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藏经阁内。
“你在做梦吧。”麟嘉整理着文书,回头朝符晨曦说。
“我一直在做梦。”符晨曦一脸无奈,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觉得有可能吗?”
没有什么比“世界很快就要毁灭”更荒唐的笑话了,符晨曦第一个咨询的门派顾问,乃是号称博览青峰经卷的麟嘉。“不可能。”麟嘉本着对符晨曦的了解,仍然说,“我不管你描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确切地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与元素之战造成的后果相比。”
麟嘉拿着从参天派中借来的一本《元素史记》,啪地扔在符晨曦面前,示意他翻看。
在麟嘉的解释下,符晨曦方知道元素之战乃是动摇了世界根基的一次大灾难。一千年前,东木北水,南火西金,冲破了上古时玉帝与东岳大帝在大地尽头,以鳌足建起的无尽长城“崩锥之隅”,吞没了仙人的生存领地。最终是一对英雄兄妹联合九霄各派,击败了四大元素,然而九霄也在元素之战后元气大伤。大量的门派技艺失传,法宝散落各地,驻地成为废墟——换言之,现在看到的青峰、伏明甚至森罗,以及各地建筑,俱是浩劫后经过修葺的容貌。
“不可能再有一次元素之战了。”麟嘉遗憾地说,“至少在土灵之环也即天脉被修复后,世间元素已趋于稳定平衡,除了七大神明,也再没有什么能让九霄再遭遇一次这样的浩劫。”
符晨曦皱眉,沉思。
“你是不是觉得你来到这世上,注定要成为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麟嘉同情地拍了拍符晨曦肩膀,安慰道,“每个少年都这么想过,我小时候也常常做这样的梦,省点吧掌门,赶紧想办法养活门派才是正经。”
符晨曦哭笑不得,世界都要毁灭了!还说什么赚钱养活门派?要是赤将子暝的预言成真,那说不定伏明派毁了,自己也可以不用还钱了……说不定还可以趁火打劫一把——不不不!怎么能这么想呢?太罪恶了!但九霄不一定会这么快就毁灭,当务之急还是让公司派活下去。若投奔了赤将子暝,所有的问题也许都将不再成为问题了。
“靖霏。”符晨曦站在走廊下,看见曹靖霏正在看牡清的法术。牡清用蜃气变出了一道光影朦胧的皮影帐幕,里面有不少小人动来动去,就像走马灯一般,光影四射,依稀竟如繁花梦境。
“靖霏!”符晨曦又叫了一声,曹靖霏背对符晨曦,就是不转过头来。牡清忙朝曹靖霏指指她背后,示意她回头。
牡清收起蜃气,蹑手蹑脚地走了,符晨曦走上前去,曹靖霏蓦然站起,叉着腰,盯着符晨曦看。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向我交代的么?”曹靖霏说。
“有啊。”符晨曦笑道,“我当然有话想对你说。”
“你这个骗子!骗子——!”曹靖霏厉声道,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朝符晨曦打过去。符晨曦却不避不让,面朝曹靖霏,紧接着啪的一声,符晨曦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留下五个手指印。
符晨曦:“……”
“你干吗不躲?!”曹靖霏说,“你有病啊,不知道躲吗?再不然,你气罩不会撑啊!”
一炷香时间后,曹靖霏小心地给符晨曦脸上涂上药膏,那药膏十分清凉。
曹靖霏:“对不起啦。”符晨曦一脸无奈。
“我都说对不起了,你还要怎么样?!”曹靖霏说。
“你把我门派毁了,妖怪还被你放生了,我非但没有找你麻烦,还从灵牙手下救了你一次,从龙母手下又救了你一次,你就这样对我?!”符晨曦说,“我要你怎么样?是你要我怎么样才对吧!”
曹靖霏:“……”符晨曦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被女孩子掴,本以为曹靖霏会涨红了脸,和自己继续大吵下去,孰料她静了一会儿,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啊啊啊——”
符晨曦顿时就傻眼了,说:“哎!你哭什么!别哭了!”
“师父死了,爹又要逼我嫁人。”曹靖霏突然一下悲从中来,哭得矜持全无:“你让我去哪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符晨曦:“……”曹靖霏这话没头没脑,符晨曦更与她非亲非故,师父死了,与她炸了符晨曦的门派毫无关系;父亲逼婚,似乎也不能构成掴他一巴掌的合理原因。但以符晨曦对女孩儿的了解,倏然就明白了曹靖霏的难过。
平日里她看似活泼开朗,实则心里压抑了太多孤独——曹家千金逃婚,莫说苍霄,九霄之中哪有势力与门派敢收留她?哪怕是与参天交好的森罗,根据曹靖霏先前转述,短暂容她落脚,却仍在曹锟来时让她“快逃”。参天派内有数个派系,曹靖霏虽不曾明言,但符晨曦在这一路上大约也能猜到。她不愿意回参天,只因师父弘已死,参天派中再无人会宠着她。
也许赤将子暝说得不错……符晨曦搂着曹靖霏的肩膀,让她在自己怀中哭了一会儿,同时心想:婚姻自由是个大问题,九霄有些观念还很落后,急需有人去解放妇女……他稍稍低下头,看曹靖霏的哭相,心想哭得真丑。但就在那一刻,他突然动了亲她那温软鲜红嘴唇的心思。
不行!符晨曦,你不能乘人之危!符晨曦的心脏狂跳,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也许栽在这小姑娘身上了,什么时候生命之中也曾有过一个全心全意,只有你能依赖的人?
他想起了念大一那年谈恋爱的时光,曾经也有一个女孩,离开她的家,无处可去,也曾经彼此发过誓,天涯海角,永远相随。现在怀里的她,是不是也有这样想过?
曹靖霏埋在符晨曦胸膛前,不住呜咽,符晨曦万万没想到,除夕夜的短暂邂逅,竟让他们就这么走到了一起。也许赤将子暝说得不错,世上所有的萍水相逢,都是命中注定。
又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曹靖霏哭完了,开始打嗝。
符晨曦也从他那漫无边际的心理活
动中自拔出来,把袖子抻过去,让她擤了几下鼻涕,便又让她坐下,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女孩子难过的时候,千万不要啰啰唆唆,只要陪着就好了。
“你愿意在公司派待多久,就待多久。”符晨曦说,“我连妖怪都愿意收留,更别说你了。”
“你什么意思?”曹靖霏不悦道。
符晨曦笑了笑,又说:“你爹就算来了,我也不怕。”
“你才不是我爹对手呢。”曹靖霏没好气说。
符晨曦心里巴不得曹靖霏能在这儿一直住下来。片刻后两人复又无话,曹靖霏坐在栏前椅子上,两脚晃来晃去,看梅花瓣落在池塘里,泛起点点涟漪。
“你找我做什么?嗝儿。”曹靖霏总算缓过来了。
牡清端了水过来,让曹靖霏喝下。符晨曦心里盘算半天,现在也不是多说的时候,便随口道:“没什么,子暝兄劝我加入奔云商会。”
曹靖霏喝水的动作突然停了,睁着发肿的双眼,瞥了符晨曦一眼。
“怎么?”符晨曦问。
“你俩以前认识?”曹靖霏擦了下嘴角。符晨曦摇头。
曹靖霏又说:“他看你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他是你的老朋友,就像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老朋友?”符晨曦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说,“我们真不认识……只是我确实觉得,有些熟悉。不过不可能,我在九霄也就只认识这么几个人。靖霏,他和你们奔云商会,究竟是什么关系?”
曹靖霏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符晨曦又若有所思道:“他给过我一个印章,你看看?”
符晨曦掏出赤将子暝借给他用的印章,曹靖霏诧异道:“龙牙章?!天得一以清?!”
“赤将子暝会是客卿吗?”符晨曦说。
“奔云商会里从来没听说过有客卿。”曹靖霏答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上三印!”
“你爹也有吗?”符晨曦好奇地问。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贞。清、宁、灵是奔云商会上三印,盈、生、贞是本会下三印。我爹掌管的,是盈字印。”曹靖霏拿着龙牙章,喃喃道,“凭此印章,可调动整个奔云的库房!客卿断然没有这本事!”
“会是伪造的吗?”符晨曦说。
“不可能。”曹靖霏说,“假不了。”
符晨曦沉吟良久,几乎可以判断赤将子暝的身份了。如此说来,他口中所言,当不会是欺瞒。
曹靖霏眼中满是惊惧,与符晨曦对视。符晨曦谨慎为主,再次确认:“奔云商会有会长吗?”
“有。”曹靖霏说,“但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爹曾经说过,会长从不出席秋会,莫非……”
“嘘。”符晨曦收起印章,说,“我去见子暝兄,这件事,不要朝任何人说,你先休息会儿。”
符晨曦起身,在曹靖霏的目光下心事重重地穿过走廊,前去找赤将子暝。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这招揽的要求都有着双重意思。也许未来九霄倾覆的预言真实,但在这场灾难发生后,奔云商会便将借着自己“天命者”的力量,去统一整个九霄。这是他应该做的吗?
初冬阳光煦暖,照在殿外的广场上,汉白玉广场空空荡荡,步光坐在栏杆上,身边放着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核桃,熊猫五大三粗,膘肥体壮地蹲在一旁,与步光一起拍核桃。
符晨曦本来还想找步光问问,被曹靖霏一打岔,险些忘了,此时正见了步光,便快步过去。
符晨曦:“哎,我给你说件事,大师姐……咦,你在做什么?”
“自己看。”步光冷冷道。
“拍核桃干吗?”符晨曦茫然道,“种么?”
“吃啊!”步光怒道,“不然晚上客人吃什么?”
“你叫熊猫剥啊。你反了你,银貉,你敢让掌门夫……太上……我们人人敬爱的大师姐坐在这儿拍……”符晨曦的声音戛然而止。
熊猫抬起爪子招了招,示意我熊掌太大不灵活,掏不了核桃,你能把我咋滴?
“坐下一起拍!”步光一脸“受够了”的表情。
符晨曦从篮子里捡了些剥好的核桃吃,一边吃一边把那个赤将子暝关于世界毁灭的预言说了,并征求步光的意见,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拯救世界。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步光手指纤细如白玉,依旧是那毫无表情,美得动人心魄的脸。符晨曦说了半天,步光也没半点反应,只让他觉得自己实在看不透步光。
“……情况就是这样。”符晨曦说完了。
“高人呐!”熊猫银貉赞叹道,举起肉爪子拍了拍。
“滚!”符晨曦让熊猫滚到一边去,侧头看步光,步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想必也像平时一样,认为他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
“算了。”符晨曦说,“当我说了个笑话,逗你开心吧。”
说毕符晨曦起身正要走,背后却突然响起步光的声音。“我相信。”
“啥?”符晨曦转头。
“我相信。”步光停下了动作,轻轻地说,“而且,我见过你说的那黑气。”
符晨曦顿时就震惊了。
“十六年前,我村庄在妖族的进犯下,全村三百余口人,无一幸存。”
“每一只前来进犯冷水村的妖怪,眼中都如你所言,喷着黑色的火焰,那一幕,我直到今天还记得。”
符晨曦慢慢走近步光,小声道:“师姐?”
“所以我才这般恨你门下的妖怪。”步光低声说,“也想着终有一天,能亲手血刃杀我父母的仇人报仇。但当初的妖怪我已记不清长相,所以我朝师父学艺,誓要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妖。”
符晨曦叹了口气,复又坐在步光身边,剥了个核桃与她吃。
“别想了。”符晨曦说,“来,啊,吃个核桃……”
步光侧过头,定定地看着符晨曦。
符晨曦马上把手挪开,不敢再造次,免得步光把核桃直接按在他脑袋上。
“你觉得子暝兄的提议合适么?”符晨曦说。
“你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步光问。
符晨曦一脸茫然,答道:“没有啊。”心想怎么连步光也这么说?
“他看你的眼神,像是多年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步光答道,“绝不是萍水相逢的模样。”
“世间所有的萍水相逢都是命中注定。”符晨曦笑道。
步光难得的嘴角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符晨曦在那一瞬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步光……步光笑了?!老天!她只是那么一笑,周遭顿时变得无比明亮,仿佛从初冬转到春来之时,繁花盛开,让整个大地都暖和了起来。
而且她居然有俩小酒窝!符晨曦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看见步光笑”的成就达成了!
“说得很好。”步光淡淡道,“都是缘分吧。”
“这句不是我说的。”符晨曦老实道,“子暝说的。”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你在禹陵的石壁上,刻过两行字。”步光笑容敛去,眼神中复又带着少许淡淡的悲伤。
“谁终将声震世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步光说,“我至今仍记得,离开青峰的那天,是这句话让我撑着,来到了这儿。你会闯进禹陵,加入青峰,再颠沛流离,漂泊到此地,想必终有一天,将成就一场惊天伟业,点燃你的闪电。”
符晨曦怔怔看着步光。“你就对我这么有信心么?”符晨曦说,“万一我是个骗子呢?”
步光不与符晨曦对视,低下头去,从篮中捡出一枚核桃,轻轻一捏,外壳便四分五裂。
“你是掌门,凡事你说了算,符晨曦师弟,盼你莫要忘了平素师尊的教诲。无论你如何抉择,来日但凡你要前去查明那黑气异动,记得算上我的一份。”符晨曦略觉感动,心中一动,正要再问时,蹲在地上的熊猫却拉了下他的袍襟,示意他往广场另一头看。
赤将子暝背着他的大剑,穿过汉白玉广场,走了出来,那去向竟是公司派山门。
“子暝兄!”符晨曦追了上去。
赤将子暝的背影,让符晨曦想起在现实世界见过的一种人——当兵的。
他行走来去极其潇洒,有种剑客的霸气,然而站在他的身后,又觉得他的气势像一座山峦,像一名睥睨天下的将军,像一名……与修仙门派格格不入的上位者。
符晨曦追上他时,两人已到山门。“你不再待几天?”符晨曦问。
“时间宝贵,符晨曦,你想清楚了?”赤将子暝只是沉声道。
“还没有,子暝兄,还有不少事儿我想问你……”
“所有的问题,你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留步!”符晨曦终于喝道。赤将子暝总算停步,与符晨曦对视。
“子暝兄,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其实是……”
“我只需要一个答案。”赤将子暝与符晨曦对视,一字一句道,“是,或者否。这是你必须直面的抉择,天命者。”
符晨曦沉默良久,眉头紧紧地拧着。“不。”符晨曦吐出了一个字。
赤将子暝的表情似乎有了微妙的改变,不由得重新审视符晨曦,符晨曦则露出了他一贯以来吊儿郎当的笑意。“我相信你。”符晨曦答道,“但我不会加入奔云商会,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来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你说得不错……”符晨曦的声音放低下来,凑近赤将子暝,极低声说,“我知道我是天命者了,但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他说完这句话后,朝赤将子暝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对吧。”
赤将子暝突然眉头微微一扬,目光变得十分复杂,竟还带着笑意。符晨曦读出了他此时的意味——那目光是欣赏,又带着些许讥嘲。“很好。”赤将子暝说,“你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的。”
“不会的。”符晨曦说,“不过还是感谢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脱险,我会报答你的。追日废墟中那次不算,云梦泽青峰追杀一次,秘境里龙母逃生一次,我欠你两次。”
正在这时,远处一声激动地大喊。“符掌门——哎呀,你可回来啦!”子车鸿的声音远远响起,沿着山路一个疾转,落下,上前亲切地握着符晨曦的手。
“我袖子上全是别人的鼻涕。”符晨曦说,“当心点哦,子车鸿。”
子车鸿:“……”
“借据签了?”子车鸿和蔼可亲地问道。
符晨曦马上就变了脸色,笑道:“子车兄!正想你呢!来来,咱们回去说!今晚上好好的喝它几杯!”
“一千一百三十三万九千四百银贝。”赤将子暝说。
子车鸿一怔,看着赤将子暝,一脸疑惑,努力地辨认这家伙究竟是何许人也。“凭此玉玦,去最近的一家奔云驿站支取。”赤将子暝扔给子车鸿,说:“用完后送到烈光仙处,他会还我。”
子车鸿张着嘴,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符晨曦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还!子暝兄好意我心领了……”
“符掌门。”子车鸿脸色顿时一沉,“你还得起?还得起,现在进去把钱取出来。”
“我还得起!”符晨曦满口答应,赤将子暝却微微一笑。
“省下时间,办点正经事吧,附赠提醒你一句,青峰女目的不单纯。”
紧接着他化作一枚黑色彗星,划破长空,消失在雁荡山之巅。
“赤将子暝!你这混账!别跑!”符晨曦说,“哎!子车鸿!你去哪儿!给我回来!”
子车鸿捧着玉玦,飞速射往相反的方向,火速去找奔云驿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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