罚她失职。
“无碍,猫毛清扫干净便是。”
盛枝意环顾一圈,没发现猫,便先由着丫鬟卸了衣容服饰,后换了柔顺贴滑的中衣,躺靠在矮塌上,看她手里拿着的一部分关于公文的书卷。
她借由重生的便利,知道了不少后事。
在此刻,她的父亲当正身在江南,并不在京中,不知京中事,而在不久之后,她的父亲回京后,会立刻卷入一场贪污赈灾款的案子,被关入牢狱,死在牢里。
她的弟弟则被牵连,暂时冒不出头来。
也经由此一事,她家道败落,顾云亭一改之前的面容,对她不再体贴,再然后,就是她拉着所有人一起死的事情。
而现在重生回来,她当然要尽量避免父亲死在牢中的结局,所以她开始尽自己的力量开始调查这件事。
这些被燕惊尘以为是顾云亭手里的公文,其实都是盛枝意四处搜罗来的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东西,她在努力寻找破局之法。
盛枝意已经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接下来是准备阶段,只是在她今日照理打开手中公文一看,便在其中发现了个令她猝不及防的东西。
一件女子肚兜,里面还裹着一个簪子,看起来很像是什么情郎与青楼女子厮混后随手拿走、用以解情的秽物。
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厢房里呢?
——
彼时已是暮色四合,一轮明月挂在云端,窗外一缕月光晶沁,窗内烛火暖融莹莹,北窗一枕间,端庄艳丽的女子疑惑的瞧着自己书页里出现的东西,有片刻的茫然。
她此刻也想不出这东西出现的缘由,但她却想到了刚才那一声“砰”。
看来,不是什么狸奴。
盛枝意的目光又一次环顾四周,丫鬟老老实实地站在珠帘后,显然,丫鬟没有发现异常。
她的屋内陈列她自己清楚,只有衣柜和床下能藏人,但是方才那一声“砰”显然是有人的头撞上了床。
那便应该是在床下。
她来的巧,正好把人给堵到,一个瓮中捉鳖,让这位来客没有成功逃走。
盛枝意的目光又收回来,想,这位陌生来客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她便细细的瞧文书中夹着的东西。
一个女子肚兜,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倒是这簪子,她瞧着眼熟。
盛枝意有个好脑子,平素就是记性好的,她捏着簪子看了一会儿,便认出这是与柳惜娘的簪子相同款式的簪子。
柳惜娘手上没多少银钱,顾府的中馈掌在盛枝意的手里,顾老太君看着爱面子、奢华,但是实则最为抠门,且打心眼里看不上柳惜娘,觉得柳惜娘能伺候她儿子就已经是三生有幸,根本不会给柳惜娘银钱,而顾云亭手里那点钱都补贴老娘了,分到柳惜娘手里的很少。
所以柳惜娘面上衣食不愁,但是实则行头很寒酸,几支簪子来回换着戴,多看几回也就都记下了。
盛枝意把玩着那个簪子,想,床下的来客大概是想让她以为这是柳惜娘的簪子,但是他不知道,柳惜娘的簪子戴了太久了,早已有了一些细小的磨损,买来的新的一眼看去,色泽度也不一样。
再推一推,对方将这东西放进她的文书中,不像是什么要陷害谁的模样,反而像是要点明某种暗处的波涛涌动。
像是——
盛枝意的眼眸微闪。
她想,像是谁知晓了柳惜娘与顾云亭的秘密,不知道该如何挑破,干脆直接送到她眼皮子底下来,叫她自己知晓。
这手段拙劣是拙劣了点,但是颇为有效,只要是个女人瞧见了,都会瞬间联想到自己夫君头上去的。
盛枝意瞧着自己文书里的东西,隐隐约约对床榻下那位来客的身份有了点猜测。
顾府里的人本就没多少,能知道这件事,并且还跑到她面前点出来的,大概只有那么一个了。
盛枝意的眼前突兀的又浮现出了那一日,在树林之中被鲜血浸染的高壮背影,沉默的像是一棵树,风吹来,他的树叶就向着她哗哗的响,风不来,他就不动。
但这人就是在她面前时老实,实际上深埋在地底的根儿都是浸泡着坏水儿的,千方百计的在她面前偷偷搞点什么事儿,在顾云亭背后捅他两刀,然后立刻背过手去,假装不是自己捅的。
他明知道她有婚约在身,但是还不肯死心,非要想方设法,在她面前冒出头来不可。
虽说是个乱起心思的登徒子,但并不惹人讨厌,他示好的方式并不会让她难堪,反而是用各种方式在暗处里帮助她。
盛枝意的心底里微微涌上来些许说不出的感觉,有些酸涩,有些感动,只为此刻这床下来客冒着风险送来的提醒。
其实知道顾云亭和柳惜娘有关系的人一定还有,他们两人私会,总要有贴心人来帮衬的,但没有一个人告诉盛枝意。
若是上辈子,有个人敢给她说真话,估计她最后也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她将手中文书一合,问一旁的丫鬟,道:“今日可有人来过我屋里?”
丫鬟赶忙摇头否认:“回大夫人的话,一整日间都未曾有人来过。”
盛枝意自然也知道没有,她问这话只是为了让床榻下的人放松警惕。
“下去吧。”盛枝意道:“我乏了。”
丫鬟告退后,盛枝意一个人行到床榻上,在床榻间侧躺后,假做自己睡着了。
她的呼吸平稳,大概躺了半个时辰后,床榻下的人慢腾腾的钻出来。
千斤拔步床的床榻下缝隙很小,只够一个男子平躺塞进去,所以他要轻手轻脚的爬出来十分费力,就算是他动作再轻,也避免不了绸缎摩擦地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盛枝意在床榻间听见动静,想起来燕惊尘那张一向没什么波澜的死人脸,难得的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她动作缓慢的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搭在床榻边缘,正好悬在燕惊尘的面前。
彼时正是夜色浓郁时,厢房内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窗外的月色落进来一缕,床榻边悬出来的那只手被月色一浸,便润上一层泠泠的润光,恍似皓腕凝霜雪。
这样一只手,衔香带月,只一眼,便要燕惊尘挪不开眼。
最要命的是,粉嫩的指尖距离燕惊尘的脸不到寸厘。
燕惊尘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屏住。
彼时他半个身子已经出了床榻底下,整个人卡在这里,动都不敢动。
幸而,床榻上的人并没有发现他。
他继续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外挪,他甚至都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一直匍匐在地上离开。
盛枝意悄悄睁开眼去瞧,正瞧见他攀爬时隆起的脊背。
少年人身强体壮,前些时候受的伤现在似乎对他已经完全没影响了,灵活的像是山间矫健的猎豹,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屏风后。
盛枝意缓缓闭上眼眸,心想,原是从净室进来的。
——
燕惊尘从净室溜出来,翻到屋脊上,一路避开丫鬟私兵,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窗时,他才听见自己的心头“砰砰”的跳。
他依靠着门缓缓滑坐下来,左手摁在胸口间,一闭上眼,便都是盛枝意悬在床榻边的那只手,他闭上眼,似是能在自己的身上嗅到盛枝意身上的冷梅香。
他头后仰靠在门框上喘着粗气,少年人的喉结与唇瓣都散着青涩的朝气与隐隐的渴望,片刻后,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望着从窗外落进来的一缕月华,想,盛枝意瞧见了那些东西,只要稍微用些手段,便能查出来顾云亭与柳惜娘之间的事情了。
那明天的及笄宴,应当也办不成了。
燕惊尘在京中这段时间没少打听关于盛枝意的事情,也听说过盛枝意不少“光辉事迹”。
以前做姑娘的时候,盛枝意就没少跟人掐尖斗艳,旁的女子名声都是温婉柔顺,擅音擅舞,盛枝意的名声是争强好胜,擅马球擅骑射。
她在贵女圈里有一批自己的闺中密友,身份全都是比她低一些的,这就说明,盛枝意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喜欢做主导的那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选中顾云亭做夫君的缘由,她挑选人,要顺从她,而不是压制她。
而这样一个性子的女人,在得知自己夫君与旁人私通后,能做出来什么?
她一定会休夫。
一想到盛枝意会休夫,燕惊尘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阵的发烫,像是一股火在心底里腾腾的烧,那难以窥探的青山,似乎为他拨开了一层雾,向他邀来。
他努力向上攀,便能瞧见一条蜿蜒的路。
青山远,春光好,他想来尽赏,想吞花卧酒,偏镜里花难折,他蹉跎良久,也不得其法。
幸苍天怜他,他竭尽全力,终于有了来拜访的资格。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着盛枝意的反应。
但奈何,这一整夜间,四时苑都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整夜,燕惊尘都没能睡着。
他在床榻间横卧,瞧着像是睡着了,但其实人醒着,一直绷着一条弦,等着听外面的动静。
京城的冬夜冷而寂静,屋内无灯,月探屋更明,星辰如水间,风声轻袅。
这样静的夜,连回廊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连带着他的期盼也跟着一点点落空。
盛枝意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他揣着沉甸甸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二日天方泛白,燕惊尘才堪堪睡着。
他睡也睡不安稳,怀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入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里,盛枝意便那样横卧在床榻上,眼眸上挑,恣意胜然,向他遥遥的伸出一指。
美人醉灯下,左右横流波。
他在梦中沉溺,衣袖堆叠间,海棠红晕初妍,杨柳纤腰鬓乱。
直到厢房外的回廊下传来丫鬟们搬动重物的声音,燕惊尘才猛地惊醒。
他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木窗纱面落进来,将一切照的分毫毕现,整个房屋内都泛着晨起时朦胧的柔光,他拧着眉坐起身来,便察觉到腰腹间一片黏腻。
昨夜——
燕惊尘闭了闭眼,一贯没什么表情冷面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粉。
他慢慢爬起身来,去净室冲了一通冷水,随后换上衣裳,出了顾府。
今日他月休,不必点卯,倒是能多看一日这顾府的情况。
今天,是顾婉玉及笄的日子。
顾婉玉早早便从夏雨阁内起身,由着丫鬟给她打扮。
今日她及笄,寻来的衣裳也是最好的天青色纱织云雾裙,将她整个人裹起来,墨色的黑发柔顺的滑落下来,被盘成玄月鬓,其上簪了一支琉璃玉簪,远远一望,蔷薇和月,娇柔映窗。
她生的白嫩,又如同诗中所说的“江南烟雨”般纤细媚润,玉色一裹,楚楚可怜。
丫鬟伺候着顾婉玉点妆时,顾婉玉忍不住问旁边的丫鬟道:“前些日子的玉山,可有给我摆上?”
一旁的丫鬟正拿出一对艳白色的玉耳坠,闻言垂下头去,声量很轻的回答道:“回三姑娘的话,夫人未曾取用玉山。”
顾婉玉面色微冷。
她便知道。
盛枝意心底里只有顾小小,所有好东西都给顾小小用了,轮到她这什么都没有,盛枝意肯让她办及笄宴,也是父亲的功劳,并非是盛枝意疼爱她。
一个刚从乡野间回来的野丫头处处比她尊贵,叫她现在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哥哥说要帮她给顾小小难堪,也并没有做到,事后哥哥来找她,与她说,那天谢游江没来是因为谢府出了事情,好像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找上门来了,谢游江被逼着纳了妾,这事儿丢人,谢游江被他父亲打断了腿,连门子都出不得,自然便没上门来。
说来说去,她就是处处不如顾小小。
罢了,忍吧。
这后宅就是主母的天下,主母不喜爱她,她就只能熬着,熬到日后出门子大概就好了。
想到出门子,她又想,她能嫁得个什么人呢?
盛枝意这般待她,应当也没什么好人家给她相看,她日后若是嫁的个如同谢游江那样的,估计后半辈子也得不来什么好。
她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模糊,黯淡无光。
顾婉玉心底里又冒出了那个念头。
若是能嫁给哥哥——
见顾婉玉面色不好看,一旁的丫鬟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的给顾婉玉挑璎珞。
一个素色璎珞正挑出来,准备给顾婉玉佩戴上呢,厢房外间便有丫鬟通报:“启禀姑娘,柳姑姑来了。”
顾婉玉骤然记起那一日,在祠堂之前,柳姑姑扑上来抱着她时心疼的落下的泪。
顾婉玉心口微微一涩。
她想,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柳姑姑才是她的母亲。
“快请进来。”顾婉玉道。
门外的丫鬟转而下去,不到片刻功夫,便将柳惜娘引了进来。
今日柳惜娘显然也是仔细打扮过,她也是个清丽美人儿,虽然上了岁数,但仔细一妆点,也是一副上乘模样。
瞧见了顾婉玉,柳惜娘面上便浮起了几分慈爱,给顾婉玉赠了一个木盒,盒子里装着一支玉镯。
玉镯清透,其内含着一条极辣的翠绿,瞧着便价值不菲。
“你已及笄,姑姑送你的礼,且戴着吧。”柳惜娘满面疼爱道:“我们婉玉是个大姑娘了。”
顾婉玉心口一酸,轻声道:“谢谢姑姑。”
说话间,她亲手戴上了。
一旁的柳惜娘几乎又要落下泪来,所以她匆忙避开视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柳惜娘出来的时候,府内的及笄宴正在摆列陈设。
三日前顾小小办及笄宴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是贵价采购来的上等货,只用过一次,丢了太可惜,就直接再挂起来,给顾婉玉用。
柳惜娘瞧见这一幕时,心里都要痛死了。
她的宝贝女儿,居然在这里捡别人剩下的东西用!
那顾小小不过是个乡野间的泥腿子,琴棋书画都不会,临时只会弹那么一手曲子便上了花亭,那群人夸赞她,也不过是畏惧盛枝意的权势罢了,哪里是真的觉得顾小小好!
这顾小小,又哪里比得过她的宝贝婉玉?
而且,之前顾小小办宴时,处处都是盛枝意亲手操办的,下面的丫鬟和婆子们都不敢怠慢,而轮到顾婉玉时,盛枝意甚至都没到场,下面的丫鬟和婆子们便开始懈怠,处处都显得不妥帖。
她甚至还亲眼瞧见一个嬷嬷在炭盆里做手脚,这炭盆里本该放上足量的银灰炭的,但是这嬷嬷正在克扣偷藏!
柳惜娘越瞧越生气,正要上前去呵斥她,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彼时她正身处于一处宝瓶门转角,身后是一片竹林景,本身便是不大引人注意的地方,她一句话都没喊出来,直接被人敲晕了过去,被拖走了。
她昏倒前,似乎瞧见了一个私兵的手。
——
与此同时,四时苑的厢房内,盛枝意正在梳妆。
今日她穿了一身孔雀蓝色对交领正裙,阳光一照,似是有流水一般的光在其上闪过。
镜中美人生了一张恣意明媚的脸,金玉一妆点,雍容华贵,眉尾向上一挑,风姿绰然。
丫鬟正给她簪上一支芍药花簪,艳丽的颜色刚刚插簪入墨色的发丝里,便瞧见槅门外行过来了一个丫鬟的影子。
这丫鬟行入房间后,向坐在梳妆台前的盛枝意垂头道:“启禀夫人,柳姨娘这边都办妥了。”
盛枝意瞧着镜子里的美人儿,心情颇好的“嗯”了一声。
从她重生到现在,她一直忍着这对狗男女,到了今日,终于能好好翻个身了。
她盛枝意向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心人,招惹了她,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有什么“和平相处”,她定会将她遭受到的所有,都千百倍的还回去。
她要让他们身败名裂,让他们失去最看重的名声、权利、官位,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挖心刺骨。
只是和离,根本不够。
她还专门挑了顾婉玉及笄宴这一日——也算是给顾婉玉送个贺礼吧。
“好生筹备着。”瞧着时间差不多了,盛枝意从梳妆台前起身,迎着初冬明媚的阳光,勾唇道:“走吧,该去迎客了。”
——
午后未时,冬。
顾婉玉和顾乘风一起等在四时苑厢房门口的回廊下,两人神色都有些焦躁。
“这都快到迎客时辰了,母亲怎的还不曾出来?”顾乘风今日穿着一身极端正素雅的山岚色圆领书生袍,一张清俊的面上难掩几分不满。
盛枝意事事怠慢顾婉玉,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一旁的顾婉玉站在树影梅枝下,粉雪花枝摇曳间,她垂着眼睫,一张面静宁见春,柔顺温软,见他如此,便柔声唤:“哥哥莫急,母亲应当只是在点妆,不会耽误太久的。”
顾乘风瞧着自己妹妹那张白嫩的面,心底里又浮出了几分怜惜。
但他还未曾来得及开口说话,厢房的槅门便被人推开,盛枝意从门内缓缓行出。
她生的艳美多姿,似是天边流淌着的赤金晚霞,今日晨曦一照,将她身上绸缎的光辉都照的流光溢彩,她自厢房内行出来,扫了一眼给她行礼的兄妹后浅浅颔首、直接行向府门前。
她宴请的客人该到了。
顾婉玉和顾乘风跟在盛枝意身后,穿过朱色回廊,行过覆雪湖畔,一路去了顾府门前。
顾府朱门大开,门口摆着两座石狮子,丫鬟早早将地面洒扫干净,宽阔的府门前也停满了各个府门的车,之前来参加过一次盛宴的夫人们今日又来了一次。
瞧见盛枝意与这些夫人们寒暄,顾婉玉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虽然盛枝意处处怠慢她,但是来的客还是够多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到底还是顾府的三姑娘,就算是被顾小小打压,这些客人看在顾府的面子上也不会多低看她。
在顾府内她过得不怎么好,但是出了顾府的门,她未必会落到受贵女圈排挤的地步。
而此时,盛枝意已经将府门前的夫人们都引入府内了。
摆宴的地方还在花园内,第二次来,夫人们都轻车熟路,一切都仿着顾小小的流程来。
顾小小今日也没到场,她心里还记着顾婉玉陷害她的仇,也不愿意跟顾婉玉去相看两厌——这本是很失礼的,寻常高门家的姑娘,纵然是彼此关系不好,在外面也要摆出来一副“阖府欢乐”的模样,在大户人家,体面和名声比命都重要。
许多门户闹到了儿媳给婆母下毒的事都不敢张扬出去,下面的小辈更是备受规矩束缚,所以顾小小一开始也准备忍着来参加顾婉玉的及笄宴的,但盛枝意却叫她不必在意这些,还给了她不少银两,叫她当日出去寻几个闺中密友出去吃茶听书。
京中多茶肆,多书斋,各种好玩儿的东西数都数不完,时下还时兴一些斗鸡斗狗的玩儿法,寻常大户人家的孩子一头扎进去都出不来,顾小小得了银子,欢天喜地领着一帮闺友们出去玩儿了,根本没出席。
所以今日这及笄宴中,只有顾婉玉一个姑娘备受瞩目。
顾婉玉舒坦了不少——顾小小不想看见她,她也不想看见顾小小呢。
等宴席开始后,顾婉玉终于又享受到了被簇拥的感觉,她同不少贵女们重新搭上了话,虽说她们心底里不一定还如往常那般高看她,但面上能假做些许,那就足够了。
她可不是顾小小那种空无大脑、没有见识的泥腿子,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重新站起来。
彼时花园内一片热闹,梅枝堆砌间,人影鬓香,立在人群中的静婉姑娘微微昂起来一丝笑,像是最无害的菟丝花,柔柔弱弱的在每个人身上缠上她的丝线。
就算是母亲不疼爱她,她也会是最好的。
——
彼时,人群中,顾云亭正在和一众同僚们饮酒。
言谈间,同僚们都颇为艳羡他。
“顾大人家风端正。”同僚们道:“有个肯给外女办及笄宴的夫人,当真是家门之幸事。”
“听闻顾大人近日又要高升了。”旁的同僚叹息道:“不知我何时有那个命。”
顿了顿,还有人问:“对了,最近那水沉香木好似大涨啊,听闻顾大人前些日子购置了一笔,这当是大赚啊!”
顾云亭心底里也微有些得意。
顾婉玉虽然面上不是他亲女,但谁都不知道,他升官一事,只等着此次京察后,他岳丈来提拔,而水沉香木,也是他消息来得快,下手的早——这消息是前段时间一个朋友放给他的,他只花了两万两银子去买,但现在,已经涨到两万五千两了,再涨几个月,说不准要涨到三万两去。
等到他有了银钱,便不必再事事恭顺着盛枝意,他这弯了十几年的腰,总算能硬气一些了。
一念至此,顾云亭便想起了柳惜娘,忍不住在四周左右环顾。
他也知道柳惜娘想进顾府的门,想光明正大做他的女人,他若是日后能拜相,坐到盛父同等的位置上,兴许就能将柳惜娘抬出来,给她一个身份了。
柳惜娘去哪儿了呢?一会儿婉玉便要登台献艺了,这时候,柳惜娘怎么还不出现。
“不过运气尔。”顾云亭那张温润出尘的面上浮起了几丝淡淡的笑容,一副端正肃雅模样。
恰好一位丫鬟端酒而来,顾云亭随手拿起一杯,敬了在场的同僚们。
一杯冷酒入喉,便一路烧出灼热的一条线,这杯酒异常的辛辣,让顾云亭的腹腔都跟着微微烫烧起来,连头脑都有一瞬间的发晕。
一旁的丫鬟匆忙扶住他。
顾云亭只当自己饮多了酒,未曾想其他,微微混沌的任由丫鬟扶着一路行到了客厢房中醒酒。
他这一路行过去,人像是踩在棉花上,头脑越发昏沉,一个丫鬟险些搀扶不动他。
他们也没有走远,而是直接转过廊檐,行了不过百步,进了花园旁边的客厢房中休憩。
丫鬟则一路小心地从后窗上翻了出去。
顾云亭被丫鬟搀扶着扔到床上的时候,只觉得身子一阵无端燥热,奇异的感觉游走全身,与此同时,一个柔软的身子缓缓蹭到了他的怀抱中。
失去理智的男人变成了被支配的野兽,短暂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外面的宾客,忘记了自己的女儿,而是沉浸在了这潮湿氤氲的爱事中。
——
与此同时,顾府花园中,盛枝意正在与几个夫人坐在树旁闲谈。
有位与盛枝意一直不大对付的夫人不怀好意的讲道:“顾夫人,听闻您大儿子前些时日连科考都没去,可是生了什么事?哎呀,可将你气坏了吧。”
这夫人唤李夫人,以前与盛枝意便几次拱火,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奚落盛枝意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盛枝意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只道:“孩子们各有各的性子,我们做长辈的不必担心,左右我父能给他求个蒙荫,不去科考也无碍,倒是听闻你儿子这些时日常去小倌馆,你倒是要看紧些,免得叫你夫家绝后,你婆母说不准要将你这个做主母的赶出门呢。”
李夫人面色顿时铁青,还未等反驳,便听见远处突然喧哗起来,众人起身去瞧,便见客厢房起了一场大火。
客厢房距离花园不过百步,花园里的宾客几乎都能听见客厢房中歇息的宾客传来的尖叫声。
花园宾客的注意力全都被客厢房吸走,一群人都忘记了这场宴会真正的主角是顾婉玉。
当时顾婉玉正满怀斗志的准备上台,结果发现所有人都去看那一场火灾了,她心底里委屈,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还要做出一副关怀的模样,行至最前方去、随意拉了个丫鬟询问道:“这客厢房中是什么人?”
顾婉玉知道很多夫人们都在看,所以她刻意摆出来一个主人公的模样,安排丫鬟疏散人群,又叫小厮去打水,先来救火。
一旁的夫人们瞧着顾婉玉这幅游刃有余的姿态,不由得赞叹道:“到底是顾夫人养出来的孩子,有顾夫人的风姿。”
这样的气度,只有出身好、养在主母膝下、受过主母严苛教养的姑娘才有。
盛枝意听见这些夫人们发自真心的赞叹,唇瓣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道:“随手养养罢了,比不得李夫人的膝下的庶女听话。”
一旁的李夫人听的银牙紧咬。
这盛枝意记仇极了,偏一张嘴毒的厉害!她膝下的庶女远不如顾婉玉优秀,木讷的像是门口的树,透着麻木的文静,盛枝意夸那庶女听话,不过是在反讽李夫人不会养女儿罢了。
李夫人正恼着,前头的顾婉玉正好站在了起火最厉害的地方。
这是一间厢房,门窗都关着,里面的人一直不曾出来,而起火点显然是从这间客房的净室中烧起来的。
这处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紧锁着,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在做什么。
顾婉玉左右扫了一眼,心知后面的夫人们都在看她,她必须做出个样子来,给人瞧瞧她的胆量和能耐,所以她咬了咬牙,命人撞开这厢房。
她也是为了救人,里面的宾客一定会原谅她的冒犯的。
而亲自替她撞门的则是闻讯而来的顾乘风,顾乘风生怕顾婉玉受委屈,所以出事时,亲自帮顾婉玉冲在最前头。
甚至,他在指挥小厮撞门之后,还随着小厮一起冲进浓烟滚滚的厢房中,一路从床榻间抬出来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来。
浓烟太盛,期间还掺杂着呛人的飞灰,这两人发鬓凌乱,周身都是黏腻的汗,顾乘风甚至都没看清楚床榻间两个人的面。
在看见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时候,他心底里暗骂了一声“泛情狗”,在旁人家宴会上都能做出来这等子下贱事,连净房起火了都不知道,真是欠打!
起了这么大的火,人心惶惶间,及笄宴后面怕是也办不下去了,可怜他的妹妹,一个女孩子,好端端的及笄宴,被这两个人给毁了!
顾乘风心底里带了几分恶意,干脆指挥小厮将人用绸缎被包起来,道:“把他们俩直接丢出去!”
在旁人厢房中做这种事,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把他们俩丢出去,还可用火势太大、来不及穿衣做解释,到时候他们俩要面临什么,便不是顾乘风需要操心得了。
这俩人还得谢谢他救了他们呢!
一旁的小厮匆忙应下,两个人合抬着一绸被、裹着两个人,从浓烟滚滚的厢房中跑出来。
冲出困顿灼热的房间,门外围绕着的是一群夫人,为首的是办宴的三姑娘,瞧着是安全了。
两个小厮心里一松,在众目睽睽之下,“砰”的一下将绸被里的两个人砸在了地上。
绸被里的两个人发鬓凌乱,身体相赤,从绸缎里砸落到地面上时,引来了一众夫人们的惊呼,连带着顾婉玉都失了方寸,惊得后退了两步。
“这是谁啊?”有夫人在惊呼:“谁家的公子这般行径!”
顾乘风从火势渐大的厢房中跑出来,见众人都在看他,他低咳了一声,摇头道:“晚辈不知是那位客人,火势渐大,晚辈怕烧了人,便只得匆忙抬出来。”
他面上端正,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只想,叫这两人毁了他妹妹的及笄宴,他也毁了这俩人的名声!让他们俩没处做人去。
说话间,顾乘风走到顾婉玉身旁,低声与顾婉玉安抚道:“放心,哥哥在,无碍的。”
顿了顿,顾乘风面上涌起了几分得意,低声与顾婉玉说道:“哥哥帮你报仇了,让他们俩丢一次脸。”
顾婉玉嗔怪的瞪了顾乘风一眼,轻声说道:“小心这两人记恨你。”
顾乘风只冷笑道:“这怕什么?我只是为了救他们而已,更何况,他们俩自己做出来这种恶心人的下贱事儿,难道还怕被人发现吗?”
顾婉玉和顾乘风咬耳朵的时候,一旁的盛枝意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了,向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道:“来几个人先救火,再将这两位客人送到其余的客厢房中去。”
两位小厮得了信,走上前来要搬运地上的两个人,却在下一瞬失了手,不小心没抓稳绸缎,绸被向下一滚,其中男子的身子滚落在地,翻了个身,发鬓披散间,露出了一直埋藏在锦缎里的一张面。
一双双眼睛落到地面上,紧紧地看向对方的脸。
下一瞬,一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
彼时隆冬,远处雪时梅枝摇晃,近处厢房大火喧腾,一片热闹间,四时苑内的夫人们都聚在一起,手里捏着团扇挡着下半张脸,一双双眼却眨也不眨的看过去,全都落到地面上男子的身上。
地上的男子虽然能瞧出来上了岁数,但却并不显得臃肿,身量挺拔,眉目间反而透着一股书卷端正气,一张脸更是生的朗月清风,俊美极了。
这是——
有人惊呼道:“这,这偷欢的人是——”, ,887805068
千斤拔步床的床榻下缝隙很小,只够一个男子平躺塞进去,所以他要轻手轻脚的爬出来十分费力,就算是他动作再轻,也避免不了绸缎摩擦地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盛枝意在床榻间听见动静,想起来燕惊尘那张一向没什么波澜的死人脸,难得的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她动作缓慢的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搭在床榻边缘,正好悬在燕惊尘的面前。
彼时正是夜色浓郁时,厢房内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窗外的月色落进来一缕,床榻边悬出来的那只手被月色一浸,便润上一层泠泠的润光,恍似皓腕凝霜雪。
这样一只手,衔香带月,只一眼,便要燕惊尘挪不开眼。
最要命的是,粉嫩的指尖距离燕惊尘的脸不到寸厘。
燕惊尘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屏住。
彼时他半个身子已经出了床榻底下,整个人卡在这里,动都不敢动。
幸而,床榻上的人并没有发现他。
他继续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外挪,他甚至都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一直匍匐在地上离开。
盛枝意悄悄睁开眼去瞧,正瞧见他攀爬时隆起的脊背。
少年人身强体壮,前些时候受的伤现在似乎对他已经完全没影响了,灵活的像是山间矫健的猎豹,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屏风后。
盛枝意缓缓闭上眼眸,心想,原是从净室进来的。
——
燕惊尘从净室溜出来,翻到屋脊上,一路避开丫鬟私兵,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窗时,他才听见自己的心头“砰砰”的跳。
他依靠着门缓缓滑坐下来,左手摁在胸口间,一闭上眼,便都是盛枝意悬在床榻边的那只手,他闭上眼,似是能在自己的身上嗅到盛枝意身上的冷梅香。
他头后仰靠在门框上喘着粗气,少年人的喉结与唇瓣都散着青涩的朝气与隐隐的渴望,片刻后,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望着从窗外落进来的一缕月华,想,盛枝意瞧见了那些东西,只要稍微用些手段,便能查出来顾云亭与柳惜娘之间的事情了。
那明天的及笄宴,应当也办不成了。
燕惊尘在京中这段时间没少打听关于盛枝意的事情,也听说过盛枝意不少“光辉事迹”。
以前做姑娘的时候,盛枝意就没少跟人掐尖斗艳,旁的女子名声都是温婉柔顺,擅音擅舞,盛枝意的名声是争强好胜,擅马球擅骑射。
她在贵女圈里有一批自己的闺中密友,身份全都是比她低一些的,这就说明,盛枝意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喜欢做主导的那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选中顾云亭做夫君的缘由,她挑选人,要顺从她,而不是压制她。
而这样一个性子的女人,在得知自己夫君与旁人私通后,能做出来什么?
她一定会休夫。
一想到盛枝意会休夫,燕惊尘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阵的发烫,像是一股火在心底里腾腾的烧,那难以窥探的青山,似乎为他拨开了一层雾,向他邀来。
他努力向上攀,便能瞧见一条蜿蜒的路。
青山远,春光好,他想来尽赏,想吞花卧酒,偏镜里花难折,他蹉跎良久,也不得其法。
幸苍天怜他,他竭尽全力,终于有了来拜访的资格。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着盛枝意的反应。
但奈何,这一整夜间,四时苑都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整夜,燕惊尘都没能睡着。
他在床榻间横卧,瞧着像是睡着了,但其实人醒着,一直绷着一条弦,等着听外面的动静。
京城的冬夜冷而寂静,屋内无灯,月探屋更明,星辰如水间,风声轻袅。
这样静的夜,连回廊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连带着他的期盼也跟着一点点落空。
盛枝意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他揣着沉甸甸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第二日天方泛白,燕惊尘才堪堪睡着。
他睡也睡不安稳,怀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入了一个旖旎的梦。
梦里,盛枝意便那样横卧在床榻上,眼眸上挑,恣意胜然,向他遥遥的伸出一指。
美人醉灯下,左右横流波。
他在梦中沉溺,衣袖堆叠间,海棠红晕初妍,杨柳纤腰鬓乱。
直到厢房外的回廊下传来丫鬟们搬动重物的声音,燕惊尘才猛地惊醒。
他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木窗纱面落进来,将一切照的分毫毕现,整个房屋内都泛着晨起时朦胧的柔光,他拧着眉坐起身来,便察觉到腰腹间一片黏腻。
昨夜——
燕惊尘闭了闭眼,一贯没什么表情冷面上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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