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终于再次见到您了。杀了我吧,从此,您可以解脱,我也可以解脱。”他低声道,看着一边失去知觉的孔雀和清欢,冷笑,“命轮里的人已经竭尽全力把魔从我身体内暂时剥离——来,杀了我吧!过了这一刻,要解决起来就麻烦多了。”
他双手托起光剑,举至齐眉,垂下了眼,如同当年她将光剑授予出师的自己。
慕湮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握住了那把光剑。
“那好吧…”她低声道,“既然你这样想,那我成全你!”
她的手一扬,剑芒呼啸而出,疾斩而下,瞬间停在了他的颈侧!他闭目等待,毫无反抗——然而,逼人的剑芒却在切入血脉的刹那消失了,紧接着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踉跄!
“师父?”他愕然睁开眼睛,失声。
那么多年来。她从未打过自己!
“记住,杀戮,永远不是解脱!”慕湮握剑直视着他,一贯平静的眼里有了波澜,厉声道,
“你以为九百年来,我真的一直想要诛灭你吗?”
“…”他第一次看到师父有这样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想杀他?那么,她又想如何?又能如何?
“你错了,焕儿,”慕湮看着他,低声道,“九百年了,我一直不肯见你,并不是怕你苏醒后魔的力量便会失控,也不是怕天下动荡——而是因为,我自身受到了来自云浮的诅咒,生生世世都不能解脱。”
“云浮诅咒?”他愕然。
“是。来自这天地之间最高处的诅咒,非翼族之王不能解除。”她轻声叹息,“生生世世轮回下界,凡是我一生所遇所爱,均不得善终。”
所遇所爱?破军怔怔地听着,只觉心头大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焕儿,你的一生已经受尽苦楚,我不愿让你再承受更多。”她抬起头,看着九天之上的皓月,微微叹了口气,“当我明白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宿命之后,就不愿意再连累任何人——所以,我设立了命轮,设法阻拦自己的转生。我宁可把自己封闭在轮回之中,也不希望你落得语冰那样的结局。”
她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听。他全身发抖,脑子里只回响着一句话——是的,师父九百年来都不来见自己,并不是因为不愿意见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相反的,是为了保护他!她是为了保护他!
只此一念,便足够令人九死不悔。
“而今日,诅咒已经消解,我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回到这里,你以为我只是来杀你的吗?焕儿,看看这片大地吧…”慕湮抬起手,指着冷月下遥远的大地和苍穹,“这些人不是你的族人,这个空桑也不再是当初的空桑,毁灭和守护的力量此消彼长,如日月更替——这一切,都已有了自己的存在规律。”
她回过头,看着他,“我们只是一个残像,本不该再存留于这个世间。”
“是。”他点头,终于说出了一个字来,“那么。您准备怎么办呢?”
“是离开的时候了。”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微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肌肤微凉如玉。她轻声低低念了一句咒语。忽然间,他觉得左手一震,只听叮的一声,掌心光芒大盛,如同一颗流星忽然划过!
——那枚禁锢在他手指上的戒指自行松开,落在了慕湮的手心里。
“后土神戒…这个世界上守护的力量。”她看着那枚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银白色双翼宝石戒指,叹了口气,“白璎早已转世轮回,只留下这个还在原地——但是,到了今日,它的使命也应该完成了。”
她张开手,低低祝颂了一句,那枚戒指忽然从手心浮起,展开了银色的双翼!
“去吧。”慕湮对那枚传承了万古的灵戒低声道,“九百年后,命轮已经开始重新转动了,回到时间的洪流里,去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好好守护空桑,守护这片大地。”
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后土神戒展开了双翼,无声地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倏地掉头,消失在了月光下,就像是一只灵鸟飞向了彼空。
他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到那枚禁锢他九百年的戒指彻底融于黑暗,才开了口:“它会去哪里?”
“不知道。”慕湮淡淡道,“皇天后土均有灵性,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那我呢?”破军停顿了一下,“天地之大,又能去哪里?”
“你?应该跟我去往下一个轮回。”慕湮剑圣的声音平静而柔和,回头看了他一眼,白衣在月下翻飞,“命运之轮已经停滞了九百年,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新的开始——我已经彻底摆脱了来自云浮的诅咒,三魂六魄得以齐聚,将要进入新的轮回。”
她看着他,将手伸给他,“我要走了…焕儿,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破军猛然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苍穹。
迦楼罗金翅鸟还在按照设定的轨迹往上飞翔,竭尽全力冲向九天,但去势已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月亮似乎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巨大如华盖,覆盖下来。而那个白衣女子就站在迦楼罗外的机翼上,衣衫翻涌如云,目光如同温润清澈的泉水。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她的三魂和六魄从躯壳里漫漫蜕出,浮现在虚空里,对着自己伸出手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握住那只递过来的手。
——是的,她在邀请他一起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在他们相遇的最初,彼此就已经错过。在光阴之河上顺流逆流、辗转千年,一直都没有遇到对的时间——而如今,当无数人和事都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握住那只手,已然是上天恩赐。
更何况,她在说,一起走。
一起——就在此时此刻此地。不会再早一步,也不会再晚一步。
天风呼啸,那个白色的影子似乎是被风吹起,在月光下轻如无物。她的身体在风里四分五裂——如同风筝一样轻飘飘坠落向大地,迅速消失。而三魂和六魄却分别从身体里浮出、飘散,如同流星一样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居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他明白,这是魂魄在溃散,在去往下一个轮回。
“师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朝着大地坠落,身体在坠落之中渐渐化为虚无,唯有游离而出的三魂和六魄在虚空中飞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环,如同时光逆流时的漩涡。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毫不犹豫的一跃,从迦楼罗金翅鸟上飞身而下!
坠落中,天风呼啸,黑暗的大地遥不可及,只有光之漩涡,将他簇拥着环绕,似乎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天啊…快看!那是什么?”
“天眼?这是天眼开了吗?”
大地上传来隐约的惊呼,那些西荒的牧民和战士在月下抬起头,看到了苍穹里出现的巨大漩涡:三道主光,中间夹杂着六道略细的光,如同展开在天宇里的羽翼,疾速的转动,形成了一个笼罩空寂之山的巨大漩涡!
通往黄泉之路的门在缓缓打开,今生今世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那一刻,破军闭上眼睛,想起了童年时第一次遇见师父时的情景。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呢?“那个轮椅上女子看着他,温柔地低声问——她抚摸他的头顶,将光剑交到他手上,“焕儿,我把剑圣之剑交给你,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想要成为怎样的人?那时他并没有回答。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把答案告诉她——他想要成为的,无非是一个令师父感到骄傲的人,能守护着她,令她安心,能让那张寂寂寡欢的脸上绽放微笑。
如果这一生不曾做到,那么,就等下一世。
在穿过生死之门、化为虚无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新的光芒在遥远处绽放,召唤着他们的到来——他从胸中吐出了一声叹息,唇角微微弯起,就像是一个在大漠里奔跑着追逐着风的孩子,在风停息的时候,终于跌倒在沙漠里,心满意足的睡去。
这漫长的一生,终于是结束了。不用再赎罪,也不用再等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握住了那双曾经以为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手,无论去往天堂还是地狱,都终于可以安然。
夜幕里,北斗无声旋转,那一颗破军星骤然爆发出剧烈的光芒,汹涌澎湃,照彻天地,在瞬间将这六合照得如同白昼——
然后,又迅速地衰减,熄灭,成为暗星。
“看啊!那是什么?”珈蓝白塔顶上,悦意女帝在紫宸殿里抬起手,正好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白色之光在西方旋转,不由的惊喜,“空寂之山上开了天眼,这是吉兆吗?”
“白帅在前线屡奏捷报,的确形势大好。”背后有人回答。
“宰辅,你回来了?”悦意女帝回过头,看到风尘仆仆赶回的人,不由得松了口气,“辛苦了,我已经接到你从半路飞鸽回来的急报——瀚海驿一战,我们逆转了形势,真是太好了!”
黎缜回答:“白帅在前方已控制住局面,估计战火短时间内不会再蔓延。”
“是吗?他…。还真是个将才啊。”悦意女帝表情复杂,“这么快就能统帅六军。”
“那么,急报里写的那些,女帝意下如何?”黎缜停顿了一下,还是提出了那个棘手的问题,“白帅说了,希望帝都在十日之内作出答复。”
“是信里说的,白墨宸想让我把王权让给他这回事吧?”出乎意料,女帝回答得很从容,“我已经想好了。”
然而,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宰辅,你的意见呢?”
“在下…”黎缜一时语塞,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女帝历经多年苦难,在空桑风雨飘摇之时即位,又很快遇到了这样百年一遇的战乱,除了自己,她早已无依无靠,在这个时候,难道他还要再给她最后一击吗?
“宰辅,你不用为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女帝却低着头微微笑了,“你能告诉我,如果没有白墨宸,我们要怎样度过眼前这个难关?还能有其他方法吗?”她看着黎缜的表情,摇头一笑,“不能,对吧?所以,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黎缜默然,无言以对。
“虽然我是个百无一用的女人,但好歹还是白之一族的王,我可以在我的任内指定新的继承者。”悦意女帝的声音平静,“宰辅,为了空桑,我愿意把权柄让给白墨宸,让他带领六部度过眼前的危机——至于之后如何,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是。”黎缜喉咙紧了一紧,涩声道,“女帝英明。”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迷恋权柄的人,只是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而已,”女帝站了起来,抬头望着珈蓝白塔顶上的夜空,“你去告诉白墨宸,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和慕容逸回到叶城,以镇国公夫妇的身份终老,持有丹书铁劵,有罪不得加刑,世袭罔替。”
“是。”黎缜低下了头,“我想白帅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她从容的从王座上站起,捧出了一个锦盒,交到了黎缜手里,“如果他答应,就把这个转交给他。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都在里面。”
黎缜打开锦盒,黑色的丝绒里赫然放着两样东西:皇天神戒和虎符。
——王权和军权,空桑的根本,尽在其中。
“短短一年,从阶下囚到皇帝,我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女帝回过头,轻轻抚摸着空桑帝君金座的扶手,眼神复杂地笑了一笑,“谢谢你陪着我走过这一程。君臣一场,如今也该散了——白墨宸是比我好得多的帝君,以后,你就好好辅佐他吧。”
“是。“黎缜双手捧起锦盒,低头领命。
“反正自从帝王之血断绝后,皇天已经没有了主人,彻底成为一件俗物。所以,给白墨宸这样毫无贵族血统的平民,应该也没有什么吧?”女帝走下王座,朝着深宫走去,忽然回头笑了一笑,“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应验那个谚语的人吗?那个疯了的天官说过,九百年,当有王者兴——不是吗?”
黎缜没有回答,只觉得心里有些震撼和敬畏,无言以对。
是的,他没有和女帝说,自己在瀚海驿大营外见过天官苍华,那个疯癫的老人用被割了舌头的嘴断断续续说出了同样的预言,指着万军簇拥的统帅。
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意吗?
那么,师父,我的责任,是否就是顺应天意,辅佐新的帝王,让云荒太平繁盛?
迦楼罗金翅鸟里,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唯有外面日月更替。
“龙…龙!孔雀!”当清欢从昏迷中醒来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剧痛,肋骨像是被全部折断一样,略微一动就痛得撕心裂肺。他只能勉强侧身,不敢爬起,对着舱室大呼同伴的名字。
然而居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已经过去了一昼夜,还是同一个黑夜。但抬起头一瞥,只见金座已经空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无论是破军,还是那个鲛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
“龙!孔雀!”清欢再也顾不得疼痛,挣扎起身大呼。
起身时,脚边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居然是自己掉落的光剑。破军呢?那个一招之间就把自己打飞的家伙如今去了哪儿?清欢握剑在手,一边喊着同伴的名字,一边扶着墙往前走,心中暗自警惕。
转过金座,果然看到了角落暗影里坐着一个人,垂着头,盘膝跌坐。
“孔雀!”清欢失声惊呼,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那还是孔雀吗?只不过短短片刻,那个丰神俊秀、有着龙象之姿的僧侣,居然变成了一个枯瘦干瘪的小老头儿!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吸干了他的元气,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盘膝坐在那里,双手合十,脖子上缠绕着念珠。
那些念珠一颗一颗发着光,勒住他的脖子,而脖子以下的身体已经漆黑,皮肤枯槁开裂,隐隐透出暗金色,似有火焰涌动不熄。当清欢凝视时,他的身体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萎缩,向内坍塌,渐渐越缩越小。
“孔雀,你这是…”清欢愕然,想伸出手推一下,“怎么了?”
“别碰他!”忽然间,头顶有人厉喝。
清欢怔住,抬头,失声喊道:“龙?”
金座上方的机舱破了,出现了一个空洞,空洞外面有一个金色的茧,奇特的细密的金丝纵横交错。那里面困住的人,赫然就是龙!
“你怎么在里面?”清欢连忙用仅剩的力量催动了光剑,“我放你出来!”
“别动!不能碰!”然而溯光再度厉喝,阻止了他,“这些金丝牵扯着迦楼罗的核心按钮,如果一动,这个机械就会自毁——那个叫做潇的鲛人,为了保住破军不惜一切。”
“那可怎么办?”清欢抬头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孔雀,忽然觉得脑子不够使了,不由得顿足,“那…那这个和尚,他又是怎么了?”
“孔雀用身体困住了魔,然后,用禁咒封印了自己的躯体。”溯光低下头,看着底下跌坐的同伴,眼神也渐渐变得哀伤,“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听说佛曾经为了终止以杀止杀的循环而牺牲自己,割肉喂鹰——没想到,他还真的身体力行了。”
“他死了?”清欢看着那个瞬间枯萎的僧侣,吸了一口冷气。
“不,他还活着。”溯光低声道,“现在成了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生命的容器。”
“是吗?”清欢握着光剑,怔怔地问,“我们要把他怎样?要怎么才能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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