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听完叶思渊所言,便朝雾灯看了一眼。
雾灯会意的将那梨花木雕盒奉上,江柍打开盒子,拿出那支步摇:“此人是我皇兄身边的侍卫,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替皇兄送此物而已。”
星垂和月涌对视了一下,都是一颤,她们本以为江柍会丢个谎,搪塞过去。
江柍晃了晃步摇上的水晶珠穗儿:“都说‘红豆生南国’,大昭属南而大晏在北,皇兄命人打了一支红豆步摇送我,看着这步摇,便是解了思乡之情了。”
江柍解释的很详细,很坦荡。
叶思渊不语,只在思量。
江柍哼道:“怎么,你不信我吗?”她倨傲地昂起下巴,“本宫从不屑撒谎,若你还是不信,把他抓了便是,审完了再给本宫送回来,只是若送回来……”
“什么?”叶思渊满脸的“我还怕你不成”。
江柍勾起唇角,赌气似地回视他:“到时候小公爷必得跪地给本宫磕三十个响头,方能解今日对本宫的不敬之罪。”
她改口自称本宫,摆明了想以身份压人。
却又没露出逼人的震慑力,反倒娇蛮可爱,显然并未真对叶思渊动怒。
叶思渊却不领她这个情,刚想和她吵上几句,却瞥见窗外一道眼神,于是只得作罢。
憋着气道:“微臣怎敢不信公主。”
他朝窗外的士兵抬抬下巴:“放人。”
士兵道“遵命”,便放了人。
郑飚朝江柍施了一礼,便转身飞上屋檐,隐匿在茫茫雪夜里。
“刺客”离去,叶思渊也要告辞。
江柍看了眼矮桌上雀绕花枝的食盒,道“将军留步”。
叶思渊顿住脚,她才说:“我知你护驾心切,乃是一片好意,这样吧,这碟松瓤榛子卷便赏给你了。”
叶思渊才不肯要,只说:“微臣不饿,若是公主无事,臣就先告退了。”
江柍一早便知他不肯要,只是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赏给你吧。”她看向窗外的士兵,眼睛亮晶晶的,“看你面熟,是不是枳树林旁烤肉的那位?”
沈子枭微愣,没想到她竟会突然点他,狐疑她是否看出了什么。
面上却只是恭敬,回话道:“禀公主,正是在下。”
江柍噙着甜甜的笑,好像是为了气叶思渊似的,说道:“你差事当得不错,怪不得小公爷肯用你,这碟榛子卷你就替小公爷享用吧。”
雾灯闻言,把那碟点心端过去,对上这人的脸,眼眸骤亮了一下。
沈子枭却没看她,只敛眸接过点心。
江柍没让他谢恩,只说乏了,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窗户合上的那一刻,沈子枭偏头看了眼江柍,只见她捂嘴打了个呵欠,许是因为云鬓披散着,模样倒显得无比娇憨。
他眼皮微跳,这才想起她竟穿着入睡时的寝衣。
不由眼眸一黯——在外男面前这样不知避讳。
回到房内,沈子枭把松瓤榛子卷放在桌上。
叶思渊后脚就来了,气鼓鼓道:“谁稀罕吃她那一碟破油卷?”
谢绪风也跟了来,他一路上早已知悉发生了什么,随手捻起一个榛子卷,咬了一口,满足叹道:“酥香可口,不仅吃着不腻,回味中还有一丝清甜,思渊不吃,我吃。”
叶思渊气结:“你个叛徒,赶紧给我吐出来,不许吃她的东西!”
话没说完,只见沈子枭竟也悠悠捡起一个榛子卷吃下去。
叶思渊气得脸红:“绪风哥哥吃也罢了,你又不是没见她那‘嗟,来食’的样子,竟也……”
话没说完,嘴里被人硬塞了一个。
沈子枭看向他:“不要再聒噪了,我今夜要回赫州,明日迎熹入城,我会在朱雀门迎接,你们两个在这里务必保她周全,不要在眼看着要进城的节骨眼上出差错。”
谢绪风沉稳点头,又问:“所以今夜那人真如公主所说,只是来送东西?”
提起这个叶思渊便露出丢了银子的表情:“要不是你给我使眼色,我定不会放过他,此刻怕是都查个水落石出了。”
沈子枭淡淡说:“我看她不像撒谎,不过以防万一,我已派人暗中跟着那人了。”
谢绪风点头。
沈子枭又给他交代了些其他小事。
说完话再看,桌上的食盒已然空空如也,那些点心竟全被叶思渊吃进肚里。
沈子枭和谢绪风对视,眉眼已染上笑意。
叶思渊瞧见他们神色,只当他们是笑话他,嘴角抽了抽说:“我就是觉得一点也不好吃,你们肯定不想再吃,浪费了可惜,这才消灭光了。”
他故作淡定,耳尖却早已红了,忙站起来:“殿下不是要走吗,我去备马!”
说罢逃也似得离开。
沈子枭和谢绪风皆是无奈摇头。
这边,雾灯服侍江柍上了床,吹熄蜡烛的时候,江柍倏然问:“是他吗。”
“什么?”雾灯没反应过来。
“救你的人,不是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吗,窗外的士兵也是。”
雾灯这才明白过来,轻轻应了声:“是。”
江柍的心思如烛火般摇曳起来。
真的是他。
乔装而来,却无意间救了她的侍女。
江柍不觉得他是有意,却也不能说是无心,他终归还是想探探她的底吧?
她翻了个身,脸朝外看着雾灯:“把蜡烛全都熄灭,你退下吧。”
雾灯很快退下了。
屋里只剩江柍一个人。
她细细回忆沈子枭的样子——眉,眼,口,鼻……
她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她一早便在太后那里看过他的画像。
不只是他的,还有谢绪风和叶思渊以及他身边一干近臣的,她都细细看过。
这便是太后的另一个目的了。
要江柍替嫁,一来是出于私情不愿舍弃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二来是为国家考量安插一枚棋子进去。
出宫前,太后问江柍:“你知道为什么历朝都有公主和亲吗。”
江柍不语。
“只因一个女子可抵得上千军万马。”太后便抚着她的脸蛋,借着摇曳的烛光欣赏着她,“人君爱色,必颠覆社稷;卿大夫爱色,必绝灭宗庙;士庶人爱色,必戕贼其身。冀州苏护,献妲己侍奉纣王,成汤基业尽毁。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可叫君王不早朝,你可懂?”
太后这么说,倒让江柍愣了一下,她本以为太后会举文成公主或昭君公主的例子。
“臣女只怕会辜负太后所托。”江柍无比谦卑。
太后只笑:“你不会。”
这话太笃定,江柍忍了又忍,却还是问出来:“就凭我的美貌吗?”
太后轻轻描绘她的秋波眉,像在打量一幅她亲手作的画:“不,哀家选中你,不是因为你的美丽,而是因为你的美丽无穷无尽。”
美丽,由内而外,不止美貌。
太后点到为止,江柍却已然懂了,她的任务很是艰巨——要颠覆一整个王朝。
忽闻窗口有响动。
江柍警惕地睁开眼睛,很快,她又闭上。
脚步很轻,踩在软缎地毯上更是令人难以察觉,但江柍还是能感受到那人越来越近,他身上的雪寒之气越来越浓。
她把被子攥紧,眉头蹙起,整个人都细细密密地发起抖来,眼泪仿佛不受控制般从眼角滑落。
那人似乎是定住不动了。
江柍张张口,梦魇般喊:“母后,母后,皇兄…母后……”
眼泪糊了满脸,发丝都粘在脖颈上,她哭得动情,边哭边翻了个身,抱紧了怀里的锦被,将自己蜷成一个团儿。
那人静了片刻,终于转了身,又悄无声息离开了。
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江柍才睁开眼睛。
她的眼皮哭得红肿,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她面无表情擦掉泪痕,转身看了眼那扇窗子。
来人是沈子枭。
她闻见了他身上那股龙涎香。
龙涎香名贵异常,唯皇室可用,晏国能用此香而又恰好在此的唯有沈子枭一个,他虽换下衣物,不知身上早已浸染了味道,虽淡到一般人察觉不出,但江柍自小对气味敏感,自然是早就记在心里。
江柍不知沈子枭为何夤夜前来。
但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对她是在意的,无论是探查还是戒备,只要不是漠不关心,于江柍来说就是好事。
她一早就熟悉沈子枭的各种事迹,知道他自幼丧母,八岁时又被送到梁国为质子,必定是战战兢兢地度过无数个日夜。
所以她假装梦见母亲,装成一个爱黏母亲的小姑娘,试图勾起他的爱怜。
她不知道此招有无效果,只知道她无论如何都得试上一试。
正如她不知道故意向谢绪风示好,甚至不惜假装摔倒来和谢绪风接触,会否激起他心底的淡淡涟漪,但她还是试了。
因为他是她的目标。
颠覆王朝,从来都是从掌控一个男子开始的。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倾国的能力,可引诱一个男子为她倾心,她倒是还有几分把握。
翌日,江柍早起梳洗打扮,准备进城。
段春令拿了个锦盒来,打开看,是一枚通体赤红色的药丸。
“太后娘娘赐药。”段春令如此告知。
江柍正在描眉,随口问:“什么药。”
“此药名唤‘红丸’,服下后,每半年吃一粒‘白丸’,便可保公主与往日无异。”段春令垂首说道。
雾灯给江柍篦头发的手不由抖了抖。
江柍却半分异样没有,便拿起那颗药丸不慌不忙吞下。
吞完了继续描眉:“若是半年之后不吃白丸又会如何。”
“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段春令抬眼看了下江柍,才说,“每到午夜便会痛如剔骨,直至破晓时分方能好转。”
几个侍女大气也不敢出,江柍只看了镜子里头的自己一眼,眉形描得极好,她搁下眉笔,一笑:“母后还是疼惜我的,不肯伤了我的性命。你替我回个话,我知道要如何报答母后的恩情,请母后放心。”
太后拿捏江家人的性命让她和亲,却还是不放心,非要再上一层保险,江柍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只能谢恩。
段春令接过雾灯手上的梳子,继续帮江柍篦发。
江柍从铜镜里看着段春令,问道:“所以这半年我要做什么?”
既然喂她吃下这颗毒药,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命她去做,便轻易把解毒丸给她吧。
段春令噙着得体的笑,回道:“太后说了,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好当您的太子妃,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即可。”
话虽没说透,但江柍懂了。
太后想让她用半年拿下沈子枭的心。
江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莞尔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段春令很快便灵巧地给江柍梳了个绀绾双蟠髻,发上缀以吹花红宝重珠钿,两边各簪一支九展凤翅金滚珠步摇。
她身穿翟衣,裙摆系着双衡比目牡丹佩、穿花宫绦。
华光冉冉,风姿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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