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们不说,我来说。”惠明公主敛去笑,一贯端庄娴雅的面容此时如覆冰雪。
“父皇说,要想骗过墨啜处罗这样心机深沉的男人,最好就是一张白纸的纯然姿态。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我当真不识得他, 甚至不识得自己,忘记仇恨,以真正陌生人的姿态,到他的身边,或许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文楼之中能人志士众多,我有一个师兄,一手金针渡穴的手法出神入化, 正好可以用针灸封住血脉, 进而封住记忆,让我真正达到父皇口中所说的,如白纸一般纯然的姿态。”
徐皎听到这儿时,心口骤然一凉。
长公主亦是一震,就连太后都是惊得骤然抬眼望向惠明公主。
她眼中的凄然与愤恨已蔓延至了每根头发丝儿,“当然了,他并未逼迫我,让我自己选择。可悲的是,那个时候,我满心满脑只有为父母报仇,为他分忧,更是深信他绝不会害我,便义无反顾答应了用他这个法子。”
“既是封住了记忆,我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被他派人以人口贩子的名义,卖去了北羯。”
说到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抬起眼极快地瞥了徐皎一眼, 没有去看太后和长公主,语调幽幽道,“在北羯,我只是一个女奴,或许就是他私底下的安排,让我被看中,被人当作礼物一般,送给了墨啜处罗,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操纵。执行那些计划时,父皇根本没有担心过墨啜处罗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不过,好在大概是我亲生父母冥冥之中在护佑着我,才让我没有死在北羯。我什么都不知道,墨啜处罗那三年也算是宠我爱我,我还为他生了儿子,可偏偏就在那时,我的好父皇却派了人来,将我打晕,又给我针灸了一番,让我记起了一切。”
“母后和阿姐能够想象到当我想起一切来时,面对那荒诞的三年,是什么样的感受吗?北羯与我有血海深仇,可我却嫁给了我的仇人,还为他生儿育女……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真恨不得立刻死去,不去面对这一切。”
长公主却陡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莫辨望着她道,“你为墨啜处罗生过儿子?难道是……墨啜赫?那个传闻中母亲是个中原女子的草原战神?”
惠明公主没有直接应声,却是抬起眼,又极快地瞥了徐皎一眼,那一眼让长公主捕捉到,眉心微微一颦,也是看了徐皎一眼。
徐皎强撑着才没有露出满脸的心虚,只勉强端着困惑回望她们,不过她心下恍然,有些明白惠明公主为何要让她在场的缘由了,就是为了故意让她听这些的吧?
“当时的我有多么痛苦,阿姐只怕想象不到。”
“可你还是作出选择了,不是吗?”长公主脸色微微发白,可一双眸子却是沉定。
“那不是一目了然的吗?看来阿姐对父皇还是很了解的,说是作出选择,可彼时我根本就是无从选择。哪怕我肯放开仇恨,忍着屈辱,为了孩子,为了那三年的恩爱选择待在北羯,留在仇人身边,阿姐觉得,父皇会饶过我吗?”
“我总得为了自己搏一条活路,何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醒悟了过来,我做了母亲,我知道为人父母之心,那个我口口声声称作父皇之人,若果真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疼爱于我,绝对不会那样对我。”
“人一旦生了疑心,就会察觉很多从前没有发现的蛛丝马迹。我也必须让自己回来,并且积聚力量,将一些事查个清楚明白。”惠明公主嘴角笑着,眼底却是泪光隐隐,话语间透着莫名的力量。
“所以,那年北羯突然出兵,却又兵败北关,败走岐崀山都是因为你……”那一次,长公主也在军中,一直觉得胜得太过容易,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是!”惠明公主供认不讳,“墨啜处罗确实待我极好,我烧了他的粮草,又刺伤了他,让他方寸大乱,自乱阵脚,这才立下大功,回到了中原。”惠明公主的语调平稳中透着沉冷,往日温婉的模样不再,眸光似箭,藏不住的锋锐。
长公主似没有想到,却又觉得好像确实该如此,“你身为母亲,居然丢下了自己的孩子。”
惠明公主目光闪烁了一下,移开了视线,“那也是被父皇所逼。我若活着,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可我若不丢下他,我死了,一样没有人护着他,又与我离开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做下那些事才离开,就没有想过墨啜处罗会如何对待那个孩子吗?”长公主沉声道,“说到底,你就是自私!”
徐皎想着,这怕是长公主对惠明公主说得最重的话了吧?印象里,长公主待这个妹妹是真正好,从来轻言婉语,就连重话都从没有一句。不过,今日这番话,徐皎……心有戚戚焉。尤其是那个被丢下的人是墨啜赫,而她知道更多的内情,更清楚他幼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心里疼着,自然怨着他这位生他的母亲,偏偏,这一位显然到了现在,仍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原本以为,你对李崇武是真心爱慕,这才不管不顾一定要嫁给他,原来也是另有原因的?”长公主望着惠明公主,就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有些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便登时如醍醐灌顶一般,件件分明了。
“阿姐,我那个时候朝不保夕,哪里还有工夫儿女情长?我虽回来了,可父皇那样多疑,自然也疑心我会气他怨他,时时刻刻防备着我,若是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早晚怕也是个死,我只能自己想法子。那个时候,卢西李家是父皇的心腹,我只有嫁到他家,父皇才会觉得我尚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才能真正放心。”至于嫁过去之后,要如何周全,那便是她的事儿了。天高皇帝远,要想瞒天过海,便要容易了许多。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没有人知道,她起初在卢西,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步步危机,怎样才走到了几日。就连李熳生来就身子弱,也是有原因的。
说起这个,徐皎也还是有些佩服她的。
“所以……包括如今李家的反叛,都是因为你……”长公主看着惠明公主,双眸间满是不敢置信。
“也算不上都是因为我吧,阿姐身为大魏的皇室,高高在上,又怎么看得到权力倾轧下,大魏百姓的水深火热。当然,我也不能将李家说得只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高尚,做了杨家数代的臣子,也有了数代的积累,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阿姐以为走到今日,只是李家之功吗?咱们的父皇难道做的违心事只有我家那一桩吗?可远远不只呢。”
说到这儿,惠明公主又笑得轻快起来,别有深意地一瞥徐皎,“父皇自以为高明,却不知寒了多少忠臣的心,我家,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父皇对文楼做的事儿,对景家,对九嶷先生做的事儿,这些……难道阿姐不清楚吗?”
“住口!”提到景家,长公主神色间骤然闪过一抹慌乱,一边疾声斥责,一边下意识地往徐皎看去,入目,却是她一张平和的笑脸,一双清澈的眼,长公主不由恍惚。
惠明公主却已经轻声哼道,“时势造英雄,一切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不管是李家,而是别的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目的,我也一样。我不会否认自己也有私心,我的父母死于帝王的猜忌下,我的一生,被我喊作父皇之人操纵毁灭,我难道就不能为我的父母,为我自己讨回公道吗?”
“再说了,阿姐就算心中再不愿意承认,如今紫宸殿那位皇帝,我的皇兄,骨子里倒是将父皇的阴险伪善继承得甚好,只是可惜,他行事还没有父皇周全,瞧瞧他做的那些事儿……”
“早前的平南王府、后来的流民营、从赫连恕到紫衣卫,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样阴狠暴戾之人,凭什么成为一国之君,高高在上?”说到此处,惠明公主的声音已是与眸光一道冷下。
“阿姐,其实想想,你又何尝不可怜。你虽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他自然也是真心疼你宠你,将你当成男儿一般教养,教你骑马射箭,允你驰骋沙场,可说到底,待到你与江山社稷之间有利益冲突之时,他一样选择牺牲你。他明知你和杜文仲两情相悦,可因为早就决定对文楼下手,不一样是棒打鸳鸯?当初为了杜文仲,你挺着个大肚子跪在雨里求情,他可有半分手下留情?而阿姐却因为此事,与驸马生了嫌隙,以致驸马与你争吵,雨夜纵马而出,坠崖而亡。”
徐皎真没有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些曲折,望向长公主的表情微乎其微变了,目光更是复杂不已。
“你住口!”长公主面上的血色已经彻底消失,紧紧掐着掌心,冷声喝道。
“怎么?可是戳到阿姐的痛处了?”惠明公主却是嗤笑道,“从前都觉得阿姐能文能武,巾帼不让须眉,其实阿姐才是真正的懦夫,逃避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真相残忍,不肯面对罢了。说到底,你这一生的凄苦,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你当成神祇一般崇拜敬畏的父皇吗?”
“住口!”长公主的嗓音拔高了一度。
惠明公主见她这样,却觉得甚是快意一般,自然不会住口,“哪怕他死了,还要用你对他的敬重,将你牢牢地困在大魏的这座囚牢里,让你时时刻刻为了大魏着想,连自己女儿的仇都能忍下,不知道舞阳若是泉下有知,见着自己的母亲明明知道了她的死因,却狠心地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还要为那个杀人凶手,她那个好弟弟守着这江山,守着这权势富贵,不知会作何感想?阿姐,你当真就这样心安理得,不怕死了之后,无颜面对驸马和舞阳吗?”
“住口!”长公主双目赤红,嘶声喊道,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惠明公主,目眦欲裂。那一声喊,几乎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下一瞬,她整个人便好似脱力了一般,摇摇欲坠。
眼见着她身形不稳地晃悠了两下,徐皎面色变了变,喊了一声“母亲”,连忙上前去,伸手将她扶住。
听着那一声母亲,长公主转头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泪簌簌而下。
惠明公主见状,目下微微一黯,亦是抬手抹了抹眼角,“我看阿姐与迎月的感情是真比亲生母女也不差什么,那阿姐就真的不怕因为你的隐忍和退让,让有些人得寸进尺,再让你失去一个女儿吗?”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恍若惊雷一般炸响在长公主的耳中,她倏然一僵,手紧紧拽住了徐皎的手,很是用力,抓得徐皎生疼。
可看着浑身颤抖,面色发白,神色恍惚的长公主,她除了将她抱紧,迭声喊着“母亲”,却再做不了其它。
“公主……都以为金尊玉贵的长大,定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知道,我和阿姐,其实却是这世间最可怜之人。”惠明公主幽幽苦笑道,眼里的泪亦是滚滚而下。
徐皎听着,却是心头火起,想说长公主方才那句话说的是真对,惠明公主真是自私,她是有其可怜之处,可不能因为可怜,就肆意地去伤害别人。而且,听完她那些话,不管先帝一家如何对她不住,可唯独长公主,却从未对不起她。偏偏,她却尽照着长公主的痛处扎,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却是半点儿未曾为长公主考虑,就是自私。
徐皎咬了咬牙,正待说些什么,边上矮榻里,自方才起便一直未曾做声,好似泥塑一般的太后却在此时开了口,“够了,到此为止吧!”
那一声,嘶哑无比,徐皎循声望去,看着此时的太后,倏地一惊。太后整个人委顿在那儿,周身都似笼着阴云一般,不过短短的这么一会儿,整个人好似都被裹挟其中,死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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