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丫鬟的喊声从树林远处传进来, “大爷”这两字落下来的时候,盛枝意清晰的感觉到燕惊尘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她的夫君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燕惊尘那张一贯平静的面上涌起了几丝窘迫与慌乱。
他第一次进北典府司时没慌, 瞒着所有人自己查案时没慌, 将他自己垫在坑底, 拿命去接盛枝意的时候没慌, 只在听到盛枝意夫君回来时,心跳如擂鼓。
他本...未曾奢求过那些的, 他知道盛枝意的身份与他相差太远, 但他今日到顾府,听到那些关于盛枝意要被休弃的流言时, 还是觉得心念激荡。
他无法控制他的贪念。
在他明知道自己得不到的时候, 他还能假做自己是个不欺暗室的君子, 摆出来一副“不夺人多爱”的姿态来安慰自己, 但实际上,只是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曾多生妄念罢了。
当他知道盛枝意与顾府生了矛盾时,第一反应不是担忧, 而是窃喜, 心底里那些阴暗的东西在雀跃的翻涌,像是攀檐的凌霄花, 远远的向盛枝意摇起了花瓣, 试探着想知道盛枝意的一切。
当他真的有机会得到盛枝意的时候,他远比他自己想的更卑劣。
在他不自然的垂下头的时候, 盛枝意轻而易举的看穿了他的别扭。www.laoyaoxs.org 老幺小说网
岁数小的男人都这样,做点坏事总会不好意思,但是又忍不住心里的躁动, 所以又靠近她,又不敢看她。
挺可爱的,但可惜,太小了,少年人心思不定,初识爱恨,不懂轻重的,且,他还是顾小小的哥哥,她若是与燕惊尘有什么关系,她怕她的小小接受不了。
所以还是早些断了他的心思才好。
“燕大人怕是听错了。”盛枝意她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扫过,道:“只是些流言,做不得真的,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多管管自己的案子。”
说话间,盛枝意将自己的足腕往回抽。
她的语句中似是混了一些深意,但燕惊尘听不进去。
他现在还未曾察觉盛枝意已经洞悉了他的欲念,他只是觉得心口发堵。
他与她第一次这般近,近到他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梅香,近到他握着她细腻柔软的脚踝,近到——
偏这时候,那位回来了。
那时覆了雪的林中寂静的只剩下丫鬟匆匆踩踏落叶、奔跑过来的脚步声,他心头翻滚的火焰似乎突然被冻结住,只剩下冬日的冷雪气直往他的胸膛间吹,寒意在他四肢百骸游走,而于此同时,他的心头内突然泛起了几丝说不清的不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山,怎么听得进旁人的好言相劝?
燕惊尘唇瓣渐渐抿起,一言不发的垂下眼眸,握紧了盛枝意的足腕。
盛枝意没有将足腕抽出来,以为他要冒犯她,眸色一冷,沉着脸看他。
但他并不是要冒犯她,而是垂下头,将褪下的足袜、靴子又替她穿上。
他生了一双宽大的手,有力滚热,轻轻一抬,便能将盛枝意的腿都抬起来,动作极快的替她穿好鞋袜,并在远处的丫鬟跑过来之前,站起身立在了另外一旁。
他起身时,盛枝意恰好看到了他的后背。
他穿着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其上有银纹粼粼,腰间绕捆着厚牛皮镶嵌精铁腰带,正面看着端肃严板,但背面却有刮损的痕迹,很长的一条,洇透着暗红色的血液和砂土,狼狈极了。
只看了一眼,便能猜到这道伤有多重。
盛枝意微微一顿。
之前他一直正面着盛枝意,姿态又如往常一般,所以盛枝意便以为他没有受伤,但是当她看到他的后背时,才瞧见这道伤。
但方才,燕惊尘便是顶着这道伤,抱着她跃出深坑、替她包扎的。
瞧见这伤,盛枝意微微有一点后悔。
她方才兴许不该将话讲的太过。
但她一向是个嘴比骨头硬的人,说出的话是绝不会收回来的,就算是后悔了,也自是垂着眸,自己咬着牙扶着树干站起来,并不会多说一句话。
丫鬟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夫人扶着冬日间粗糙干硬的树干自己站起身来,而燕大人立在一旁。
“夫人这是怎么了?”丫鬟见远处有一个坑陷,不由得大惊。
“无碍。”盛枝意只道:“落了陷阱而已,你方才说什么事?”
盛枝意与燕惊尘两人之间距离够远,彼此都不看向对方,仿佛方才的暗潮涌动根本都没发生一般。
丫鬟也什么都没发现,只满面兴奋的与盛枝意道:“夫人,大爷今日才从东津回的京中,才一到府门口,便将老太君哄着回了外京,后又将大公子和三姑娘都带来了,说是要让他们给夫人请罪,叫夫人出气呢。”
盛枝意与顾老太君闹得那般难看,叫他们这帮做下人的看着都心里发慌。
这顾府好端端的日子过了十来年,怎么最近越来越糟糕呢?
夫人都嫁进府里十来年,孩子都是能议亲定嫁的岁数了,竟还闹出了要休掉夫人的事,这传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若是真休妻了,难不成要叫他们夫人回去守寡吗?那夫人昔日里那些老对头不得连着办三天赏花宴,用以讥诮他们夫人!
他们都是盛枝意当年的陪嫁,打心眼里都希望盛枝意过的好,眼下瞧着顾府被闹得鸡飞狗跳,他们也跟着心烦,不少人心里都盼着大爷赶紧回来。
以前每每盛枝意与老太君闹出事来,都是大爷回来安抚的,只要大爷回来了,顾府的家宅就安稳了。
而今日大爷一回来,果然不失他们所望。
大爷不仅摁住了老太君,还将这段时日都胡闹不已的大公子、三姑娘一道儿带来了,这般姿态,总能叫夫人消气了吧?
等夫人这次回了府门,他们顾府便又能迎来平和安稳的日子了。
思索间,丫鬟都忍不住在心中想,大爷当真是个好夫君,他们夫人能嫁给大爷,也是夫人的福气。
而盛枝意当时刚刚自原处站定,尝试性的动了动脚踝、向前迈了一步。
她方才扭伤的足腕已经被按压归位了,行走起来偶有刺痛,但并不大碍事,倒是马死了一匹。
想起方才的意外,盛枝意转而去看一旁的燕惊尘。
从方才丫鬟过来之后,燕惊尘便像是一旁的老木一般,安安静静的站着,话也不曾说一句,盛枝意目光看过去的时候,便听燕惊尘道:“夫人可先骑着燕某得马去见顾大人,坑里的这一匹,燕某会差人处理。”
他垂下头时,姿态一如既往的恭顺,只是在他躬身时,盛枝意却想起来方才瞧见的、那衣裳下洇出来的血迹。
盛枝意拧眉,回过视线来,道了一声“好”,又任由丫鬟将马牵来,扶她上马离开。
她上马时,眼角余光不可避免的又看向燕惊尘。
这人便安安静静的站着,看她走了,也不知道说一句话,像是个木头一样杵着,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喊喊疼。
等盛枝意骑马走出很远后,突然间一回头,便瞧见燕惊尘还站在远处,因离得太远,燕惊尘的眉眼已经模糊不清,只有脸上的面具反着泠泠的光。
一片树林在冬日间都是黑压压的颜色,枝木上覆了一层白雪,一片极黑与一片极白之中,他身上飞鱼服湛蓝色的光刺痛了盛枝意的眼。
他竟还不肯走,似是非要等到盛枝意回头似的。
燕惊尘跟顾小小并不是一样的性子,顾小小是笨,燕惊尘是倔,但他们俩身上都有一种“直”劲儿,总让人觉得傻,明晃晃的送到盛枝意面前来,叫盛枝意知晓他是真心的,反倒叫盛枝意无法冷下心肠。
她在心中迟疑了一瞬后,与一旁的丫鬟道:“晚间去叫人取两支老参来,给燕大人送过去。”
丫鬟低头应是。
盛枝意就是这般的人,看着傲气、心肠冷硬的模样,但实则却是外硬内软,若是旁人算计她,她可以十倍报复,但是别人若是对她好一分,她得还三分去才行。
只有还回去了这次的恩,她才能心安理得的继续跟燕惊尘划清关系。
但不知为何,回去这一路上,盛枝意总是能记起来方才燕惊尘跪在地上给她揉脚腕、抬眸看她的眼神。
直到盛枝意骑马,回到京郊庄子前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盛枝意居住的院落只是个简单的两进宅子,京郊偏远,院落也算不得奢华,顶多宽敞,也没什么曲水流觞亭楼回阁,就是几个厢房堆砌的院子,里面种了一颗老柳树,在院外,停着一辆马车。
而在宅子前,站了三个人,后面的是脸色苍白的顾乘风和垂着头的顾婉玉,站在前面的则是一个斯文儒雅的、满身文气的男子。
对方穿着一身水蓝衬底的书生袍,外罩同色大氅,头顶一块白玉缠金发冠,一张脸生的极好,似水月观音般翩翩俊美,岁月在他身上浸润出官威,为他的美添上一丝端肃。
正是盛枝意的夫君,顾云亭,现户部尚书。
显然,他们三个已经在此等待多时了。
盛枝意骑马走向他们的时候,问一旁的丫鬟:“二姑娘可知道他们来了?”
“回夫人的话,尚还不知。”一旁的丫鬟牵着马行走,昂着头回答道:“二姑娘还在一旁骑马,奴婢未曾告知她。”
这样最好,盛枝意也不想让顾小小和他们见面。
思索间,盛枝意又一次看向顾云亭。
顾云亭其人,在朝中风评极佳,他出身贫寒,但待人平和,不卑不亢,坐上户部尚书之位后勤勉为政,是朝中清流,虽为右相之婿,却不曾仗势欺人,且,顾云亭成婚十几载,从不曾在外有什么女人,爱妻爱子,不知是多少女人的梦中情郎。
当时一阵北风吹来,拂动顾云亭的袖口,他迎着风望过去,正瞧见盛枝意打马而来。
马上的女子十年如一日的骄纵,烈烈似是一团火,立在马上向顾云亭望过来,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刺一样落过来,让顾云亭面上的笑意微微僵了几分。
临近年终,他前些时日忙着做京察,一直在东津查户部的一部分账,自古以来,钱粮兵权都是朝中大忌,稍有不慎便会犯下大错,所以他忙的抽不出空来。
但偏生,府内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他的老母在信中声泪俱下的哭诉,说盛枝意因为那个乡下回来的泥腿子挑拨,将顾婉玉逼到自尽,又断了顾乘风的路,将整个顾府搅和的不得安宁,老母亲在信中说,若是他再不回去,顾家都要完了。
顾云亭当时远在东津,瞧见这封信时,心中难免有愧。
他的母亲为了将他拉扯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虽说有时好面子了些,但却是一心向着他的,可偏生,盛枝意从不曾体谅过他母亲的不易。
他母亲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可盛枝意这个做儿媳的,却从没孝顺过一次,顾云亭偶尔想来,也觉得悲愧。
他怕府中再生出什么事端,只得匆匆请了假归京来,将府内的事情彻查了一次。
查来查去,原来最开始只是因为一场女儿家的玩闹而已,婉玉虽是做错了,但也只是想争夺一些母亲的宠爱,她本性不坏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盛枝意对顾小小太过疼爱,引来了婉玉的嫉妒,才会有这种姐妹相残的恶事发生。
女儿家年岁小,性善妒是常事,只要小小惩戒、再好生引导便可,再者说,子不教,父之过,顾婉玉性子不正,盛枝意这个做母亲的也有责任,可盛枝意不反思自己的问题,只知道重罚婉玉,才会引来顾乘风和顾老太君的斥责。
甚至,闹到最后,还耽误了乘风的科考。
想到此处,顾云亭心中又升起了几分痛意。
今日间,他匆匆赶到京城后,又在婉玉的指引下寻到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就待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房间里,被冻的唇色乌青也不肯走,他推开房门时,便瞧见乘风跪在地上,颤抖着问他:“父亲,母亲不肯来看我吗?”
顾乘风直到最后,都不肯相信他的母亲真的丢下了他,带着顾小小去郊区游玩了。
顾云亭几乎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心痛。
他那么骄傲的儿子,那样优秀的儿子,竟因为一点矛盾,落到了这般凄惨的地步,有那么一瞬间,顾云亭对盛枝意也是生出了一丝恨意。
乘风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不能稍微退让些吗?
但是这种恨意很快就被顾云亭压下去了。
他知道,不管盛枝意多么任性,他都要忍耐。
就像是过去一样。
想要盛枝意的家世,钱财,人脉,那就一定要受一些委屈。
从他当初下定决心,要踩着捷径、成为人上人的那一天,他便做好了忍让盛枝意一辈子的准备。
这世上的一切馈赠都早已标好了价格,而顾云亭,是个聪明的生意人。
所以当盛枝意骑着马行到他面前时,顾云亭斯文儒雅的面上浮现出了些许思念与笑意,一脸温润的望着盛枝意。
“枝意。”北风凛冽中,温和的男人眉眼带笑的看着打马而来的妻子。
顾云亭生了一双脉脉含情眼,看人的时候似是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瞧见盛枝意要下马,他还主动行过来扶,一边搀扶一边道:“这些时日我不在京中,府内事宜使你操劳,是我之过,我知儿女们让你烦心了。”
盛枝意看到顾云亭的脸面时,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人还真是会演戏啊。
他在她身边演了十几年,十几年如一日的关爱她,让她真的以为他爱她,直到她真的死过一遭,她才看透他其下的真面目。
只有盛枝意自己知道,她有多想一鞭子抽在顾云亭的面上,将他这一张轩然霞举的面都撕碎,让世人都看一看他虚伪下作的真面目。
但不行。
他现在还是顾府的大爷,是户部的尚书,所有的真相都还被掩藏在水面下,现在远不是翻脸的时候。
她还要再忍一忍。
盛枝意翻身下马,避开了他的手,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根本不掩藏的冷意,只往院内走着,一边走一边丢下俩字:“不敢。”
听见盛枝意这明显还带着气的话,顾云亭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想来是因为顾老太君之前说要让他休掉盛枝意的事让盛枝意怀恨在心。
“枝意。”顾云亭面上浮起了一点无奈,他轻声道:“我将乘风和婉玉都带来了,两个孩子已经知错了,都在里面等着受罚呢,枝意,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好歹都是亲手养大的孩子,纵然他们蠢笨,你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说话间,顾云亭目光严厉的看向身后的一子一女,道:“还不给你们母亲赔礼?”
站在顾云亭身后的顾乘风和顾婉玉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许不甘和埋怨。
他们心中都是怨恨盛枝意的,但是父亲与他们说的分明,他们必须去与母亲赔礼,换取母亲的原谅,否则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果子吃。
顾乘风将会失去进去官场的资格,重新再学一年,下次再考,而大奉科考两年一次,凭白耽误两年光阴,太不划算。
而顾婉玉则会失去顾府的庇佑,顾老太君说是要养顾婉玉,但是实际上,顾老太君在京中圈子里没有任何人脉,她是贫穷破落户出身,甚至连嫁妆都给不了顾婉玉多少,是无法为顾婉玉寻得一个好夫君的。
所以他们两个都要跟盛枝意认错。
顾乘风和顾婉玉心里都知道了利弊,便都垂头俯身跪下去,齐齐给盛枝意磕头。
“儿子知错。”
“女儿知错。”
盛枝意神色冷淡地经过了他们。
顾云亭还在身后劝她,无外乎便是一些好听的话。
她走在前方,左脚脚踝处还残留着几丝刺痛,但她面上压下去了,只面无表情的听着。
她并不在乎顾乘风和顾婉玉的前途和生死,她在意的,是顾云亭。
或者说,她在意的,是怎么把顾云亭弄得身败名裂。
顾云亭已经亲自回来了,这些孩子家家的闹剧也该结束了。
“放心吧。”走在前方的艳丽女人回过身来,眉目淡淡道:“夫君已开口了,我自然该给他们个机会——唔,这样吧,顾小小的及笄宴先办,顾婉玉的及笄宴后办,两人分开,如何?”
盛枝意说这些的时候,眉目间满是旁人看不懂的冷。
她不可能真的给顾婉玉一个及笄宴的,说是要办及笄宴,也不过是要找一个场合,让这群人得到应有的代价罢了。
听到盛枝意肯给顾婉玉办及笄宴,顾云亭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一块——虽说盛枝意不喜欢顾婉玉,但是顾婉玉好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暗里也想补偿一下。
“乘风那边——”顾云亭又提起了他的儿子,他道:“乘风这次的做法简直愚不可及,但是他也是出自拳拳爱妹之心,就算是不能入科考,他也得入官场,不如,改日请岳丈为乘风请官,如何?”
跪在后面的顾乘风听到这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盛枝意。
请官,便是祖上蒙荫,顾云亭官职不如盛枝意父亲、当朝右相的官职大,要请官,自然是要盛右相来请。
顾乘风自己放弃了科考路,现在只能卑躬屈膝的来求母亲帮扶了,使顾乘风心底里感到一阵屈辱。
盛枝意将所有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闪过几分嘲讽。
她这儿子啊,心性远不如他的父亲。
顾云亭能跟她演十几年,但顾乘风只演这么片刻,都会露出点情绪来。
大概是因为十几年养尊处优吧,让顾乘风认为自己是个天之骄子,所以才一受难,便会如此难受。
不过没关系,受难的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当然可以。”盛枝意扫了一眼顾乘风的面,道:“等到顾婉玉的及笄宴办完,我便去与父亲说,给乘风安排一个实职,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这几日,我再瞧见有谁对顾小小暗中下手——”
她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是眼底里的寒意却森然的落在众人身上。
顾乘风听到盛枝意允诺会给他讨官来做的话后,心底里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更屈辱了。
他的外祖父是当朝右相,他自然不会缺官做,这大概就是母亲根本不在乎他科考的缘由吧,只要母亲一点头,他便能有前途,所以他为了前途,必须来跪着求母亲。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从不在意别人的尊严,只要别人在她面前低头。
顾乘风忍不住想起了父亲的话。
父亲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不可能又要尊严,又要官职,父亲还说,他要记住今日的耻辱,因为母亲最终还是会原谅他,但是当他走出府门后,外面的人不会原谅他。
想到此处,顾乘风强忍着心底里的屈辱,向母亲道:“多谢母亲。”
一旁的顾婉玉也是如此,她也是强忍着屈辱,道:“多谢母亲。”
盛枝意扫了他们一眼,道:“起身吧,今日你们不必留宿在此了,早些回顾府吧,过几日,小小的及笄宴上,我便会回去了。”
盛枝意并不想让这三个人留下来见顾小小,因为顾小小上辈子就是被这三个人给害死的,她不希望这辈子他们三个再接近顾小小。
顾云亭忍让盛枝意的脾气早已习惯了,只含笑应下。
从京郊离开时,顾云亭骑马,顾乘风与顾婉玉同乘一辆马车,在马车间,顾乘风忍不住低声抱怨:“母亲竟连一顿饭都不肯留我们用!”
顾婉玉心里其实也不满,但是她不会跟着附和,只是摆出来一张劝和的脸,柔柔弱弱的与她的哥哥说道:“哥哥,母亲肯原谅我们已经很好了,我们以后定要对二姐姐忍让一些,否则惹来母亲厌恶,我们被母亲罚还是小事,还要连累祖母生病、父亲误公,才是大事。”
但是她的劝解,反叫人更恼怒。
听着顾婉玉的话,顾云亭心里又是一阵悲愤,他转而看向他的妹妹,马车之中,顾婉玉柔嫩的面颊上带着几丝粉,她今日穿了一身寒淡的纱衣,绿波漾漾水云间,翠羽弄烟雨微寒,抬眸间,可怜可爱。
他的妹妹,这样好的妹妹——却偏要受母亲和顾小小的欺辱!
“婉玉。”顾乘风看着顾婉玉的侧脸,一字一顿道:“我会做官的,等我进了官场,你的事情,我都会亲自安排,母亲不给你的,我会给你。”
“你等着哥哥,我迟早会比母亲更高的。”
顾乘风说这些时,顾婉玉悄悄抬起脸,看向她的兄长。
兄长生的好,面若脂玉,眸若点漆,唇红齿白,郎艳独绝。
这样好的兄长...顾婉玉心底里突然升起了一点妄念。
若是,若是她跟兄长在一起——
顾婉玉的面颊一烫,她竟想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她不由自主的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兄长,而是看向窗外。
马车当时正行驶在京郊的路上,冬日的京郊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各种街巷,也没有膳楼书斋,只有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坑洼不平的路,半点趣味也无,但当顾婉玉的目光落到马车外的时候,正巧看见顾小小。
顾婉玉立刻抬眸去看。
百步远外,顾小小并不是一个人,她还在与一个高大的锦衣卫说话,只是因为对方背对着她,顾婉玉看不见脸。
锦衣卫——是谁呢?
她是官家长大的孩子,对官家人的衣裳、配饰都十分敏锐,一眼看过去,便能看出来,这是一名百户。
锦衣卫百户,官衔虽然算不得很高,但是因着锦衣卫在朝中人嫌狗厌、处处得罪人的特殊性,哪怕他们官衔不高,也没人愿意招惹,寻常官家中若是出了个锦衣卫,连带着家人都会遭一些白眼。
顾婉玉隐隐听说过顾小小有一个乡村间的养兄,后来被盛枝意送到北典府司去了,但是送过去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校尉而已,顾小小又是哪里认识的百户呢?
顾婉玉还想继续去看,但马车已经行走了,她只能看着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远。
——
冬日,郊区,田野间。
靴下的地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其下是被冬雪滋润的黑土地,来年这处的庄稼会有一份好收成,北风吹来凛冽的雪寒气,站在田野间的顾小小则正兴奋的喊道:“哇!六品官哎!”
顾小小今日穿了一套毛茸茸的红色棉氅,上面坠了兔子毛,裹着她圆润的脸,她的脸蛋都因为兴奋而涨红,正激动地围着燕惊尘转来转去:“哥哥好厉害啊。”
燕惊尘立在原地,任由她打量自己,听到她夸赞时,才微微扯了扯唇瓣。
他将马匹的事处理好后,本是要走的,但是临走之前,还是想来看一看顾小小。
盛枝意将她养的很好。
想起盛枝意,燕惊尘心底里又泛起些酸闷来。
瞧着盛枝意今日的模样,应是完全将他当晚辈瞧的,对他并没有什么心思,甚至不当他是个可选择的男人来看。
燕惊尘又忍不住想到了那位顾大人。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心思,他全程避让了那位顾大人的行程,但他听过不少关于那位顾大人的名声。
状元郎,隽美多姿,学富五车,守身如玉。
各种名头压在一起,叫燕惊尘的脊背越来越沉。
他心绪难掩,只强撑着与顾小小说了几句话,约定了要去顾小小的及笄宴上后,便从此处离开,回了北典府司继续办案。
他回司内没多久,就收到了盛枝意送给他的老参。
他那点刚压下去的念头又开始蹭蹭往外冒。
盛枝意送他参...就算是没有男女之情,也有关爱之意吧?
燕惊尘坐在椅子上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将那老参珍重的收起来,没舍得用。
因着心思重,一闲下来便要胡思乱想,所以燕惊尘将所有时辰都放到了审案上。
得不到盛枝意的青睐,最起码要得到盛枝意的敬重。
他是受过苦难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势二字代表什么。
如果他走到足够高,盛枝意也不能再忽视他。
他手头的案子经由了盛枝意的点拨后进度飞快,不过几日时间,便已经将人证物证搜罗齐全,直接拿人下狱——北典府司抓人是不需要向刑部、大理寺一般拿手谕的,只要确定了罪证,可以直接拖进北典府司的诏狱内审。
他抓的这位还是个官员,不大,七品官,进了诏狱后没半日便交代了,顶头上司见他能力不错,便分给了他旁的案子,看起来是愿意重用他。
他忙了没有几日,便到了顾府、顾小小及笄的日子。
——
顾小小及笄宴那一日,盛枝意特意将半个京城的夫人姑娘都邀来参宴。
她在京中多年交友甚广,因娘家势大夫家安稳,子女又顺遂,故而在圈中名声极好,许多家底薄的夫人都爱攀附她。
不少人既嫉妒她,又忍不住靠近她,她一办宴,京中能来的夫人都来了,有的是想带自家适龄的儿女出来见见面,有的却也存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顾府前段时间闹出真假千金的说法,让京中人看了不少热闹。
据说是真女儿被恶仆所换,顾府将假女儿如珠似宝的养大,现在真女儿回来了,跟假女儿在府中闹出了不少争端,听说顾老太君都给气病了,连带着前些时候大儿子都没有去科考!
没想到盛枝意这般顺遂的人,都会出这种不顺当的事儿。
京中夫人都知,盛枝意父为当朝右相、夫为户部尚书,一生都没低过头,腰杆比外头的石头还硬,性子也最是要强,真不知道,盛枝意该如何面对她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女儿。
盛枝意掐了一辈子的尖儿,偏子女运上输了一头,又怎么能甘心?
因着这点热闹,所以当日的宴会来的人极多。
——
当日,冬,康平街。
彼时正是腊月时,车马盈门间,来往的夫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大氅云袖,眉目间荡酝着三分笑意,携儿带女,踏向顾府的门。
顾府双门大开,石狮长阶前,盛枝意早早便带着她的宝贝女儿顾小小、和她的儿子顾乘风一同等在了府门口,顾婉玉则直接被盛枝意关回了她的夏雨阁,不允她出来迎客,只准在自己的阁楼里待着。
她能允许顾婉玉开及笄宴,顾婉玉已是得了天赐了,自然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地在阁楼里等着。
今日盛枝意穿了一身古香绫潋滟正紫对交领水袖大袍长裙,一眼望去华贵锋美,发鬓挽成飞天流云鬓,端庄寒艳。
顾小小今日显然也被精心打扮过,这几日她被盛枝意细心娇养,比原先抽条干瘪的模样好了些,盛枝意又请来最好的妆娘为她上妆,以珍珠粉敷面,将一张脸及脖颈间涂成白色,最后细细的描摹妆容。
盛枝意千挑万选为她选了一套暖粉色的圆领雪褶裙,盘了一个娇俏的花苞头,又将最好的头面落到她发鬓间,让她看起来越发漂亮——她生的像盛枝意,小圆脸,丹凤眼,瞧着并不是柔顺讨喜的姿态,摆出来眉目凌厉、骄傲矜贵的模样最好看,她这些时日被盛枝意娇养,也多出了些许底气,看人时不再畏畏缩缩,便显得明媚许多。
而顾乘风姿态端正的站在后面,落落大方。
门外有夫人来时、瞧见只有顾小小一个,不由得询问道:“顾夫人怎的只带了一个女儿出来,婉玉呢?这姐妹俩不是一起办及笄宴吗?”
顾小小与顾乘风心口都是一紧,双眸不自觉的看向盛枝意。
他们看向盛枝意时,又难免触碰到彼此的目光。
看见对方时,这对亲兄妹的眼眸中似乎都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敌意。
“婉玉不过是恶仆之女罢了,将她教养长大,再嫁出去,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多了。”盛枝意察觉到了身后两个孩子之间的针锋相对,但只当自己看不见,她笑容淡淡道:“怎能再将她留于府内办宴、与我的亲生女儿同等呢?我女儿及笄的日子定是只有她一个的,婉玉的及笄宴,后面再操办吧。”
站在一旁的顾乘风听见此言时,心口又是一痛。
就算知道母亲不疼爱婉玉,他此刻还是觉得如遭雷劈。
母亲怎能在外人面前这般贬低婉玉呢?
母亲若是不想让顾婉玉出现,完全可以对外为顾婉玉称病,但她没有,而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来客,顾婉玉在府内的地位就是不如顾小小。
顾乘风想,母亲这般说,外面那些夫人们就会知道顾婉玉在顾府的处境艰难,她们会本能的冷落顾婉玉,这样一来,他们的儿女、那些贵秀也不再于顾婉玉交好,只会去转而交好顾小小,长此以往,顾婉玉连一门好亲事都找不到!
母亲在贵秀圈中浸淫多年,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母亲就是在刻意的打压顾婉玉!
顾乘风心头更难受了。
而来客却完全不心疼顾婉玉,只是跟着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不容易。”
做过母亲的才知道,盛枝意怎么选都会伤害这两个孩子,盛枝意之前对顾婉玉掏心掏肺的十六年都历历在目,所以盛枝意怎么选,都是难的。
顾乘风听见这些客人的话,只觉得心底里的火气更重。
盛枝意难什么?她恨不得踩着顾婉玉的脸让顾小小升天!而外面这些女人,居然只知道吹捧盛枝意!无外乎是怯于盛枝意的权柄罢了!
他听不下去了,又不敢甩脸色离开,只能假做瞧见了自己的好友,然后与盛枝意道:“母亲,儿子瞧见了同窗,想去打个招呼。”
母亲当时只顾着和一群夫人姑娘们介绍顾小小,注意力似乎并没有放在他的身上,听了他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走。
他忍着不爽,转过头便走。
他想,母亲今日高兴的实在是太早了,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要在今日送给顾小小——母亲这般欺负婉玉,他是一定要为婉玉争一口气的。
顾乘风自府门口回到府内后,先是叫人去找顾婉玉,叫顾婉玉偷偷出来看,然后他便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好友谢游江。
他还记得他叫谢游江做的事,和顾小小写给谢游江的那些信。
谢游江将顾小小忽悠的团团转,顾小小那样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抵抗得住谢游江呢?
等顾小小在众人面前主动示好、又被谢游江拒绝的时候,母亲就会知道了,外面捡来的孩子,就算是养大了,身上都沾着一股洗不掉的穷酸味儿、下贱气,永远跟顾婉玉比不了。
婉玉才不会做出来这种订婚前与旁的男人私相授受的事呢。
思索间,顾乘风忍不住四处张望——他的好友在哪儿呢?
——
顾乘风交代给谢游江的事情,谢游江并没有忘。
只是他前段时间逛青楼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通,腿都差点被打断了,甚至还被人扒光了丢到了街巷里。
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儿,他父亲自然不肯罢休,联合督管当处的兵马司查了许久,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人,最后归结为是有人临时起意、抢劫了谢游江。
怎么都查不到问题,再加上逛青楼被打实在是难听,他父亲生了恼,也没在查,只将他罚了跪,府中对他也是下了禁令,一直不允许他出府门,直到今日,他抬出了顾乘风的名头、掏出了顾乘风的请帖来,他的父母才放行。
毕竟顾乘风在京城国子监里的名声一向好,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顾乘风没去参加科考,但是其实并不影响他在所有人眼里的地位。
毕竟他们知道,顾乘风凭着自己的本事能进,凭着家世也能进,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底气。
所以谢府人才肯将谢游江放出来参加顾府的宴。
谢游江早就在谢府憋得骨头长刺儿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搞点事——到时候,顾小小邀约他,他拒绝的话,也不算是他的错吧?
分明是那丑丫头自己来邀请他的。
谢游江本着这样的念头,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
他生的好,不是顾乘风那种文气的俊俏,而是一种恣意的少年气,带着一种打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眼角眉梢勾着痞劲儿,偏又太好看了,一双眼灵动极了,惹人馋的紧,金玉一坠,华服一换,连常伺候他的丫鬟都要羞红脸。
他收拾好东西后,一路风姿摇晃的出了门。
之前被打的那回他还记得,所以谢游江没有一个人出门,而是带了两个家丁,青天白日的出了门。
他不信,今天谁还敢打他!
但是他今日还没来得及出门,谢府门口便跑出来了一个良家姑娘,口口声声说怀了谢游江的孩子,要谢游江来负责。
这女人还真是大着肚子来的!
谢游江震惊之余,出门槛时还被摔了一跤,狠狠磕上了脸。
谢府府内的人闻风而动,在被旁的府里的人知道、丢干净脸面之前,一把将谢游江和这女人一起扯进了宅院里。
谢府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今日,谢游江是去不得顾府了。
——
此时,夏雨阁内。
顾乘风派去的丫鬟去找到顾婉玉的时候,顾婉玉正穿上一身丫鬟的衣裳。
哥哥跟她说,今日谢游江会过来。
谢游江和顾小小的事情,现在还没几个人知道呢,一想到顾小小会被谢游江下脸面,顾婉玉便觉得心里头痛快极了。
所以她将脸上涂抹上黄粉,又用部分头发盖住面颊,换了丫鬟的衣裳,一切准备妥当后,悄咪咪的去了宴会上。
她要瞧一瞧顾小小被谢游江拒绝、被众人嘲讽的样子。
但顾婉玉从夏雨阁出来、偷偷到前厅,藏到一处花阁角落里往外看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场盛宴。
整个顾府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人影鬓香衣摆联袂,来客太多,坐不下,干脆就不在前厅办,而是在花园里面办。
顾府的花园中种满了梅花,冬日里娇嫩嫩的开着,梅菲菲雪菲菲,风一吹,雪向梅花枝上堆,最中间的花亭被覆了薄纱,微风拂过,薄纱摇晃,金色的阳光落到亭内,纸落云烟般静谧,能瞧见其中摆了一张古琴。
所有座位都是围着花亭而坐,显然顾小小要在花亭中演奏。
待宴席开后,顾小小在人群的目光簇拥下,由盛枝意亲手牵到花亭间弹奏了一曲。
那时冬日间,微雪洗廊檐,风烟净碧空,碎金落到亭中端坐的女子的身上,为她镀了一层涟涟的金光,她弹奏的是一曲铿锵有力的碎玉曲,亭中风声琴动,光转玉壶,风掀起纱帐时,露出顾小小潋滟的面,如乘彩云而登碧落,引人赞叹。
一曲终落,满堂喝彩。
为了防着冬日冷,整个花园和廊檐下处处都摆了碳炉,里面烧着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碳,在宴席中央,还摆着一座玉山,做曲水流觞宴。
玉山,顾名思义,就是用一块巨大的玉石雕刻成山,其中做出河流模样,然后在河流上摆上各种木盘、叶子,里面再装上精巧的点心,送到宾客面前,名为曲水流觞。
光这一座玉山就要几千两银子,且越老越值钱,现在搬出去卖,都能卖出上万两去。
这玉山当处还是盛枝意的嫁妆,封在库房中十几年都不曾动用过,今日却被抬出来给顾小小做脸面,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姑娘。
来参宴的贵秀们几乎都被这及笄宴迷住了,一张张脸上都是艳羡。
“好大的阵仗。”
“这位真千金倒是受人疼。”
“谁说不是呢,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玉山。”
“别提了,我及笄的时候,只摆了几桌酒呢。”
说着说着,这话题突然就偏了。
“听说顾夫人根本没让顾婉玉出来参加及笄宴,说是顾婉玉的及笄宴要挪到后三日办,那到时候我们还来吗?”
“我母亲应是不会再让我来了,瞧着顾婉玉这样子,在顾府怕是过的不好,真的一回来,她这假的就不值钱了。”
“这也算不错了,她毕竟是恶仆之女,还害的人家真千金流落乡野十来年,人家顾夫人肯给她一个及笄宴,已是恩赐了,她当知足的。”
听着那些贵秀们的话,躲在角落里假做丫鬟打扮的顾婉玉一口牙都咬碎了。
顾小小算什么好人?
盛枝意从顾小小回来后,便这般敌视她、敌视哥哥,她不信顾小小没有从中作梗。
顾小小那样的泥腿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不自爱的!一会儿谢游江便来了,等谢游江来了,所有人都会见到顾小小的真面目。
顾婉玉便含着恨开始等。
她等到顾小小从花亭中下来,由盛枝意和顾云亭一起亲自陪着向每一桌斟酒行过,等到顾小小在人前大展姿颜,等着所有人夸赞满口。
可是,她怎么都等不来谢游江。
一直到宴席散去,她都没有等来谢游江。
顾婉玉心头的恨意更浓烈,到最后满是委屈。
哥哥答应她的事情...没有做到。
她成了全京城姑娘们口中的笑柄,而顾小小,反倒顶替了她的位置,抢走了她的荣光!
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滑落,她转过头去便往自己的院落中奔逃而去。
在跑过一处回廊时,垂着头哭着的顾婉玉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着圆领武夫袍的高大男人,对方垂眸扫了她一眼,正瞧见顾婉玉哭的花猫儿一样的脸。
她脸上涂抹、遮盖着面容的粉末已经被泪水冲刷出痕迹来,又被袖子抹过,所以看起来一片浆糊,看起来像是被谁欺负了的小丫鬟。
盛山郡瞧见这小丫鬟的时候,莫名的觉得心中一动。
但再想多看一眼的时候,便见这小丫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面,惊叫着跑掉了,只是在她跑掉时,耳朵上带着的坠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盛山郡微微挑眉。
姐姐府内的小丫鬟们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见了他来竟然没有行礼。
鬼使神差般的,他俯下身,捡起了地面上的那枚耳坠,塞到了袖子里。
跑就跑了吧,反正也跑不掉,只要是在这府中,他就都能翻出来。
想到此处,盛山郡脚步更快了些,一路走向宴席的方形——他前几年被派出去边关,昨日才晚间回来,回来后才知道这段时日里,他姐姐的府内出了不少事,搞出来了什么真假千金的差错来。
所以他在兵部点完卯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姐姐这里,正赶上姐姐亲生女儿的及笄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顾小小。
盛山郡到的时候,宴会正进行到末尾。
顾小小今日的及笄宴圆满结束,她认识了好多个姑娘,她们都夸她漂亮,还和她一起约了出去玩儿,让顾小小兴奋又高兴,一整日间都咧着嘴。
顾云亭在一旁和官场上的同僚们谈天说地,而盛枝意则带着顾小小在每个夫人面前转过去,给这些夫人们敬酒。
夫人们对顾小小都颇为爱护,每个人都夸赞她,夸的顾小小不好意思的躲在盛枝意身后。
旁的夫人们瞧了便笑:“盛枝意,这可不像是你。”
盛枝意什么时候不好意思过?旁人夸她,她只会觉得对方眼光好。
“孩子小。”盛枝意伸手,柔柔的摸了摸顾小小的脑袋,道:“害羞着呢。”
那时候盛枝意和顾小小站在人群中,一对母女生了极像的眉眼,她们身处人群中,就像是明月落在星空中。
那样耀眼。
她们言谈间,人群突然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人群四散了些,盛枝意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似得,回头望了过去。
她瞧见了她的弟弟。
那时正是冬日,远处的朱色廊檐上覆盖着雪层,白墙黑瓦间,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从远处行过来,眉目俊朗,周身带着几丝煞气。
他眉目也是凌厉的丹凤眼,与盛枝意有三分相似,面颊却并不似盛枝意圆润,反而是棱角分明的端正,藏在风中的光影在他面颊上跃动、吹动他的鬓发,他垂眸、行过来时,男子身上气息热腾腾的扑到人面上,惹得在场的诸多女眷都跟着脸红。
“顾夫人,您的弟弟来了。”旁边有女眷小声说道。
当然,这是谁都看到的事,但是就是有人忍不住提上一嘴,说完之后还要羞答答的望一眼盛山郡。
盛山郡,时年弱冠有四,盛枝意的亲弟弟,武将,早些年在边关驻守,出身好,且,没成家。
受盛枝意这个姐姐的影响,盛山郡也早早定了“不纳妾、不通房”的规矩,谁若是嫁给他,旁的不说,后宅一定是安稳的。
更何况,盛山郡又生的那般——威武。
盛山郡与顾云亭是完全不同的美,顾云亭温和,儒雅,盛山郡锋利,霸道,比起来顾云亭,其实盛山郡这个类型更容易吸引女子的目光。
而当盛枝意抬眸望向盛山郡的时候,心底里却是五味杂陈。
在上辈子,她的弟弟也是这个时候回来了,只是在上辈子的这一日,顾小小还跪在祠堂里,没有自己的及笄宴,而顾婉玉则站在她身旁,给盛山郡行了一礼。
这一礼过后,盛山郡便莫名其妙的爱上了顾婉玉。
那时候,盛山郡已经知道了顾婉玉不是自己的亲侄女,所以他开始千方百计的引诱顾婉玉,想要得到顾婉玉。
但是他表面上没有露出来,只是开始在暗地里做各种手段。
因为顾婉玉不喜欢顾小小,所以盛山郡也跟着欺负顾小小,他以此向顾婉玉邀功,引诱顾婉玉爱上他。
但是在这个时候,顾婉玉心中已经爱上了顾乘风——顾乘风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顾婉玉和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他们三个之间拉扯了很久,最后顾乘风和顾婉玉是亲兄妹的事情暴露,顾婉玉便跟了盛山郡。
盛山郡最后还给顾婉玉换了个身份,要名正言顺的娶顾婉玉进门。
他那时与盛枝意道:“姐姐,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女儿,就不要让我再失去婉玉了,人这一生总要失去点什么,谁都有遗憾的,你看开些,我们还是一家人,不好吗?”
“姐姐,如果你执意要针对婉玉,我只能暂时不见你了。”
“姐姐,够了,不要让所有人都难堪了。”
过去的那些事情,对盛山郡来说不重要,因为顾小小对他就不重要。
甚至,盛枝意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与他手足情深一起长大的姐姐,比不过一个刚见过几面的女孩,甚至这个女孩还是他名义上的侄女。
只有盛枝意一个人记得。
只有盛枝意一个人不甘!
时隔了一辈子,再见到自己弟弟的面容的时候,盛枝意只觉得心底里有浓烈的恨意在流淌。
她定定的望着盛山郡,直到盛山郡走到她面前来,唤她“姐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随后垂下眼眸,向盛山郡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嗯,回来了。”
回来了好。
盛枝意缓缓闭上眼,想,回来了好,这些人欠了她的,都要还的。
“入席吧。”盛枝意道。
她甚至没有心思将自己的女儿顾小小介绍给盛山郡来认识,顾小小连个行礼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盛枝意拉着走向了另一端。
而盛山郡本来想跟姐姐问一问“丢掉耳坠的丫鬟”的事情的,但姐姐似乎有更忙的事情,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盛山郡瞧见他的姐夫过来了。
他与他姐夫许久没见,两人很快便凑在一起说话,盛山郡便短暂的将耳坠的事抛在了脑后——他不着急,今天问不到,明天总能问到,就这么一个小丫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当时正是隆冬,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场宴会里,每个人都在这一场宴会里游走。
复仇的盛枝意,交到很多朋友、办了一个及笄宴、被很多人包围、很开心的顾小小,四处寻找谢游江但是怎么都找不到的顾乘风,跑回夏雨阁哭的顾婉玉,心里揣了一个小丫鬟耳饰的盛山郡,此时正游走于宴会中但并不在乎顾小小的顾云亭,拼拼凑凑,挤出来了一个花团锦簇的顾府,觥筹交错间,每个人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只有一个人是旁观者。
燕惊尘坐在角落里,看着高楼起,看着高楼落,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他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人群中的盛枝意,又飞快垂下头来,看着自己。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个人,也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整个宴会里,他没有看一眼顾云亭,但是眼角却将这个人描摹了千百遍。
原来这就是她喜欢的人的模样。
宴会散去的时候,他本该离开顾府的,可是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思,他没走,称醉留宿在了顾府。
盛枝意本就给他留了一个房间,所以他留宿的事情很顺利,没有多少人在意。
——
当日晚,夜间,燕惊尘一个人在顾府的花园里随意游走。
他睡不着,便想看一看这月,看一看这顾府。
他像是在透过这些东西看盛枝意,所以百看不腻。
但是就在他经过一处昏暗的客厢房时,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跑到顾府来做什么?”一道温和的声线中夹杂着几分不满,道:“被盛枝意发现,你我都要死。”
燕惊尘的脚步一顿,目光锐利的刺过去。, ,887805068
各种名头压在一起,叫燕惊尘的脊背越来越沉。
他心绪难掩,只强撑着与顾小小说了几句话,约定了要去顾小小的及笄宴上后,便从此处离开,回了北典府司继续办案。
他回司内没多久,就收到了盛枝意送给他的老参。
他那点刚压下去的念头又开始蹭蹭往外冒。
盛枝意送他参...就算是没有男女之情,也有关爱之意吧?
燕惊尘坐在椅子上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将那老参珍重的收起来,没舍得用。
因着心思重,一闲下来便要胡思乱想,所以燕惊尘将所有时辰都放到了审案上。
得不到盛枝意的青睐,最起码要得到盛枝意的敬重。
他是受过苦难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势二字代表什么。
如果他走到足够高,盛枝意也不能再忽视他。
他手头的案子经由了盛枝意的点拨后进度飞快,不过几日时间,便已经将人证物证搜罗齐全,直接拿人下狱——北典府司抓人是不需要向刑部、大理寺一般拿手谕的,只要确定了罪证,可以直接拖进北典府司的诏狱内审。
他抓的这位还是个官员,不大,七品官,进了诏狱后没半日便交代了,顶头上司见他能力不错,便分给了他旁的案子,看起来是愿意重用他。
他忙了没有几日,便到了顾府、顾小小及笄的日子。
——
顾小小及笄宴那一日,盛枝意特意将半个京城的夫人姑娘都邀来参宴。
她在京中多年交友甚广,因娘家势大夫家安稳,子女又顺遂,故而在圈中名声极好,许多家底薄的夫人都爱攀附她。
不少人既嫉妒她,又忍不住靠近她,她一办宴,京中能来的夫人都来了,有的是想带自家适龄的儿女出来见见面,有的却也存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顾府前段时间闹出真假千金的说法,让京中人看了不少热闹。
据说是真女儿被恶仆所换,顾府将假女儿如珠似宝的养大,现在真女儿回来了,跟假女儿在府中闹出了不少争端,听说顾老太君都给气病了,连带着前些时候大儿子都没有去科考!
没想到盛枝意这般顺遂的人,都会出这种不顺当的事儿。
京中夫人都知,盛枝意父为当朝右相、夫为户部尚书,一生都没低过头,腰杆比外头的石头还硬,性子也最是要强,真不知道,盛枝意该如何面对她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女儿。
盛枝意掐了一辈子的尖儿,偏子女运上输了一头,又怎么能甘心?
因着这点热闹,所以当日的宴会来的人极多。
——
当日,冬,康平街。
彼时正是腊月时,车马盈门间,来往的夫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大氅云袖,眉目间荡酝着三分笑意,携儿带女,踏向顾府的门。
顾府双门大开,石狮长阶前,盛枝意早早便带着她的宝贝女儿顾小小、和她的儿子顾乘风一同等在了府门口,顾婉玉则直接被盛枝意关回了她的夏雨阁,不允她出来迎客,只准在自己的阁楼里待着。
她能允许顾婉玉开及笄宴,顾婉玉已是得了天赐了,自然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地在阁楼里等着。
今日盛枝意穿了一身古香绫潋滟正紫对交领水袖大袍长裙,一眼望去华贵锋美,发鬓挽成飞天流云鬓,端庄寒艳。
顾小小今日显然也被精心打扮过,这几日她被盛枝意细心娇养,比原先抽条干瘪的模样好了些,盛枝意又请来最好的妆娘为她上妆,以珍珠粉敷面,将一张脸及脖颈间涂成白色,最后细细的描摹妆容。
盛枝意千挑万选为她选了一套暖粉色的圆领雪褶裙,盘了一个娇俏的花苞头,又将最好的头面落到她发鬓间,让她看起来越发漂亮——她生的像盛枝意,小圆脸,丹凤眼,瞧着并不是柔顺讨喜的姿态,摆出来眉目凌厉、骄傲矜贵的模样最好看,她这些时日被盛枝意娇养,也多出了些许底气,看人时不再畏畏缩缩,便显得明媚许多。
而顾乘风姿态端正的站在后面,落落大方。
门外有夫人来时、瞧见只有顾小小一个,不由得询问道:“顾夫人怎的只带了一个女儿出来,婉玉呢?这姐妹俩不是一起办及笄宴吗?”
顾小小与顾乘风心口都是一紧,双眸不自觉的看向盛枝意。
他们看向盛枝意时,又难免触碰到彼此的目光。
看见对方时,这对亲兄妹的眼眸中似乎都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敌意。
“婉玉不过是恶仆之女罢了,将她教养长大,再嫁出去,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多了。”盛枝意察觉到了身后两个孩子之间的针锋相对,但只当自己看不见,她笑容淡淡道:“怎能再将她留于府内办宴、与我的亲生女儿同等呢?我女儿及笄的日子定是只有她一个的,婉玉的及笄宴,后面再操办吧。”
站在一旁的顾乘风听见此言时,心口又是一痛。
就算知道母亲不疼爱婉玉,他此刻还是觉得如遭雷劈。
母亲怎能在外人面前这般贬低婉玉呢?
母亲若是不想让顾婉玉出现,完全可以对外为顾婉玉称病,但她没有,而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来客,顾婉玉在府内的地位就是不如顾小小。
顾乘风想,母亲这般说,外面那些夫人们就会知道顾婉玉在顾府的处境艰难,她们会本能的冷落顾婉玉,这样一来,他们的儿女、那些贵秀也不再于顾婉玉交好,只会去转而交好顾小小,长此以往,顾婉玉连一门好亲事都找不到!
母亲在贵秀圈中浸淫多年,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母亲就是在刻意的打压顾婉玉!
顾乘风心头更难受了。
而来客却完全不心疼顾婉玉,只是跟着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不容易。”
做过母亲的才知道,盛枝意怎么选都会伤害这两个孩子,盛枝意之前对顾婉玉掏心掏肺的十六年都历历在目,所以盛枝意怎么选,都是难的。
顾乘风听见这些客人的话,只觉得心底里的火气更重。
盛枝意难什么?她恨不得踩着顾婉玉的脸让顾小小升天!而外面这些女人,居然只知道吹捧盛枝意!无外乎是怯于盛枝意的权柄罢了!
他听不下去了,又不敢甩脸色离开,只能假做瞧见了自己的好友,然后与盛枝意道:“母亲,儿子瞧见了同窗,想去打个招呼。”
母亲当时只顾着和一群夫人姑娘们介绍顾小小,注意力似乎并没有放在他的身上,听了他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走。
他忍着不爽,转过头便走。
他想,母亲今日高兴的实在是太早了,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要在今日送给顾小小——母亲这般欺负婉玉,他是一定要为婉玉争一口气的。
顾乘风自府门口回到府内后,先是叫人去找顾婉玉,叫顾婉玉偷偷出来看,然后他便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好友谢游江。
他还记得他叫谢游江做的事,和顾小小写给谢游江的那些信。
谢游江将顾小小忽悠的团团转,顾小小那样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抵抗得住谢游江呢?
等顾小小在众人面前主动示好、又被谢游江拒绝的时候,母亲就会知道了,外面捡来的孩子,就算是养大了,身上都沾着一股洗不掉的穷酸味儿、下贱气,永远跟顾婉玉比不了。
婉玉才不会做出来这种订婚前与旁的男人私相授受的事呢。
思索间,顾乘风忍不住四处张望——他的好友在哪儿呢?
——
顾乘风交代给谢游江的事情,谢游江并没有忘。
只是他前段时间逛青楼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打了一通,腿都差点被打断了,甚至还被人扒光了丢到了街巷里。
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儿,他父亲自然不肯罢休,联合督管当处的兵马司查了许久,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人,最后归结为是有人临时起意、抢劫了谢游江。
怎么都查不到问题,再加上逛青楼被打实在是难听,他父亲生了恼,也没在查,只将他罚了跪,府中对他也是下了禁令,一直不允许他出府门,直到今日,他抬出了顾乘风的名头、掏出了顾乘风的请帖来,他的父母才放行。
毕竟顾乘风在京城国子监里的名声一向好,虽说不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顾乘风没去参加科考,但是其实并不影响他在所有人眼里的地位。
毕竟他们知道,顾乘风凭着自己的本事能进,凭着家世也能进,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底气。
所以谢府人才肯将谢游江放出来参加顾府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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