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圣宫里,只有我和傅祾两个人。
烛火昏黄,安详静谧的一室,好似深陷其中的两人彼此纠缠了太久,带给对方的或许有过温情,但若深究起来,这份感情虽是深刻,却也满怀悲凉。
他爱我,我爱他。
他不老,我老。
“端王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傻。”傅祾好似累极,理理靠枕就躺了上来,道:“他晓得自己已经败露,却还是堂堂正正地回来,并未带一兵一卒,与姜家也看似没有联系,一时半会,我还动不了他。”
动不了,大概还是说轻了,我比傅祾更晓得先皇后的手段,她手下败将的身份随着端王的回京又重新有了起复,什么叫做人死了还阴魂不散,这就是了。
我知道傅祾把话说出来,是为了安我的心,更是为了告诉我,按照朝中目前的处境,我在这昭圣宫里也不甚安全,只怕还得继续演下去。
大家都很累了,再说些不开心的事情更是妨碍心情,我只是稍稍一点头,便微笑着岔开话道:“你来的正好,阮娘今早上还说呢,说好的孩子的名字咱们一人取一个,我可是早就想好了......”
话还没说完,我的额头便被轻轻打了下,跟我打幼时的他是一个模子,他倒是给我活学活用了。
我一抬头,便迎上傅祾正儿八经的眼神。
他眼中有生气,有懊恼,还有满满的心疼,看得我越发心虚,却还是被斥责道:“说到孩子,我还没好好跟你算一下账。”
“别啊、我这不是........”我讨好地揉揉他的肩膀,却依旧被拍了下脑门。
大爷的....他这是拍习惯了?
“一子一女,好事成双。”傅祾认真地说道:“合我之血,于彼之心,孩子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阿拙,你知不知道当我得知消息时,有多高兴?”
他一直看着我,道:“可是你宁可告诉百里彰,告诉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宁可瞒我欺我也要一个人扛,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可托付,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是!”
我急急打断他,对上他的眼,正色道:“你不明白,当初我确实有我的顾虑,也的确想过生下孩子后便假死,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好,纵使你保证自己尚可托付,可以后呢?他们会长大,会有野心,会好奇自己的生父,会疑惑自己的来历,届时你又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傅裬听的极其认真,只是等到‘假死’二字冒出来时,原本好看的眉又拧了起来。
可他还是耐心地等我将话说完,才苦笑道:“说来说去,你总是信不过我。”
“这深宫我不喜欢,只是因为有你,我可以耗在这里,心甘情愿。”
我知道这样很伤人,可还是要说:“可我的孩子,他们既是来到这个世上,我是他们的母亲,你给不了他们应得的身份,那倒不如出宫的好,平阳百里不缺他们一口饭吃。”
从刚才到现在,傅祾一直很好脾气,见我说着说着又开始急了,便温柔地按下我的手,示意我静下心来,听他解答。
“.....从前做皇子时,觉得春华殿好是好,可却总是要躬着身子冲你喊母妃,心里再不愿也不得不低头。我便想着要坐上那个位子,却不知我这样的心思正中父皇下怀,他果然不遗余力地扶持你我上位,直至后来做了皇帝,再没人盯着我们,我便这样得到了你.......说来或许你不会信,可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便是做了皇帝后最大的好处。”
“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一个你。”
忆起往昔,傅裬的语气满是怀恋:“可得到你之后,又开始害怕起来,总感觉怎么也抓不住似的,于是我便想,想着咱们一定要有个孩子,你这样自私自利,患得患失的脾气,也只有孩子才能绑着你,绊着你不让你逃开。”
我努力不弯起嘴角,作出平静的样子,只是心里早就暖洋洋的。
女人这种生物,果然还是爱听情话的啊.......
暖归暖,可只要一想起缠绕在我心中久久不去的忧虑,万千话语到了嘴边,终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可是我们,终究差了十五年........”
现在还不老,我还有力气多陪他几年。
虽然始终不肯认命,可我坚信不过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傅祾正在最好的年纪,他最好的年纪被我占去了,后来的人看不到,因为都被我看去了。
同样,我曾经风华正茂,最美的时候,也都被他记了下来。
先帝记不住我,没关系,他给我留了傅祾。
在这一点上,我还得谢谢我这位名义上的夫君。
听我终于提及彼此的年纪,这曾经是双方最避之不及的缺口,傅祾似乎早有准备,晓得我会拿年龄来说事,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握着我的手飞快地亲了下,半哄半劝道:“别说现在,但凡再过个十五年,咱们就该一样了,国事繁重,永远都弄不完,哪有你这样轻松,穿不完的衣裳,点不完的胭脂,兴许我都有了白发,你却还是这般模样,到时就该换你嫌我难看,我羡慕你都来不及。”
情话好听,听不够,再听下去我就要酥了。
不过挂着母子的名头,还有膈在当中的十五年,这些始终不是小事,我宽慰一阵后,又觉前路无望,便似赌气一般,快速地抽回手,半是感慨半是含酸道:“果然是一脉相承啊,说起甜言蜜语都不打个草稿,哄起人来这样厉害,我可不记得当初在春华殿有这样教过你。”
傅祾难得说起情话,可一说起来,不过几句就能腻死人。
其实先帝也夸过我,也宠过我一阵,不过他那些个话好听是好听,却都是通过我说给季贵妃听的,不算数的。
话都说开,说开了就好了,傅祾难得看我露出这般情态,一时也不觉有些情动,捏着我的手静默不语,只在心中铭记这一刻。
他说:“真想见见咱们的女儿。”
说罢他又看着我,仔细端详道:“也不知她长得像谁,最好是像你些。”
我笑他偏心,当爹的不问儿子,只挑女儿来问,故意调侃道:“当然得像我,当年先帝给我的封号可是盛,盛者,何等光彩,孩子像我当然百利无弊。”
傅祾并不介怀我提起先帝,人死灯灭,何况我与先帝始终没有什么真感情。
“好,像你就好。”
他说着,面带可惜:“我每常感叹,你韶华正盛的那些年虽为我所独占,可惜天命不允,我永远都无法与你同生岁月,想来想去没法子了,只盼女儿长得同你一样,也好让我见见小时候的阿拙是个什么脾性,哄起来是不是也如现在这样费劲。”
语带埋怨的,跟小媳妇一样,我笑出声,嗔怪傅祾不正经,让他别说有的没的,眼下女儿和儿子连小名都还没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该好好想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名字才配得上我们的孩子。
傅祾道:“你不是说你早就想好了?”
我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在国寺安胎时就想好的几个小字。
嗐、我这人文化水平有限,能起的也就是牡丹琉璃一流,好听是好听,可是没有创意,还不如闭着眼从经卷里瞎挑,说不准还能带点含义。
傅祾听罢,果然是嘲笑我起的不好,一个人思量稍许,便自顾自地接口道:“正过雨,荆桃如菽,谓君何寂寥,形容的是梦中的美人,这荆字却是不错。”
他再沉吟,忽地眼中一亮,道:“缛彩遥分地,繁光缀同天,只盼我们的孩子如宸星一般,光辉缀满天地。”
我将和傅裬想的名字细细念来,与他商量道:“那便是荆儿和缀儿。”细咂么起来,好像是挺好听的:“还是祾儿不错,当年文撄阁没白读,本事都在这上头了!”
傅祾见我高兴,自然是什么都乐得附和,欣然道:“哪里哪里,都是阿拙教得好。”
我越念越是喜欢:“我的荆儿,和缀儿。”不,是我们的,不是我的。
只是快活过一阵,我很快就又不高兴了,手肘稍稍一拐,便从他怀里脱了出来,闷声闷气:“我不是大度的人,但也过了小气的年纪,何况凤阳宫那位是我亲自选的,我虽不喜欢她,却也没理由逼你厌弃她,且她到底也与你有了孩子,你得些空就去看看她吧,多看几次也行........不用顾忌我。”
傅祾忍着笑,重新将我揽进怀中,伸手将我下颚抬起,道:“这些话,你若是能对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我便信你是真心的。”
见我自顾瘪着嘴开始气闷,闷到简直要瞪眼吃人了,他才歇下了与我玩笑的心,无奈道:“逃是你想逃,错都是我错,人也是你选,如今道理也都是你的,现在倒又反过来怪我,阿拙,你未免也太霸道。”
过奖过奖,我这宫里第一大好人,不争不抢不害人不杀人的,竟也有被赞霸道的一天。
我心里那个闷啊,偏又不好驳他,这下更是难受,争辩也无从争辩,只能侧开脸,同自己生气。
傅祾轻轻蹭过我的鼻尖,正正神色,才继续道:“此刻我说这话,你大概会不高兴,可是阿拙,她很像你,不管是气魄和韵致,都很有你当年的样子。自然这些都不是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可那段日子你对我如隔千山,隔得那样远,那该死的忽失偈琍眼睛又一直绕在你身上,我心里一时气苦,就与她多亲近了几分。”
摆事实讲道理,的确他错我也错。
并且,我错的更多。
我听傅祾说得如此诚恳,竟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心中的酸涩倒也减了不少。
傅祾知道我能听进去,依旧严肃道:“我对她无甚感情,可我也知道一句没有感情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她既然有了我的孩子,我也一定不会对她视而不见。”
.......我还是有些小气,不过心里藏着没让他看出来,只是口不对心地应和他:“无妨,你有这样的担当,我很高兴。”
傅祾搂着我的手紧了又紧,道:“你更该高兴的是,咱们的孩子将来会继承靖国的江山,而你,也会是我唯一的妻。”
我听他这样说,便也心中大定,道:“今日话都已经说开,这话你既说得,那我也听得,只盼着那天不要离得太远就是了。”
傅祾眼中情意深深,看着我道:“你说你不介意我坐享齐人之福,我却不屑这种福气,有你一个醋坛子就够了,真要我哄那么多女人,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
我听了这些,却有些沉默。
傅祾时刻观我面色,见状便轻晃我,加紧问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和你今天一并说说清楚。”
“我只是在想......”
可能生了孩子,思考的方式也有点不一样了,我不禁道:“咱们间几句话就能说开的事,偏偏季贵妃从来不开口,而先帝更没有服软过,他们折腾了一辈子,何苦来的?”
“但父皇终究还是追封了我母妃,让她做了皇后。”傅祾道:“或许你觉得我父皇一辈子都在做戏,可只有这一件事,他的确真心实意地念了一辈子,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母妃已经看不到了。”
见我对此根本不能理解,傅祾便解释道:“我母妃出自将门,家世落魄前也算得上是一等门楣,她有她的骄傲和执念,而父皇也有他的难言之处,你不会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我依偎在他怀里,有些疲倦道:“不说了,陪你躺了这么久,身上又酸又胀,累的很。”
“好。”傅祾替我掩好锦被,沉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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