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已经九百年了,他还是无法触碰师父的灵魂!这是多麽深重的罪孽,多麽不可饶恕的污浊,经过那么多年,依旧无法洗去。
那一点白光从手指间迅速散失,随风而去,如同流星般消失。
“师父!”他失声惊呼,扑向窗口,却已经来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就如同九百年前师父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一样。
外面居然又已经是黑夜。夜空里星辰浩瀚,点点璀璨如钻石,早已分辨不出哪一颗是从他指间逝去的那颗——破军在九天之上凝望着黑暗里的苍穹,微微发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将手狠狠砸向了墙壁!
一下,两下,猛烈地撞击,迦楼罗剧烈的颤抖起来。
“主人…。主人!”金座的另一面传来了潇微弱的惊呼,“你…”
破军停住了手,手上鲜血纵横。然而,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的!他流血了…他的左手,终于流出了血!
自从九百年前魔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后,他已经成了金刚不败之身,这个身体无论多么彻底的损坏都会得到迅速的修复,哪怕是被师父用五剑穿心也只能得到暂时的封印。而如今。这双手上流出来的血,足以证明魔的力量终于从自己的身体里彻底离开了!
那一瞬间,性格沉默冷峻的军人终于纵声大笑,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
“潇,潇…你看!”他举着血淋淋的手,转向金座的那一边,喜不自禁地对自己的同伴道,“你看,魔的力量消退了!我的左手居然已经会受伤流血了…。”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潇?”他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那个白发苍苍,鸡皮鹤发的女子,居然就是潇?
那么多年来,他们被困在迦楼罗里,背向而坐,被封印的他甚至没有机会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的同伴,看一看光阴是怎样残忍的在她身上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烙印。
“九百年了…。主人,”那个白发女子看着他,干枯的嘴唇翁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你。你、你一点也没有变。”
她的眼中有泪水渐涌,化为一颗一颗珍珠,铮然落地,“而潇…已经老了…能在死之前见到你一面,真的是…。无悔无憾…”
“别说这种话。”破军打断了她的话,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地冷定,“既然我都能站到你面前了,自然就有方法让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手是温暖的,血缓缓流过她冰冷的肌肤,令她颤抖。他垂下了眼睛,有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那是他凝聚了自身的灵力,准备注入她即将崩溃的的身体内,维持她的一线生机。
“不…不用了。”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极力挣扎。
他还是青年时候戎装的模样,英姿焕发,一如当年,仿佛九百年来只是沉睡了一场,而她却已经在漫长孤独的等待中耗尽了生命。她用尽了力气,低声喃喃:“枯荣轮回,有自己的次序…我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件能为主人做的事情,现在…可以休息了。”
“你不愿意活下去?”破军吃惊的看着她。
“是的,不愿意。”她终于对他说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千年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出“不”字。
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机簧,那些精密的机械如同藤蔓,一处处穿入她的身体,和鲛人合而为一——这么多年来,他就这样通过血肉之躯控制着这架冰冷的机械,赋予了迦楼罗生命,守护着沉睡的破军。
“我已经竭尽全力,将迦楼罗驱上了九天,远离大地上那些人,”潇喃喃,“等飞到最高点后,迦楼罗…迦楼罗就会崩溃,四分五裂…主人,那个时候,就是我的归期。”
“归期?”他第一次听到她嘴里吐出这个词,“你要回哪里,潇?”
“大海和蓝天…永恒的归所。”她低声回答,微笑着,“鲛人的寿命,也只有一千年…我早已透支。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潇…”他看着她,只觉得内心刺痛,竟说不出话来。
那样沉默而冷厉的军人,居然也有哽咽的时候。
她勉力微笑,感觉身体在飞速地崩溃,如同砂土筑成的高台在坍塌,语气衰微:“主人…你当初保留我的个人意志,不就是…不就是为了让我能自己做决定么?…那么,请让我选择自己的生和死。可以吗?”
“…”他在金座前凝视着她,许久,终于将手移开,缓缓点头,然而胸口却又巨浪翻涌,无法说出一句话。
“就让我离开吧…。鲛人…鲛人是从海上来的,也该回到海里去。”她虚弱地说着,眼睛却不肯离开他片刻,似乎想把这一生最后的记忆刻入心底带走,“可惜,我偏偏在这么高的地方死去…主人…请把我的尸体抛入大海…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穿过九天,回到…回到故乡去。”
破军沉默着,听着她最后的要求,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苦痛。
在他的记忆中,潇还是九百年前的模样,美丽而温柔,安静而顺从,如同一缕清风陪伴左右。可是,如今一睁开眼时,她却已经是垂暮老人,即将离去,无法挽留。他自诩有一颗钢铁般的心,可在那一瞬,却竟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答应你,”最终,他只低声道,“送你回故乡去。”
“谢谢…谢谢主人。”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心满意足地喃喃。
那个笑容似乎极其熟悉,瞬间刺痛他的眼睛。
那一刻,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想起这个鲛人是怎样来到自己身旁,从一个卑贱的奴隶成为真正的同伴;想起那个战火纷飞的遥远年代,他曾经和她一起翱翔九天,俯瞰这个云荒;一路的成败荣辱,却转眼成空。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却即将死去。
千年如同一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从此后,茫茫万古,在黑暗的时空河流上,再也没有一个搭档如她,风雨千载,无怨无悔。他这一生是如此孤独,孤狼一样在暗夜里前行。然而,就算屡至绝境,却始终有一缕柔和的风在耳畔萦绕,伴他同行,一往无悔。
可到了今日,连这最后的一点微暖,也要永久地逝去了吗?
“主人…你,你哭了?”她震惊的看着他。
他侧过头去,没有说话,用力咬住了牙,只看到线条冷峻的两侧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鼓起。
“不要,不要难过…。主人,”潇用尽最后的力气安慰着他,喃喃,“很快、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师父了…九百年后的五月二十日…那一刻,一切都会发生。我走后,很快、很快会有新的人来陪伴你…你不会孤单。”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单薄如纸。他忽然想起鲛人生于大海,身体本身是没有温度的,可是那么多年来,为什么她一直给人那么温暖的感觉呢?那么纤细、柔弱,却又那么温暖、强大,强大到可以独自和世界为敌,保护着沉睡的自己整整九百年。
“真好啊。终于到、到了相逢的时候,只可惜…我没办法陪伴在主人身边。”她喃喃,眼皮无法遏制地合起,“主人,以后潇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手从他掌心里颓然滑落,再无声息。
那一刻,他的嘴角动了动,侧脸上有什么微微闪着光,长滑而落。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她冰冷的手心,久久不语。
迦楼罗还在继续往上飞翔,呼啸着冲上云霄,而舱室内部却寂静如死。
“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走了,潇。”许久,他沉闷地吐出了这句话,从她手心里抬起了头——那一刻,他的双瞳里干净冷彻,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再无一丝软弱。
他看着在金座上静静死去的同伴,忽然伸出手,将她从金座上抱了起来。
为了能完美地驾驭这具空前绝后的庞大机械,潇的血肉已经和迦楼罗融为一体。当他抱起她时,无数探入血肉的引线被扯断,鲜血从身体里瞬间涌出。然而,他毫无犹豫,如同扯断傀儡娃娃身上的线一样,将她抱起。
白发如雪的鲛人蜷缩在他胸口,枯瘦安静,如同睡去的孩子。
“看啊,那就是你的故乡,看到了吗?”破军抱着潇来到了窗口,看着下方——月亮已经在很近的地方,大地在遥远的彼端,脚下是一片闪着月光的海面,波光粼粼,“是你这一辈子,都没能回去过的故乡。”
戎装军人低下头对怀里死去的同伴说,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低沉,忽然间俯下身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然后伸出双臂,将她送出了窗外。
“现在,你终于可以回去了。”
他松开手,怀里的人飞速下坠,如同流星一样坠向了茫茫的夜空。他固执地仰着头,似是不想看到她离开的样子——然而,她雪白的长发被天风吹起,拂上了他的脸,又瞬间滑落——就如一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又在刹那离开。
永远的离开。
潇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片刻后,那片璀璨如银的海面上似乎激起了一朵细微的浪花——那个生于海上却毕生都被困在大地上的鲛人,终于在千年后回到了孕育她的大海。
可是,他自己,又将去向何处?
九百年长眠苏醒后,这个天和地,这个时与空,已经根本不属于他。
“生命,其实不过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告别和相遇而已…不必太执着。”忽然间,耳边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头顶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破军霍然惊觉,手一抄,握住了地上清欢掉落的光剑,白芒倾吐而出。
“谁?”他厉声问,剑指窗外。
剑芒所指之处,巨大的圆月下,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
十七、千年之恋
“是我。”
那个女子静静地站在迦楼罗金翅鸟巨大的机簧上,身形单薄,白衣飘飞,如同翩然起舞的雪鹤。她站在冷月下,逆着光,一身白衣似乎发出光芒来。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转着一点白色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散失而去的星槎圣女的魂。
那一点“六魄”,渐渐被她吸入了身体,完全融合。
那个月下的女子有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半边非常美丽,另外半边却狰狞如鬼——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不像星槎圣女那样,和他记忆中的容颜几乎一模一样——然而,破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如受重击,脱口而出:“师父?!”
——是的,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却有着他千年前早已熟悉的表情。
只要看得一眼,他就瞬间认出了她。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女子微微笑了一笑,眉心那颗痣殷红欲滴,似悲似喜,在月下缓缓伸出手来,低声道,“焕儿。”
那一声呼唤仿佛穿心而过的剑,破军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其实,我早就已经在这个迦楼罗上了,”她淡淡道,白衣沐浴着月华,出尘飘逸,“可是我的力量不够,只有到了晚上,魂魄才能凝聚——所以,只能在迦楼罗李沉睡了一个白天,到现在才出来和你相见。”
他看着她,忽然问:“师父,你…你是来杀我的吗?”
“这就是你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吗?”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在巨大的圆月下如同风一样无声飘近,在虚空里微微俯下身,凝望着他,“来,焕儿,让我看看你…。”
当她伸过来手的时候,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垂下头。
她是来杀他的吧?从九百年前开始,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但为什么在这漫漫的轮回里,他依然一直期待着她的到来?
破军却没有动,任凭她微凉的手指落下来。
那双手并没有落在他的咽喉或者心口上,只是轻抚着他的鬓角眉梢,带着无限的关爱。他只觉得全身微微颤抖——那一刻,他不再是名垂青史、叱咤风云的破军,仿佛回到了无数年之前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地窖里,如同一个无助绝望的孩子,在看到她到来的时候,几乎就要屈膝跪下,抱住她的膝盖放声大哭。
“你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焕儿,”她轻声叹息,“而我,却已经换了形骸。”
——她的手居然是有温度的,而不是虚无的冰冷。
“时间紧迫,我只能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她叹了口气,眉心那颗红痣微微有光,“在你苏醒之前,我已经收全了散落在这天地间的三魂和六魄,完成了完整的‘转生’——正好能在这九百年大限到来的时候与你相见。”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月光下跋涉万里而来的人。这一刻,她的容颜在他眼里已经是虚无,唯有魂魄脱离了躯壳,在月下闪着光华,迎风而立,一如千年之前。
“太好了,”他目眩神迷,喃喃,“我…我等了您很久,师父。”
“我知道。”她声音温柔,一如昨日,眼神却深邃坚定,“我知道你等了我很久…可是,焕儿,你期待的又是怎样一个结果呢?”
怎样一个结果?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有无数话语在心底涌动,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沉默。那些想说的话,其实在九百年前已经说过了…如今再说一次又有何用呢?
最终,他只是低声喃喃:“我…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在九百年前被封印的那一刻,他曾经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话。然而,她却不置可否,只是低声回答“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因为那是禁忌,所以她从不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门外。
“请记住我。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
“而这一世,我来的太晚、太晚。”
既然没有回应,那么,这就是他的最后愿望。
可是,她也并没有来。时光如流水一样经过,轮回一次次地空转,他被钉在金座上,封印在迦楼罗里,在荒漠中孤独的等待。九百年了,她一直没有到来。他渐渐知道,她,可能是并不愿意见他吧?否则,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让他空等?
“是的,我知道。今天,我就是来给你一个结果的。”然而,耳边却传来了这样的话,她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胸口,轻抚着那个五芒星的印记,声音里也带着苦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一刻。焕儿,我希望有一天能令你真正解脱,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真正解脱?他微微一震,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抬起了手,将一物横放到了她面前——握在他手里的,是清欢落下的银色光剑。
“怎么?”她有些意外的看着这把剑。
“杀了我吧。”他惨然一笑,倒转光剑,将剑柄交给她,“我知道,您想杀我已经很久了。”
“是吗?”慕湮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奉剑而跪的弟子——暌违九百年,他却还是当年的模样,年轻英挺,眉目如剑,眼神里带着决绝,如同一匹暗夜里的孤狼。
“您一手建立了命轮,还让剑圣一门成为其中一员,九百年来不惜一次次地诛灭自己的六魄,阻挡自己的转生——师父,您是宁可永不超生,也不想见到我,是吗?”他顿了顿,语音无法控制地起了颤栗,“其实,何必那么麻烦?您若想要弟子死,只消一句话就够了——只消
您当面和我说一句话!”
那一刻,破军眼里居然隐约有泪,用力咬着牙。
“…。”她沉默着,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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