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彰说家中一切安好,至于其他,像我拿鞭子抽庶妹这样千八百年的破事,以我这等心胸,当然不屑再提了,只记得我进宫后,那位妹妹后来嫁的还算不错,夫家门楣不高,官至六品,身份是低了点,但起码嫁过去是个继室夫人,对于庶出女子来说,简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归宿。
可惜她进门后运气不好,连着两胎生的都是女儿,身边的通房肚子倒争气,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还抱了个庶子到她膝下教养,也不知她有没有把人养好。
嫡庶问题跟婆媳问题一样,几乎都是千古难题,庶妹的德行我很清楚,当年那一顿鞭子没把她抽乖了,相反这么多年来,恨意只怕早已渗入髓中,抹也抹不去。
好容易送了两个女儿到我的昭圣宫,只怕来者不善。
送一个也就算了,还买一赠一,朝中哪户人家会干这样没脸的破事儿啊........
乐霞和乐薇,前者是我那妹妹所出,还有一个则是那个得宠的通房之女。
一看就是庶出给嫡出的来探路,最后叫嫡出的捡漏,还说什么叫太后一视同仁,骗鬼呢。
阮娘观察了几日,回来同我说,也不知我那妹妹是怎么教孩子的,嫡出的品性跟庶出的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简直天上地下没得比。
乐霞对我倒还恭敬,算计直接挂到脸上,成天盼着自己能做个贵妃纵横六宫,好给她娘长长脸。
搞得我很想叫贵太妃出山,给她补补课,才智貌连个貌都垫底,混在姜氏跟前连站的地都没有,这简直何等的勇气,心里是何等的没有逼数。
貌不够,心术也不正,终是难成大器。
乐霞不光几次三番地去找旁人的麻烦,仗着家族出身又看不起重峦,还挑拨姜汐与自己妹妹对着干,把我这昭圣宫搅的一塌糊涂。
我肯留着她,都已经是看在族里的面子,莲花精要是活着我非把她们一起收拾了,搭伴儿去蹲冷宫吧。
不说乐霞,说乐薇,庶出教养的比嫡出好,在大族里真是一桩奇闻,乾寿宫诸事繁琐,她便只一心一意学本事,说是来做女官就真的踏踏实实做着女官,飞上枝头做什么,做女官难道不好吗,日子就不舒服吗?
阮娘说完,我便夸道:“好心胸!”
新人来了几批,不来了。
孔贵嫔依旧投诉玉才人的重重逾矩,皇后照样没理。
宫里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
好像,只是好像。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你们懂的,我嗜甜不嗜咸,嗜浓不嗜淡,原本是很不爱吃酸的,可晚膳时桌上正好摆了道醋溜鲢鱼,我却连连夹了好几筷,还有那新鲜的莲房鱼籽,不知怎的,吃进嘴里却有股说不上的腥气,让我很是反胃恶心。
一口下去,行,只是有些反胃。
我安慰自己,顺带不信邪,叫柳绵盯着那些酸味爽口的小菜给我放进碗里,一个个试过去。
吃到第五口,我吐了。
吐完,漱口,这饭也是不必再吃了。
我换了干净的手帕,擦拭唇边,道:“把菜都撤了吧,哀家没胃口。”
宫人上前端走菜式,悄无声息地就将殿中料理妥当。
柳绵替我将木樨香染上帷帐,阮娘则替我沐浴更衣。
我泡在水里,全身却无一丝暖意,反倒觉得,很冷,很冷。
熏雾缭绕,我的声音好似也罩了层雾气,笑也笑不出来:“千防万防,还是差了一步,老天爷怕不是玩我呢吧........”
阮娘替我擦着头发,也是同样的为难:“虎狼之药伤身,小姐果真想好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先帝故去不到半载,太后就有孕了,历朝历代,哪国有这样的事情?
我脑子空空,泡在水中,恨不能就此蒸发,阮娘说出那药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点了头,半是回答,半是说给自己听:“不行,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能要。”
阮娘无话可说。
她只是无言地看着我,看着我不停地对自己说着:
“我不能要..........”
今天饭没吃好,觉也没睡好。
害人是一害一个准,没想到孩子也是一怀一个准。
真是辜负了先帝的嘱托,我这个太后当的,实在差劲。
明明几月前才过了三十四的生辰。
是的,我进宫已经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真是岁月不饶人。
傅祾.......他原本也是我的孩子。
如今腹中有了另一团血肉,它在这时来到我身边,教我如何能忍得下心。
想不通,很纠结。
阮娘一直在劝,我也一直在想,想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心狠。
可以的,我可以的,当初皇后和恒贵妃不都败在我手下,我明明可以弄死她们,我不是也没弄死,我不是也把一切都处理的好好的,成功升职了吗?
所以这个孩子.........
我该留下他吗?
幸亏傅祾最近政务繁忙,无暇来我这,我才能静下心说服自己。
眼下才一个月,肚子还不怎么显。
是去是留,都不宜拖太久。
这几日频感思虑烦扰,身体和脸蛋可见地瘦了下去,从视觉上看是好事,但身心健康也很重要,我努力地想多吃,可哪怕御厨给我做了再多的开胃佳肴,对我来说,也比不过一碗温热的清粥来得实在。
后宫的人,让我算算,加上家里送来的,刚好一只手数的过来。
重点是有皇后在,我能省很多事。
重峦越来越能干,与乐薇搭手,两人将昭圣宫的事宜处理的妥妥当当,让阮娘与柳绵都不住地夸,直道自己都没了事情做,愈发像个闲人了。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一则也是拖不得,趁着身形还不显,便直接越过含凉殿,自昭圣宫以太后懿旨下诏,册封重峦与姜汐为敦妃和姜贵人,迁居润孳宫。
至于乐霞与乐薇,我这人跟傅祾一样,册封不爱分批,要封就大家一起来,便直接开口,问她们有什么打算没有。
乐霞简直高兴坏了,当即伏地叩请,言说只求一个嫔位,后者倒是淡淡地,说愿意呆在昭圣宫,一心一意,长久地侍奉我这个太后。
心意值得表扬,不过侍奉就算了。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还是答应了乐霞的请求,让她搬去了蔻荷轩。
后宫女人多,奴才更多。
嘴巴多了,是非就多,妃嫔添几个也好,再过不久就没人睁着眼珠子盯在我这昭圣宫了,我终于是能得一片清净。
阿彰在宫外听说我这阵子身子不舒坦,想进宫来看看我,被阮娘传话说不用。
不是我脾气坏,故意叫阿彰心乱,而是这个时候,我真是谁都不想见。
可仍就这样,还是有人不时往我这跑。
夷族的身份是重掩护,食物链底端爬上来,汉人氏族照样是看不起,有时真不知该唤他忽失偈琍还是穷牟,我待他与常人不同,阮娘和柳绵也曾直言,对这人印象差的很,只说其放荡不拘,言行无状却又字字珠玑,实在是我除了傅祾外最不想见的人。
最后,还是得谢谢太后这个称呼,见谁都是晚辈,哪怕这辈分细数起来漏洞百出,这家伙比傅祾还大了几岁,我也照旧拿他当晚辈。
这么多天,请安请的何等勤快,可我却始终没有明确拒绝过。
真要问为什么,或许只是为着我的自私。
一个女人一生最灿烂的时候,也就是这几年。
在这样渐长的年岁里,还能被人以这样纯粹的眼神注视着,渴盼着,不得不说这极大地满足了我身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他很聪明,十日里有五日进宫,其中三日名义上去探望姜贵人,实则润孳宫门前晃一圈就走,在我这每次只留半刻,与我说会话,说那些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说那些居于森森宫墙只见四方天际的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风景。
不可否认,我还是很羡慕的。
只是锦衣玉食和天高地阔,策马奔腾相比,物质上的满足总比精神上的自由要好一些。
请安时忽失偈琍总说废话,我偶尔应一声,他就放弃上段废话,重启一段来讲。
........其实大部分时间我都懒得回答,那么他也同样,无声地,只是一直看我,看到我下逐客令为止。
在傅祾之前,他总是呆到一盏茶的功夫,从不惹眼,每次不是带些外头的玩意便是亲手制成的香丸,十分精巧别致。
阮娘旁敲侧击地示意过,送香丸大有含义,别的也就罢了,这个还是退回去的好。
她说的对。
男人嘛,除了江山便是美人,有时两者还难分伯仲,总之好猜的很。
我隔天就退回去了,顺带发了很多赏赐,搞得我收了礼物还做贼心虚一样。
宫室再大,住的也不痛快,我很想去避暑山庄度个假,又怕那里的太妃们一眼就看出我的肚子,想想也就算了。
傅祾这一日照旧去了春华殿,私下暗自来了昭圣宫。
他眼下隐隐有些黑青,显然是连着好几日彻夜商讨国事。
看来摆夷余孽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能心安。
我忍着不适与胸闷,看着宫人们替傅祾宽衣。
他换上寝衣坐到我身边,把头埋在在我颈间轻蹭,语气似是极为疲累:“忙了这些天,终于能好好歇一觉,还是在你宫里。”
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扰人睡眠是不道德。
我眯起眼睛,也打了个哈欠:“来了就睡吧,明天皇后来请安,你早些去上朝,别叫人发现了。”
傅祾浑不在意,微眯着眼,乌发散逸,斜卧在床榻,反倒更显风流。
皇后是谁,与他无关。
不论我说什么,他统统只是一个字:“好。”
看似是歇下了,可他的手却不安分,顺着肩胛往下,直到我的腰际,暧昧地划着圈,热气弥散在我的耳边,道:“这些日不见,阿拙的脸明明看着瘦了,怎么这身子,反倒还丰腴了些?”
“每天吃好睡好,猪都胖了,何况是人?”
我侧头,装作不经意地躲开他的碰触,道:“我累了,圣上也早些安寝吧。”
傅祾搂着我,气氛有一时的凝固。
半晌,身后传来他声音:“平昌大夫府里送来的苏合香,可喜欢吗?”
不是都叫人退回去了吗?!
我吓得心脏差点骤停,不过语气还算平静,只道:“让阮娘她们收起来了,我用惯了木樨香,不爱用别的。”
傅祾语气家常,顺口接了一句:“那人呢,喜欢么?”
我一惊,回头看,傅祾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复又搂紧了我,没再说话。
或许是真的累了,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我叹口气,翻了个身,将全身投入傅祾的怀里。
心乱,乱如杂絮,一直不曾消停。
第二日皇后一马当先,后面又跟了重峦与姜汐一同来向我请安,受了册封,她们如今是正经的宫嫔,穿戴地倒颇为清爽,并无乐霞那般喜着鲜艳,整日金珠银钗的,像个行走的花篮,招蜂引蝶,毫无美感。
姜汐并不在意自己只是个贵人,能在心上人身边,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快意,倒是重峦,发髻与妆容都简简单单的,眉眼本就淡,这下更是淡如轻烟,隐隐透出愁绪。
正说着话,阮娘自外头进来通报,说是阿彰从平阳带回了月湖泉酿的酒,午后便要进宫来给我尝尝。
长兄如父,他想进宫瞧我,光凭阮娘她们几个,也拦不住。
我真是一点训话的兴致都没有,一颔首,转头就让皇后她们退下,却正巧撞见重峦面上闪过的一丝痴迷,一丝犹疑。
和姜汐的眼神是一样的。
可她却不是为傅裬。
是为阿彰。
她喜欢阿彰。
..........
这宫里是怎么回事,还嫌痴男怨女不够多吗.........
一个个的不省心,我不省心,兄长也不叫人省心。
进宫二十载,外头的事我却也是知道的。
自打嫂嫂去后,阿彰便一直没有续娶的打算,他说自己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习惯了,倒也轻松快活。
我并不知重峦何时开始恋慕我的兄长,可她如今是四妃之首,地位又仅次于皇后,这份心意.........很遗憾,顶多是棒打鸳鸯时我打的轻些,也算对得起她了。
阿彰今日休沐,我让阮娘把酒收好,自己则捧着一碗小米粥,慢慢的喝。
最近心情不好,山珍海味的吃不下,只能喝点朴素的陶冶情操。
阿彰果然不是来送酒的,他一屁股坐到乾寿宫,耐下心来观我举止,原本还尚松快的面色渐渐有些凝重,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才拧着眉毛,压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放下碗,反问道:“大哥冷不防开口,我怎么能知道是什么事?”转头又招呼阮娘:“上回圣上送来的福字并蒂环扣呢,叫阿兄带回去,给哀家的小侄女留着戴。”
“........行了,少来这套。”
阿彰生气时,表情总是特别吓人,跟幼时父亲拿戒尺逼着我练字时一模一样。
尤其是我犯错时,他训我不比父亲训得少。
他冲我肚子死死地顶着,直截了当地戳穿:“你有了身孕。”
而我,则拿起一块胭脂糕放进嘴里,很干脆的回避了这个问题。
“咱们兄妹十几年,你腿一迈手一抬我就知道你想玩什么花样,骗骗别人还成,真当我看不出来?”阿彰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怒气:“到底是谁?”
我咽下糕点,还是没敢直面阿彰的训斥,柔了声音道:“是谁的你别管,反正这个孩子我已决定要留下来,一句话,你帮不帮?”
“您如今可是太后,要帮哪里还用得上微臣。”
他被我那副无所谓的腔调气得够呛,冷哼一声,差点就不顾形象地要伸手拧我耳朵,见我慌乱躲闪,到底还是没动手。
我的兄长,那是何等聪明的人,眼珠子一转就猜出大概,眼中可见震惊无比:“难道是.......”
我别过脸,不是逃避,是默认。
阿彰沉默良久,才道:“你要我帮你什么?你想要藏红花还是番莲子,多重的药我都给你弄来,只要你开口。”
他这是在气头上。
这时候,还是以柔克刚方为上策。
我放软了语气,道:“你明日让吴大人上奏,说天边异像,恐生不详,为保国运昌隆,恳请皇后率众妃嫔前往定国寺祈福。”
阿彰就差翻我一个白眼,好容易才忍住了,道:“星命司的话一向不准,先帝养着这群吃干饭的软蛋也就罢了,现在你拿他们出来大做文章,真觉得圣上会信?”
我向他解释道:“圣上信不信不要紧,只要朝臣们信就行了。”
“你想啊,祭祀之事乃是大事,皇后都去了,我这个太后便不能不去,届时我会带着皇后一同前往,再借口替先帝祝祷留住寺中,国寺里的人不比宫里,嘴巴严还怕死,不愁找不到法子堵他们的嘴,届时自可避开种种耳目,这样不就可以.........”
“不可以!”
阿彰怒的简直要揍我了:“要是被人发现,就不是夷十族了知道吗.......”
是,不是十族,九十族都戳戳有余,我都懂的。
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跟他开始耗。
阿彰瞪我半天,见我的眼神始终坚定不移,终是妥协了,道:“还以为你这么多年有长进了,看来还是没有........如今太后这一层身份终究是个麻烦,此事便只有你知我知,再莫让旁的人知晓,连母亲也不能告诉,明白吗?”
我点头:“这个我自是知道的。”
我们这一说话,时间便过得快如流水。
阿彰来时唇边笑意盈满春风,回去时却紧锁眉头,都是因为我这个不省心的妹妹。
我很愧疚,但是能把哥哥拉下水,又有些暗喜。
阮娘一直在殿外头守门,见阿彰出来后便上前礼了一礼,道:“前头润孳宫敦妃娘娘着人送了些名家字画,说是请大人挑选赏玩,也好报答太后娘娘当初教导的心意。”
我在里头听的明明白白,阿彰明显是想起了那日的女子,说话间却也没什么想法,只是语气平常道:“那微臣便收下了,只是要劳烦阮姑姑替彰前去谢恩,彰还赶着回府,便不多留了,有劳。”
阮娘应下,转身便去了润孳宫。
自册封来,傅祾一次都没去过润孳宫,重峦也一次都没去请过。
她若是知道阿彰收下了她的字画,一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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