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

第十六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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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滴水

慎戒阁中此时集聚了各峰弟子,与除夕那夜不同的是,众人皆敛目肃立,殿内一片寂静。朝露与洛清嘉来时,只听见了高高阁顶之上所悬铜钟悠长的鸣声。

望山君恰好与二人前后脚进门,于是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见过望山仙尊”的声音。

他随意地挥了挥袖子,神色凝重地顺着慎戒阁正殿中的台阶走上前去,重伤的冯誉被安置在台上一张玄冰榻上,正由小九和另一名医童把脉。

见望山君已至,一侧端坐的明舒君便站起了身,环视一圈,开口道:“诸位皆知,望山君座下弟子冯誉于除夕之日在山上遭人重袭,此时昏迷不醒,我将他安置在千年玄冰上疗伤,也恰好请诸位到慎戒阁来。鹤鸣山戒备森严,原不该有外人擅闯,冯誉一事影响恶劣,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明舒君执掌慎戒阁多年,言语不怒自威,众人听后皆答:“是。”

小九和另一名医童尚在把脉,两位仙尊不便过问,便回身面朝台下众人。明舒君微微抬手,在空中凝出一块剔透玉石来。

玉石表面光滑,直如明镜,朝露也认了出来,这玉石除夕夜时就悬在丹心峰顶,以作照明之用。

明舒君手指一动,玉石镜面上翻涌出一阵雾气,随即竟复现了除夕当夜的丹心峰之景!

“事发之后,我当即便调了‘明镜’,冯誉昨日在丹心峰上用了夜宴,约莫是焰火燃放之前,他提了一盒点心独自离去,未曾邀人同行。”明舒君将那玉石搁在阶下,于是众人看得更加清楚,“临走之前,他曾与五人交谈,同三十四人照面,我已一一问过,冯誉只道自己有些私事,旁的没有多说。”

语罢,望山君便接道:“只有两人,我和明舒君尚未询问,朝露——”

突兀被叫到名字,朝露被吓了一跳,所幸来前她便有心理准备,慌乱片刻后迅速平静下来,上前揖手道:“望山仙尊。”

望山君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听说,昨日你在夜宴席间寻找子誉,一连问了好几人,你上山不久,又一直在养病,为何要去寻这素昧平生的师兄?”

朝露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付的理由,此时对答如流:“回仙尊,清嘉师姐归来后,曾多次提及冯师兄,说他在山下时对众人多有照顾,师姐几次遇险,还是靠着他才化险为夷。我与师姐亲近,便想着寻找冯师兄当面致谢,后来听闻他出了丹心峰,便也作罢了。”

她刻意说得结结巴巴,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以示柔弱。

明舒君点头道:“不必紧张,有明镜为证,你昨日并未出丹心峰。我与望山也不过是得知你去找冯誉,多问一句罢了。”

她确实是一直没有出丹心峰,只要为问及冯誉找到借口,不管是否可信,众人都不会多疑的。

闲话几句后,朝露便行礼退下,重新回到众人之间。望山君叹了一口气,对明舒君道:“如此看来,也只能唤他下山一趟。”

明舒君冷哼了一声:“遣旁人也过不了桃源峰大阵,我已着他师弟去唤了。说起来,多年前我便告诉你们,他在石镜中的原身混沌不清,合该……”

望山君沉声道:“明舒,噤声!”

明舒君有些不甘心地止住了话柄,转而问道:“小九,冯誉如何了?”

小九恰好收了手边的银针,闻言便上前答话:“回两位仙尊,冯师兄昨日伤在上气海之侧,系剑伤,我猜测,行凶者原本想一剑穿心,却因故偏了一分,才叫冯师兄侥幸活了下来。伤他的剑就是鹤鸣山中弟子人人皆有的寻常铁剑,看不出什么蹊跷,只是……”

他犹豫再三,才继续道:“行凶者在他额间施术画了一道符咒,却因匆忙未曾画完,此咒阴邪气极重,使得师兄气血凝滞,不能自行疗伤。仙尊方才施疗愈法术未能将他唤醒,也是因这道咒的缘故。”

望山君十分意外,追问道:“是什么咒?”

小九摇头:“弟子不认得。”

他刚说完这句话,慎戒阁正殿之前便响起了一阵微小的惊呼声。

朝露扭头看去,恰好看见江扶楚神色平静地从慎戒阁门前走了过来,他洁白的衣摆掠过地面,留下一阵香得几乎有些妖异的兰麝之气。

他几乎从来不曾下过桃源峰,众人上次见他,还是在一年前的试剑大会。

不过试剑大会上门派林立,人多眼杂,他与萧霁比试间又激得剑光四射,真正记住他长相的也没几个人。

慎戒阁中忽然静了下来。

江扶楚毫不在意,目不斜视地一路上前,从朝露面前经过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终归还是没有停下。

萧霁面色复杂地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一起给两位仙尊行了礼。

“弟子见过望山仙尊、明舒仙尊。”

不知是他身上的气味实在迫人,还是萧霁今日低眉敛目、完全不复试剑大会上意气风发之狂妄的缘故,江扶楚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竟将他身后师弟的风头抢了个十足十。

朝露听见身侧的洛清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捏捏她的手,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洛清嘉皱眉回道:“不知为何,见到江师兄,总觉得十分不舒服……”

朝露瞥了江扶楚一眼。

美人白衣惊鸿,衣袂翩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赏心悦目,怎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她不禁一头雾水:“我觉得他比萧师兄好说话多了,为何你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那奇怪的香气?

洛清嘉思索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我觉得他……太平静了,也不能这么说,但我想不出别的话形容那种感觉。他不像鹤鸣山上一个寻常的弟子,甚至不太像……人?”

她说完这话,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朝露瞧众人神态各异,但都是眉头紧锁,便知洛清嘉所言的感觉他们恐怕也有:“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受到?”

她尚且疑惑不解,萧霁便握着手中的剑往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她与洛清嘉之间。

洛清嘉忙道:“师兄。”

朝露也跟着打招呼。

萧霁瞥了朝露一眼,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理她,只顾歪头对洛清嘉道:“清嘉师妹客气了。”

正好朝露现在也懒得跟他继续说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众人中央的江扶楚,听见他答道:“……弟子不知。”

方才望山君和明舒君是在问他知不知晓冯誉在桃源峰上遇袭一事。

听他回复,明舒君继续问道:“那你昨日不曾到丹心峰来,身在何处?”

江扶楚道:“在桃源峰顶。”

“除夕之夜天际无月,你在山顶做什么?”

“弟子常在山顶小憩,昨日睡得早,几近沉眠。”

萧霁昨日来了丹心峰,桃源峰上只有他一个人,冯誉又伤在桃花林里,此时他说自己在睡觉,又没有旁人为他作证,怎么听怎么可疑。

朝露轻轻地“啊”了一声。

旁人不知道,但她却知道,江扶楚说的不是假话。

毕竟只有他自己在深深的睡眠里,才会拉着她一起跌入其中。

虽说她在篝火旁睡着之前冯誉已然离去,但小九方才说“行凶者没来得及画完符咒”。

倘若是他,决计不会有画不完的情况,他能急着做什么去,回去睡觉?

明舒君的声音变大了些:“无人能为你作证么?你手边也没有什么灵器、灵兽记载你的行动?”

江扶楚便道:“弟子独来独往惯了。”

“明舒,”望山君插了一嘴,沉沉道,“待我查验过那道符咒,我们再行询问,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山上,没有人证也是寻常。”

明舒君道:“我这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多年前他被困西山,冯誉得他恩惠,却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他难道不会记恨?”

江扶楚淡淡道:“仙尊言重,当年的事,我大病一场,早已记不清了。”

眼见彼此僵持不下,望山君也不再劝告,手边捏了个诀,一道白光便落在了冯誉的额头上。

白光如有生命一般,深深浸入冯誉额间,再次浮出来时,便带了一缕黑气森然的气息。望山君紧皱着眉头,将这缕气息附到了堂下的“明镜”上。

殿内忽然红光冲天!

江扶楚离明镜最近,当即便被其中的阴邪之气震得退了一步。

明舒君遽然起身,同望山君一起往明镜上施术。

慎戒阁中无端刮起了一阵不知来处的风,朝露抱着自己的胳膊,抬头正好看见江扶楚宽大的衣袖飘到了她的近前,发出猎猎的声响。

这声响与明镜此时发出的奇特声音交织,刺得她耳膜震痛。

此时明镜中溢出来声音像是众人的哀嚎和尖叫,又像是厉鬼的哭声,尖锐难听。望山君和明舒君一边施术,一边顺阶下行,好不容易才将那红光压制下去。

声音也随着风的消逝戛然而止,逐渐淹没为昏沉的嗡鸣。

在看清明镜上符咒的一刹那,两位仙尊竟都是面色一变,齐齐下了重手。

明镜原是山中常见的法器,被二人一催,登时炸了个粉身碎骨。

只有那道黑色的符咒还漂浮在原地,丝丝缕缕地冒着诡异的煞气。

朝露听见她身侧萧霁不可置信的声音:“这是……忘生咒!”

顾不得旁的,朝露连忙问道:“什么是忘生咒?”

萧霁也忘了同她置气,呆呆地答道:“……‘忘生’是三山五海十大禁术之一,被仙门列为最恶毒的法术之首。施此术者以鲜血和寿数为引,在被施咒者身上书写‘忘生’,咒成后……”

他打了个寒颤,继续道:“咒成后,可使世间人完全忘记被施咒者的存在,朋友、亲眷,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记得被施咒者,他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中,一丝痕迹都不会剩下。”

朝露感觉脊背处有一片冰冷蔓延了上来。

“此术太过恶毒阴邪,又两败俱伤——施咒人愿意付出的寿数,便是世间遗忘被施咒人的时间,就算施咒者不顾惜寿命,但逆天而行,往往会反噬己身、不得善终。无论仙门魔界,此术都鲜少有人使用,我本以为,它早就失传于世……”

江扶楚站在明镜的残渣之前,定定地看着面前漂浮的符咒。

他突然感觉心口处传来一阵隐秘的钝痛,这痛并不强烈,像是林间拂过面上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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