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剑帝城的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五。
出城之前,清晨的残月还似是一块淡去了光泽的鹅卵石一般被抛在天边的一角,平日里点缀在侧的星辰却显得明事理了许多,早早就没了踪影。
木小年此行往落花宫去的两辆马车,前后脚刚出了剑帝城的城门,那弯稍显寂寥的月牙便被潇潇烟雨淹没在了雾气之后,少了它那点可有可无的亮泽,城门外的旷野中,青葱绿叶竟又阴暗了许多。
天公撒了些雨滴,不大,细雨,密柔且缠绵,却很是应景。
素有天下英雄榜榜首兼任剑帝城城主之称的欧冶剑灵,不知是在何时悄悄然立在了剑帝城城门楼的青砖屋脊上,孤身寒影,迎风绰绰,向南而望,细雨夹风襟起他周身衣角以及面上及肩白须肆意飘拂,让这位年逾花甲且装束相貌双双出尘的老人嵌在这连天的烟雨画中显得凄凉无限,更让人很难想象到他曾是三十年前因剑帝城墙头插剑之事而奋起直追勇夺江湖至尊之位的青年才俊。
若不是向来厌恶别离的木小年循着心头的万千思绪掀起了轿厢上的窗帘,想再多看一眼七星龙渊剑曾经插入过的青石城墙,他绝然不会想到欧冶剑灵会赶巧在他们出城之时现身在城门楼之上。
绵绵的细雨虽不凉人,但却架不住无穷尽的飘飘洒洒打在木小年的黑发之上,将他的满头黑发浸了个乌亮。
马车渐行渐远,欧冶剑灵立在屋脊之上却依旧巍然不动。
木小年眼神困惑不已,不知他是舍不得七星龙渊剑,还是舍不得别离路上的人儿。
赶车的老胡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微弓着背,看不清他的表情,似是在专注着眼前渐渐泥泞起来的黄土古道,又似是在感怀着这两日潮起潮落的纷杂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再望一眼他身后正被朦胧烟雨洗涤着的剑帝城,更没有望一眼站在城门楼上的那位既是江湖故人又是天下第一的欧冶剑灵。
木小年身子抻的几乎快要痉挛了还是没有把城门楼上的欧冶剑灵熬下城头,便缩回轿内抖了抖双肩上的雨露,再掀起身侧的轿厢门帘,收了平日里在西北境中那副纨绔嘻哈桀骜不驯的膏粱子弟模样,一本正经地问老胡有没有看到城门楼上站着的那人?
老胡许是也受了这阴沉天气的影响,一反常态的藏起了昔日陪在陵王世子木小年身边的那副憨笑面容,没有吱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木小年问老胡那人不顾烟雨袭身立在城门楼上面南而望,是不是专程来送他的?
老胡又摇了摇头。
木小年再问老胡那人会不会是因为前日他在剑帝城上将七星龙渊剑取走而心生芥蒂,此番是准备伺机而动来夺剑的?
老胡还是摇了摇头。
玲珑心智的木小年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想法,一股脑坐回轿内,合了门帘,闭目宁神,却忽然听到老胡坐在车头前兀自扯开了嗓门毫无征兆的高歌起来:
“江湖远阔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单骑,何处是他乡。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铁马冰河梦还乡,锁深院,舞剑狂。
万曲愁思,无处话凄凉。
既是天涯各安身,会者离,往事藏。”
老胡口中所唱之词是坐在轿内精通音律的艺伎怀琴和博闻强识的陵王世子都没有听过的,他们都不知这词曲的由来及出处。
曲中夹杂着老胡历经沧桑的浑浊嗓音,干瘪又饱满,声如洪钟,音调高低起伏百转千回荡涤心胸,气势磅礴旖旎皓若星辰绕耳不绝。
怀琴听醉了。
就连常年出入风花雪月场所、接受过无数当代音律名师拜谒的木小年听了老胡这一曲,也深陷其中,胸腔之意久久不能平静。
曲罢。
意犹未尽的木小年再掀了轿厢的窗帘探身回望,却看见站在剑帝城城门楼上一直巍然不动面南而望的欧冶剑灵,竟双眼紧闭微微仰起了头,面颊之上隐约可以见到几滴水珠滑至颔尖处直挺挺跌落而下,重重打在他随风荡起的衣袍之上。
这水珠,不知是雨露还是泪珠。
老胡的这一首词曲所鼓起的,不只是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过往,更有木小年对剑帝城城头上的欧冶剑灵和车头前的胡终南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的无限狂想。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千里送行,也终须一别。
词曲散入风中,吹起了红尘万丈的凄楚无奈,卷落了风华无限的辉煌功名,也拉开了马车和剑帝城目不可及的距离。
这一路上,连带着平日里脾气阴晴不定奇言怪语一箩筐的剑疯子柳朔风也是一并变的与其他人一般,沉默不语,似乎正常了许多。
直到他们坐下的马车赶出了那片湿气蔼蔼的阴雨地界,进了一片天气放晴绿意盎然的旷野之中时,坐在轿头独自一人沉默不语专注于赶车的老胡忽然掀起了身后的轿厢门帘,出了剑帝城一直梗着的那张老脸却突然有了几丝娇羞妩媚的味道,一如从前憨憨一笑,眼神真切地看着木小年,不好意思地问道:“少爷,那柄七星龙渊剑...能不能再借俺老胡舞一下...”
木小年被他这毫无缘由的一问问了个愣怔,眉头紧皱,眼神困顿,疑惑道:“舞剑?”
老胡脸上笑意依旧重重点了点头,解释道:“此番去到落花宫后,老胡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舞这七星龙渊剑了,想想这心头不免还有些痒痒...不过少爷若是觉得不方便,那便算了...”。
说完,老胡便要放下手中的门帘,回身赶路。
木小年知道这七星龙渊剑和老胡的渊源极其深远,只不过他很是好奇陪在他身边近二十载没有动过武的老胡为何此刻却突然生出了想要舞剑的念头,所以才有此一问。
再听了老胡略显蹩脚但诚意满满的解释,木小年心中自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湖中人手里的兵器便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七星龙渊剑,就曾是老胡的全部。
而老胡心甘情愿的大费了一番周折将七星龙渊剑从剑帝城的城头上取了下来,只不过是为了帮助木小年完成他要给二姐木雨潇准备一件“像样一点”的兵器作为陪嫁的嫁妆这个心愿。
想罢,木小年紧忙伸手按住了老胡扯在轿厢门帘上的那只枯瘦老手,眼神庄肃,神情恳切,道:“老胡,我不是这个意思,七星龙渊剑本来就是你的,如今在我手中也是拜你所赐,要是说借岂不是要羞死我这个陵王世子,你若是心中割舍不下,就将此剑继续留在你身旁,我再给二姐另寻他物做陪嫁便是,如果换成别人也就罢了,千万别因为我的一己私欲委屈了你自己。”
老胡闻言连忙手摆个不停,眼中似是有些凄泪,紧忙再解释道:“少爷千万不要误会,老胡就是心痒,单纯的想再舞一手七星龙渊剑,心中并无悔意要将此剑留在身旁...其实也不单是七星龙渊剑,日后老胡怕是也没机会再舞其他剑了,若老胡舞完七星龙渊剑少爷便不肯再将它收回,那老胡不舞也罢。”
木小年急着让老胡取了七星龙渊剑去舞上一番,没听全也没听明白老胡话中的意思,只听了最后那句舞剑可以,但舞完木小年必须将此剑再从老胡手中收回否则他便不舞。
情急无奈之下,木小年生怕老胡再因为自己的犹豫而失了兴致,连忙点头应肯,将手中的七星龙渊剑稳稳当当的端在了老胡面前。
老胡盯着木小年手中的剑,似是故友重逢一般眼中光辉熠熠,缓缓伸出他那枯瘦老手颤颤巍巍的从他手中接过了剑,端在自己盘膝而坐的两腿之上仔细端详,搭手轻轻抚摸起来,宛如自己怀中卧了一位他垂涎已久的绝色美人,情意缠绵,爱不释手。
斜坐在轿内一直是副昏睡模样的柳朔风,听闻老胡要舞剑,缓缓抬了眼帘,却仍是难以掩饰眼神中的激动之情。
却见老胡骤然腾身而起,凌空直上,犹如一道惊鸿掠空而去。
众人纷纷下马下车,驻足慕赏。
只见剑起。
万里晴空倏尔七星隐现。
仿佛老胡手中之剑可呼星唤月,剑意洒脱不受三界六道所牵制,剑招飘逸胜过九重天上大小仙神,剑气凛然凌驾万千山河之壮阔旖旎。
再见剑落。
三尺锋刃乍现舞龙吟啸。
仿佛老胡剑下开出万丈深渊,剑道造诣出神入化,剑诀随心神鬼莫测,剑境高深横亘古今。
素有剑道天才的剑疯子柳朔风见了老胡这一般丰姿飘洒,心中也是暗自称赞,自愧不如。
陵王手下八大金刚之二的仲白羽和晋天开见了老胡这一般游龙舞凤,尽皆屏气凝神,不知所以。
唯独一直与老胡左右相伴的陵王世子木小年,见老胡收了剑来,神采飞扬,手舞足蹈,拍掌连声喝彩,忘情喊道:“贼囚根子的老胡,你真的可以啊。”
舞罢,老胡回身见了众人这般模样,对自己方才突兀的舞剑提议显得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舞便舞了,老胡此时心中酣畅淋漓,通透无比,似是重新找回了当年的自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为他方才说过,怕自己日后再没有舞剑的机会了。
只可惜,木小年却没有细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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