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珀的那个语气神态,最后说的明显就是假话。难道……此前魔王一直对他坚定声称的“讨厌养小孩”,又是骗他的话?
兰缪尔开始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圣君是个爱操心的性子,甚至到了恨不得为周围人操心到他咽气前的最后一秒的程度。要不然,也不会将两族的仇恨往自己的肩上背。
夜晚坐在床边喝完睡前的药汤之后,他忽然想起来了。好几年前,自己的确和昏耀聊过后代这件事的,那是在他和昏耀描述人类的婚恋观念的时候。
"一个人类只能和一个人类婚配?并且婚配之后,只能与那一个人合化?"
那时,昏耀板着脸,振振有词地反驳他:“你这道理不对。先不提别的,如果爱上的人没有生育能力要怎么办?如果是同性相爱又怎么办?"
"——那不就没有孩子了!"
兰缪尔失笑:"必须要有孩子吗?"
昏耀震惊,甚至倏然站了起来:"怎么能没有孩子!"
但魔王一琢磨,很快反应过来了,于是收敛失态重新坐好,指着兰缪尔道:“唔,也对,你们是人类,不愁繁衍力度不够就会灭种的问题。”
嗯……那时候,昏耀还是挺在乎生孩子这个事的。很正常,魔族的数量逐年减少,眼看再有个两三百年就要没后了,自然比人族更在意血脉的延续。
难道,昏耀其实一直很想要孩子,但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才开始倔强地声称自己讨厌小孩?
难道,魔王这些年不再找其他伴侣合化,是因为怕女魔迟迟怀不上子嗣,暴露自己的病症?难道,那天看到卷轴里的第五句时,王的反应那么激烈,就是为这个生气?
兰缪尔忐忑地思来想去,人也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曾经他有烦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不睡觉,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崖月静心。但现在,硫砂等侍从们将他这个病人盯得很严,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兰缪尔又想到,昏耀的名声其实一直不是很好。
自少年时便如影随形的“断角魔王”之称自不必说,后来又因为用人类的王城与人族俘虏“换”了圣君,被许多魔族暗地里嘲笑过色令智昏
再后来,昏耀被他说动,用人类的知识改造王庭,顶着莫大的阻力做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当时遭受的非议最严重,族奸、叛贼之类已经算文明的骂法。
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因为某次大典礼上“半途而止”的惨案,传了好一阵魔王“某方面不行”的流言。
——那段时间昏耀委屈得厉害,兰缪尔甚至怀疑过:等某天魔王彻底受不了了,就会把自己拽到族人面前做一场。
但最后,昏耀也就是在晚上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他几次,这件事就不再提了。
魔族把面子看得比天重,相比之下,昏耀竟然算得上十分豁达。
他甚至说过:“坏名声这东西,你背一次觉得丢人,觉得冤屈,仿佛天塌了一样。但是背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兰缪尔,我恨你也不是因为什么断角魔王的蔑称,单单是我想恨你……只在你我之间,不关其他魔族的事。"
兰缪尔当时觉得魔王挺有意思,把恨说得跟示爱一样。
但再怎么说,没有生育能力这种事,别说放在魔族,对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启齿。昏耀不愿提,也能理解。
至于天珀为什么突然跟自己提起……兰缪尔觉得,少王应该还是怪他。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射断了昏耀的角,魔王这些年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也必然不会落下这种病。
当天晚上,兰缪尔失眠了。
他拼拼凑凑,勉强拼出这么个能说服自己的逻辑,但仍然觉得不是很对劲。
他一面心想:一定要问个清楚。一面又犹豫:问出来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又不能替昏耀生个孩子。
正在兰缪尔纠结的时候,宫殿外传来动静。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
魔王踩碎了地砖上的崖月微光,他走得很缓慢,似乎肢体不太协调,右手的指甲一直轻轻抵着墙壁,似乎不这样做就辨不清方位一样。
"吾王!"
硫砂提着一盏小灯,仓皇地迎了上去。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灯光一照,女侍官依旧倒吸一口冷气。
昏耀的头颈诡异地低垂着,黯淡的红瞳被掩在黑发下,在夜色中像个移动的空壳。原本深黑泛光的鳞片,此刻如烧干了的灰烬,全部失
去了光泽,表面甚至浮着细小的血丝。
——任谁也想不到,那位统御铁骑征服了整个深渊的传奇魔王,竟会在短短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昏耀不意踉跄了一步。硫砂连忙扶了他一把,触手的温度滚烫,像是在发高烧。但侍官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生病导致的发热,而是旧伤发作后,失控的魔息在血液中作崇导致。
"吾王,"硫砂悲痛道,"……您再这样,会比大人更早没命的。"
".…小声。"
魔王的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抬起头,指了指硫砂的嘴:“吵醒了他,就给我把一整座火石炉的火石都吞下去。"
硫砂焦急地压低声音:“吾王不能再消耗魔息了。兰缪尔大人今日来向我找您,说有话要问……"
昏耀:"好啊,那就跟他说,同意搬去结界崖,我就来见他。"
昏耀推开硫砂往里面走去。他走过空荡荡的窗边,看了一眼不再有人坐的躺椅,又将目光投向那张落下帐子的大床,不禁出神地愣了片刻。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偷偷在兰缪尔睡着之后用魔息来为人类治疗。也数不清自己连着多少天连入眠都不能。
每个夜晚,旧伤的反噬越加强烈。而每个白昼,迎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兰缪尔甚至不
能察觉到自己每日都在接受符咒的治疗,这已足够说明收效的微弱。昏耀知道这样不是办法。硫砂说过,多古也说过,他怎么不知道呢?
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将兰缪尔捧在掌心,却看到人类的生命变成沙子从他的指缝里漏下去。当年最困难的时候,魔王都没有品尝过这样闷不透气的绝望感。
今晚会怎么样?
哪怕只有一点的转机呢?
昏耀怔怔走向那张床,他的鳞尾萎靡地在地上拖行,鳞片破裂,渗出的血迹留在了地砖上。他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今晚仍然看不到一点转机……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人类信奉的什么光明神母出现在此时,声称能够拯救兰缪尔的话,自己会跪下祈祷吗?昏耀不敢想,但光明神母从没有降临的迹象。
像兰缪尔这样虔诚纯善的神子也不救,这样
一个宁可献祭自身来拯救子民的圣君也不救……神果然是假的。
魔王将双掌在身前并拢,魔息渐渐汇聚成疗愈符咒的样子。他面色灰败地低喘着,垂眼看着掌中的符咒,像是托着微弱的光。
然而,就在昏耀悄悄掀开床帐的时候——
一条苍白的手臂突然从被子里探出来,像是在捉一个恶作剧的幼童那样,精准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吾王,兰缪尔翻过身来,眼眸清冷,您想做什……
但下一刻,当人类借着微弱的崖月之光看清了昏耀的样子时,那张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变了。兰缪尔猛地坐起来:“王!?”
昏耀吓了一跳,张口就喊:“你怎么还不睡觉!?”
刚才剧烈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头晕胸闷,但兰缪尔那里还能顾得。
他急促呼吸,死死抓着昏耀滚烫的手腕:“天啊,您……您怎么会弄成这样!您出去跟谁打架了!?
昏耀张口结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冲!
深夜偷偷耗命给“仇人”治病还被抓包,魔王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偏偏本来就被魔息反噬折磨得不太清醒的脑子,连一句狡辩都想不出来!
你-
———
兰缪尔目光一凝,他看到了昏耀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隐隐有魔息符咒的微光。昏耀手一挥,飞速将符咒碎了。
你的病来得如此突兀,又进展那么快,不合理。”魔王强作镇定,“我用符咒试试你是不是装……
疗愈符咒。兰缪尔说。
昏耀:……
兰缪尔气笑了:您用疗愈符咒试我是不是装病……!?
人类在被褥间跪直起来,钳着昏耀头顶的盘角把魔王往床上摁。怒色很快染上了苍白的面庞:持续多久了,这几天每晚都是这样吗?吾王,您连日躲着我,就是为了——
昏耀这才真的慌起来,他怕兰缪尔情绪太激动身体又会恶化。正要服软,后者却忽然浑身一颤。兰缪尔抽回了手,失神地盯着掌心,喘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兰缪尔!?”魔王吓坏了,索性上床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抱,拉过后者的右手,竟看见斑驳的血迹,顿时变色,你流血了?割伤了?
兰缪尔怔怔抬了抬脸,他看着昏耀头顶的盘角,自己刚才握过的地方。
他轻轻说:……是您的血。昏耀松了口气。
他从后面细碎地亲着兰缪尔的后颈,心疼地哄道:“你要吓死我了。不要紧,魔族的盘角裂伤最常见,明天就能长好,不要紧,没事。
兰缪尔将唇绷得很紧,突然咳了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推开昏耀,情绪说不清是愠怒还是悲哀,就这么瞪着他。
夜色中,那双眼眸竟然浸着不太明显的一点水光,不知道是咳出来的眼泪还是别的。
为什么?
您为了我……为什么?
昏耀的喉咙梗住了。他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一句话问完,兰缪尔的神态变得茫然若失。“……吾王明明应当恨我的,”他说,为了救一个仇人的命,为什么?
难道,您不恨我了吗?
昏耀更看不了兰缪尔的那种眼神,他扭头闭上眼,眼尾扫出锋利的一道阴影。
他沉沉叹息:兰缪尔,你很久……没问过我为什么了。
兰缪尔的心口突然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昏耀待他好,好得不像奴隶也不像俘虏。但至少他们还是仇人。他就想:在深渊,连爱都能割舍。王是杀伐果断的王,是冷硬心肠的王,割舍一个仇人也会舍不得吗?
所以为什么又不恨我了。
兰缪尔难过地想,这并不是他设想的离别。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可他从未刻意讨好过魔王,从未想要和昏耀摆脱仇人的关系。说好永远的仇人,怎么能说不恨就不恨了。
“为什么。”昏耀突然自嘲地笑了。
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力气,本应该狠戾的腔调变成了无力的呢喃。
伤痕累累的魔王,将病弱的人类抱在怀里,轻抚着那清减了
的脊背,说:“当然是因为我恨你。
兰缪尔,你欠我的,我恨你。才七年怎么够,我还要长长久久地……折磨你……报复你……使用你……
“直到一百年,最好两百年,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晒着阳光死去……到那时,我们就一起下地狱。
兰缪尔,你看我这么恨你。
昏耀闭着眼,溃败般低下了头。他用前额蹭着兰缪尔的肩,含着祈求低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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