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长吗?
不长,不过弹指一挥间。
三十年短吗?
不短,要熬上万个日夜。
多情的人,三十年守一日,日日感怀;寡义的人,三十年梦一夜,夜夜笙歌。
但在胡终南和舒雪寒之间,谁多情谁寡义,谁恋旧谁喜新,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了解。
这个答案藏在他们各自心中,从未向任何一个外人说起过。
胡终南的话问完,只见舒雪寒登时上前两步,手中长剑贴在他的肩颈之上,厉声反问道:“到底是我耿耿于怀,还是你胡终南两面三刀?”
立在他二人不远处的木小年,见舒雪寒剑带杀意,紧忙要抽出手中七星龙渊剑快步上前替老胡解围,剑刚握紧,步子还没迈开,却瞧见老胡对木小年摆手示意,叫他不必惊慌。
木小年心头疑惑,虽是担心老胡安危,但见老胡如此态势,也便收了剑来,继续驻足远望。
胡终南将世子木小年稳了下来,缓缓转头看向舒雪寒,脸上沧桑尽显,无奈苦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胡终南也只不过顺天行事,雪寒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舒雪寒眉头一挑,反讽道:“顺天行事?哪个是天哪个是地?不过都是一番做贼心虚唬人耳目的荒唐之词,口腹蜜剑的伪君子,连错事都不敢承认罢了,只会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罪责。你我之间尚不至此,何必说上这些弯弯绕子,我只问你,三十年前你胡终南口中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胡终南剑眉如雪,目光如炬,缓缓开口,道:“胡终南向来说一不二。”
舒雪寒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冷漠,咬牙切齿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将那七星龙渊剑从陵王世子手中收将回来,我便还可与你尽释前嫌,待你如初,如若不然,就依你三十年前所言,废尽自己周身功法行个了断,自此之后你我二人尘归尘土归土,往生不复相见。”
舒雪寒口中的这一番话尽然都在胡终南的意料之中。
但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再塞进胡终南的耳朵里时,胡终南显然还是有些一时难以接受,身子微微一颤,下颔不停抽动,过了片刻才艰难开口问道:“雪寒,你非要如此?”
“非如此不可。”
舒雪寒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了老胡的疑问,语气坚定至极,不容胡终南拒绝。
胡终南双目空洞的望着眼前的舒雪寒,忽然沉默了。
...
...
半柱龙香的时间过去。
舒雪寒见胡终南面情迟滞久久未动,将手中压在他肩颈之上的长剑又兀自更贴近了几丝,冷声颤道:“三十年了...胡终南...该做个了断...还我一个答案了。”
这一声微颤,颤出了舒雪寒藏在心中三十之久的委屈和愤恨。
心中期许已久的答案在谜底揭晓的那一刻之前,最是让人期待和不安。
特别是当你对这个答案,有一种隐约朦胧的不好预感时,更是让人备受煎熬。
胡终南眼中的光泽再次闪动起来痴痴望向舒雪寒,其间情愫错综复杂难以定论。
再过片刻,胡终南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唇齿开合,坚定回道:“既然你想要一个了断,胡终南便还你一个答案。”
说话间,胡终南突然伸出右手两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他的胸前,眨眼间便将两指抵在了舒雪寒贴在他肩颈之上的剑身之下,上下交错的两指轻轻一弹,食指敲在舒雪寒手中长剑的剑身上,只听得一声“铮”的剑鸣声,再看去时,被他食指弹到的那长剑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外力推搡,剑身瞬间从胡终南的肩颈上弹飞出去,剑锋随之掠向长空。
手随剑动,反应慢了半拍的舒雪寒,那条原本手中持剑水平绷直的胳膊,竟硬生生被她手中的长剑抬了起来。
舒雪寒的剑刚刚离了胡终南的肩,却看见胡终南忽而脚下发力,往前连踏几步,脚下踩过的每一块足有三寸厚的青石砖块,瞬间开裂。
舒雪寒见势不妙,本能的侧身避让,稳住手中长剑便要迎敌。
可剑还没有起势,却发现胡终南竟以极快的速度从她身侧掠了过去,并没有对她下手,而是径直掠到她的身后猛然双脚蹬地。
这一蹬,脚下青石砖块瞬间碎成齑粉。
胡终南利用青石砖块借力,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足有数丈之高,跃入空中又连踏几步,径直朝向舒雪寒身后不远处的木小年所在的位置奔袭而去。
立在斜长石阶上的众人见到老胡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神情之中满是错愕惊慌之情,丫鬟香梨和葡萄随即啊的一声失声叫了出来。
与世子木小年背身而立警戒着石阶上落花宫一众女弟子的仲白羽和晋天开,听到香梨和葡萄的叫喊声,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登时转身朝斜长石阶下望去,将两人的后背毫无不留的展现给落花宫的一众女弟子,正看见御空而行的老胡朝着陵王世子疾速俯冲而去。
他们二人都不明白老胡是何动机,也都明白自己并不是老胡的对手,但眼见着陵王世子处境不明,似是身陷险地,仲白羽和晋天开的第一反应便是迎上前去替世子挡剑抗刀。
作为陵王手下的八大金刚之二,陵王世子木小年的两个贴身护卫,在他们眼里:
世子可以死,但绝对不可以死在他们二人的前边。
世子也可以倒地,但必须要有他们二人的尸首垫个软和。
仲白羽和晋天开旋即扯开步子便要纵身跃下石阶,立在他们身旁被陵王木战委以重任护世子木小年周全的柳朔风却登时一个轻巧位移站在了他们二人身前,将他们二人拦了下来。
仲白羽和晋天开面色焦急,眼神困惑的盯着剑疯子柳朔风,却瞧见柳朔风一改往日的古怪表情,面容庄肃,语气笃定,道:“老胡眼中没有杀气。”
世人皆知英雄惜英雄,却不知是英雄之间心意相通志趣相合。
再看时,胡终南的身位已离世子木小年不足一丈之多。
木小年呆愣在原地面对老胡这一番骚操作,完全忘记了躲闪和质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乐乐呵呵的陪了他近二十年的仆人老胡,为何会在跟一个老女人聊了几句闲话叙了一段旧情之后便会对自己大打出手,心中只是暗暗骂了一句:贼囚根子的老胡,你把重色轻友这四个字描绘的淋漓尽致。
木小年的神情之中也从未有过丝毫的惶恐之色,似乎若是死在老胡手下,也算死得其所,死能瞑目,死得值。
眼见老胡离木小年的身前只有咫尺之遥,木小年缓缓合上了眼帘,像是做好了慷慨赴义的准备。
木小年曾经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木小年曾经也说过:若为情义死,丈夫不悔生。
在他眼里,他和老胡、胡终南一个有情一个有义,若自己身死能换老胡个晚年幸福,倒也算是成人之美,好事一桩。
木小年闭眼站在原地,和老胡嬉笑吵闹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而他的嘴角之上,竟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浅笑。
再过片刻,木小年缓缓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似是飘飘然进了一场梦境之中一般,没有感受到丝毫死亡的痛楚,暗自腹语:这贼囚根子的老胡还算仗义,虽然自己死的多少有点憋屈,但至少老胡给了他个痛快。
想罢,木小年缓缓睁开双眼,却看见老胡立于他闭眼之前见到的那位置之处似乎未再向前一步,正双手隔空做出托举姿势,面上神情肃穆至极,见他睁眼也并未开口说话,但眸子里的温情比起从前却是不落半分。
木小年紧忙转动眼珠,上下左右四面翻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跟老胡一般,飘飘然悬在了半空之上。
木小年想开口问问老胡这是在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能睁眼看看四周,其余什么也干不了,仿佛此刻他的身体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器官早已不属于自己控制。
一老一少拔地而起,升到空中数丈之高后便再也不动了。
飘定之后,胡终南右手两指紧并,点在自己眉心之前,慢慢闭了双目,凝聚心神,口中不知还在念叨着什么。
念罢,胡终南突然睁开双眼盯向木小年,眼神专注无比,两指从他眉心之处移去,指间带着金芒,手腕兀自翻转,随即对着木小年左右两肩各点了一指。
这两指点在木小年身上,看似力道不大,但木小年的五脏六腑似是颠了个个一般,胸中忽觉剧痛无比,脸上的表情更是痛苦不堪。
胡终南对此却是丝毫不在意,旋即又将右手两指点在木小年的眉心之处,那两指刚贴在木小年的额头之上,指间金芒登时大盛,耀人眼目。
细细看去,胡终南两指间的金芒似是在不断的从他指间流出,顺着木小年的眉心之处渗入到他的体内。
随着金芒的涌入,木小年胸中的痛感似是缓和了许多,脸上虽是仍有痛楚之情,但却不似先前那般狰狞。
立在青石台上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发生的落花宫宫主舒雪寒忽然心中一颤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仿佛全然不敢相信胡终南在她面前的所作所为。
站在斜长石阶上的丫鬟香梨和葡萄不明所以,神情焦急,脚底直跺,嘟囔道:“这老胡到底要对世子做些什么,真是白瞎了世子先前对他如此照顾。”
柳朔风闻言转头看去,脸上神色淡若清水,悠然回道:“这小子命好的很,那老胡正将他毕生的真气内力送入你家世子体内。”
斜长石阶上的众人,除去落花宫中一众女弟子不知老胡的功力深浅并不觉得新奇诧异外,余下的其他人都在剑帝城外见过老胡的剑道风采,幡然醒悟,顿感震惊。
...
...
足足消去了整柱龙香的功夫。
老胡点在木小年额头眉心处的两指才缓缓收了回来,经过刚才一番移山倒海将他体内真气功力如数送进木小年体内之后,老胡的脸色看起来很是苍白憔悴,宛若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但受了老胡毕生真气内力的木小年,却早已在持续的痛苦煎熬中昏睡过去,此刻仍是闭目不醒。
悬在半空的一老一少缓缓从空中落向青石台上,木小年的两脚刚一触到地面,整个人便瘫倒在地,气力虚弱的老胡似是无心顾他,转过身去缓缓走向呆立在原地的舒雪寒。
舒雪寒眼神之中满是绝望和凄凉。
斜长石阶上一路随行在木小年身后的众人见状,急忙赶下石阶查看世子的情况。
落花宫一众女弟子也不甘示弱,紧跟其后赶到斜长石阶下的青石台上,护在舒雪寒左右。
胡终南踉踉跄跄的走到舒雪寒的面前,脸上有些吃力的对她挤出了一丝笑容。
舒雪寒似乎完全不信自己刚刚眼中所见到的一切,也顾不上自己昔日在落花宫众弟子面前的威严形象,凄声问道:“这就是你胡终南最终做出的选择、给我的答案?”
胡终南苦笑一声,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迟疑片刻,舒雪寒忽而目中生怨,一字一咬牙,阴沉道:“既是如此,那你还差一件事情没有做到。”
胡终南听了这话,脸上的精气神似是提振了许多,迈开步子颤颤巍巍的朝着舒雪寒身前走去。
舒雪寒身后的一众女弟子见状,纷纷拔剑对向胡终南,仿佛在担心她们眼前的这个孱弱老头会对她们的师傅再做出些什么不利的举动。
直到舒雪寒对着众弟子轻轻摆手示意她们退下时,众人才收了手中佩剑,退到舒雪寒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立定。
胡终南脸上的苦笑随着一众女弟子的退去也开朗了许多,近到舒雪寒的身前,胡终南伸出他那只枯瘦老手很是温柔的贴在舒雪寒的脸颊之上。
舒雪寒并没有闪躲。
甚至胡终南的枯瘦老手贴在她脸上的那一刻,舒雪寒整个人的身子仿佛像触了电一般,轻轻一颤。
胡终南将头缓缓靠向舒雪寒的面颊一侧,唇齿蠕动,耳语一番。
没有人听清胡终南对她说了些什么。
只瞧见舒雪寒双目虚掩,脸上神情分不清是痛苦是懊恼是无悔还是窃喜,眼角似有珠泪渗出。
胡终南言罢,枯瘦老手轻轻从舒雪寒的脸颊上撤下,五指不停颤抖,似不舍似不甘似不满似不愤,但面容之中却是旧梦重圆再无悔恨之意,而后缓缓转身背向舒雪寒而立。
胡终南轻轻扭头瞥了一眼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木小年,张口呢喃了几句,却没发出声响,而后望向青石台东侧的断崖边上,突然目光一亮,脸色好看了许多,仿佛回光返照了一般。
再看去时,却见胡终南轻车熟路健步如飞朝着东边的方向轻盈奔去,到了崖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径直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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