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食堂内,灯火如昼。
“麟嘉?”符晨曦捧着碗,小声问,“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麟嘉:“你说呢?”
符晨曦:“……”
“你说得好!”平时沉默寡言的定国开口说,“我想去追日,替师父洗清这个罪名。”
“我也想去。”龙雀说:“晨曦师弟,那天谢谢你为师父,为咱们大家说话!”
这话一出,犹如在沉默而不安的长桌中注入了一点生机,大家便低声讨论,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知符晨曦自己的想法。符晨曦这时才知道,追日派灭门一事,乃是自徐茂陵以下,一众弟子们的心病,那夜双方一场交战,徐茂陵便率领弟子们退回汨西江以东。回到青峰派不久,炎霄便传来了追日灭门的消息。徐茂陵欲亲率弟子前去调查,洛邑却以嫌疑人身份不可调查现场为由,不让徐茂陵插手。洛邑会武时,徐茂陵更被扣了黑锅。
步光以下的弟子们愤怒已久,早想找机会一证清白,奈何徐茂陵诸事缠身,万里伏又力主息事宁人,此事才被暂时压下。如今靳赤侯前来,符晨曦挺身而出,正好给了他们理由。
“哪怕师父不答应,咱们今天晚上就走,偷偷地走。”龙雀朝符晨曦说,她恨不得今天夜里就出发。
“嘘。”符晨曦忙示意大伙儿的热情不要太高涨,毕竟他还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呢。抬头时,又见一名从未见过的,身材修长,风尘仆仆的男弟子沿着长桌一侧走来,弟子们便安静了下去。
“万师兄?您回来了?”麟嘉错愕道。
万纯钧一到,各桌弟子便纷纷问候,符晨曦见状,便也朝他点头,口称:“万师兄。”
“你们大师姐呢?”万纯钧说。
“我不知道。”龙雀随口答道,收拾碗筷起身。
定国也随之站起,瞥了万纯钧一眼,与他错身离开。
这人是谁?符晨曦敏锐感觉到,这名唤万纯钧的弟子,似乎对他带着莫名的敌意。
万纯钧环抱手臂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符晨曦,符晨曦侧头看了眼。
“万师兄,你刚从外头回来?吃了吗?”符晨曦笑道。
万纯钧深吸一口气,在符晨曦身边坐下,手肘搁在他的肩上,符晨曦侧头,与他对视。
麟嘉皱眉,正要开口替符晨曦解围时,符晨曦却示意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师兄有什么吩咐?”符晨曦问。
“我不管你与掌门什么关系,只要你记得……”万纯钧极低声说。
“你给我离步光远一点……再朝她油嘴滑舌的,我就杀了你。”
符晨曦笑道:“师姐!”万纯钧马上抬头,见徐步光来到长桌前。
“万纯钧。”徐步光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晨曦做什么?”
“没什么。”符晨曦主动道,并用力拍了下万纯钧的肩膀。
“符晨曦来僻院一趟。”步光道,“师父要见你。”
符晨曦正要去洗碗,麟嘉却主动接过,让他速去见徐茂陵。
月朗星稀,符晨曦正想往长廊上走,徐步光却带着他踏上石台,飞往另一个山头。
“纯钧找你麻烦了?”步光问。
符晨曦观察徐步光的表情,感觉到她并未连名带姓称呼,可见与那厮交情匪浅,随口道:“没有,你们认识?”
“纯钧是万掌门的儿子,与我从小一同习剑。”步光解释道,“一起长大,前些日子师父派他前往参天派办事,足有半年了。今日也不知为何刚一回来,便径直来找你,说不定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言语间若有得罪,还请看在我面上,莫要往心里去。”
符晨曦笑道:“那是自然,万师兄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看就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蠢得去招惹他。”
步光明显地想再解释几句,却又忍住了。符晨曦叹了口气,突然想到这是要去见徐茂陵,只不知道今日殿上下来后,徐茂陵会说些什么。他们经过符晨曦所住的后山僻院,石台却飞往更高的地方,足足升上近百丈的高空,比青峰群山更高的地方,居然还有一悬空浮岛。
月光一片银白,照耀世间如昼,在浮岛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似乎已生长了上千年。树叶在银光与秋风下沙沙作响,花园内则有不少移动的小生物。飞行石台靠近时,符晨曦才惊讶地发现,居然是满地活跃奔跑的人参、灵芝、首乌等灵药。
青峰擅铸鼎术,仙药必不可少,符晨曦直到现在才发现,药圃居然藏在这里。徐步光让符晨曦走下石台,示意他继续前行,自己则等候在石台上。一条泛着银光的溪流尽头,站着徐茂陵。
符晨曦心中忐忑,朝徐茂陵行礼。
“你来了。”徐茂陵转过身,面朝符晨曦。
“今天我……今天弟子没想清楚就张口。”符晨曦忙道,“师父莫怪我满口跑火车。”
“火车是什么?”徐茂陵眼里带着疑问。
符晨曦忙道没什么,又道:“实在是靳赤侯太嚣张了。”
“他说得不错。”徐茂陵悠然答道,“确实是我曾经起了贪念,想把那神器据为己有。”
“什……什么?!”符晨曦听到这话时,简直如雷贯耳。
徐茂陵叹了口气,说:“我命不久矣了,晨曦。”
符晨曦面部表情抽搐,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话要从四年前的一桩旧案说起。”徐茂陵说,“我也不知你对九霄之事了解多少,但此事从我这儿得悉后,切记保守秘密,不可告知外人。”
符晨曦安慰道:“师父,我看你身强力壮,应当不会有事的,别想多了。”
“人终其一生,哪怕修炼到究极之境,也敌不过玉帝的安排。”徐茂陵的语气虽云淡风轻,却隐隐透出一股悲凉之意,随之他的剑指指向天际那轮明月,又说,“你看到月亮下那东西了么?”
“没有。”符晨曦老实地说,“有东西吗?”
徐茂陵施法,银杏树中一片黄叶脱离枝头,化作巨毯,载着符晨曦飞向天际。
“哇——!”符晨曦被抬起时猝不及防,大喊道。
随着狂风大作,徐茂陵御起佩剑在前,飞射向天际尽头,符晨曦则被那片巨叶载着在后,腾云驾雾,升向更高的万里夜空尽头。
接连突破了两层云雾,徐茂陵引领符晨曦升上云海,云海波涛翻滚,镶上了层层的银边。
“现在,你看到了?”徐茂陵指向遥远的西方。
符晨曦在云海上眺望,只见月亮下,几乎是肉眼不可辨认的地平线上,有一道隐约反射着银白色的弧光。符晨曦初初还以为是月晕,但升到这么高的地方再看,那道弧光与明月显然已不在同一个视界层面。
“它叫天轮。”徐茂陵说,“铭刻着这世上所有仙族的命运。可惜以为师的修为,无法带你太靠近它,否则咱俩随时可能会在它的玄雷之下粉身碎骨。”
“命运?”符晨曦瞠目结舌,“可是命运之轮什么的,不都是虚的么?还真有这个轮吗?”
(六)
徐茂陵答道:“世间之人,对它所知甚少,只知道九霄存在之时,这象征天罚之力的强大造物便已成形。参天的《万物真枢》上曾有记载,天轮上刻有世间所有因果的走向,并随时会绽放天劫,抹去力量过强的仙人。”
“哦,仙人而已嘛。”符晨曦说,“我们又不是仙人,师父也不必太担心……不对。”
符晨曦意识到问题了,徐茂陵可不就是仙人?
符晨曦说:“师父是说,这个命运的轮子,也会……”
“正是。”徐茂陵说,“为师从十年前起,便能感觉到天劫若有一天真正降临,必定会落在我的头上,不久前的洛邑会武,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为什么?”符晨曦皱眉问道,继而醒悟过来,徐茂陵难道就是九霄之中实力最强的仙人?!
徐茂陵看着符晨曦,没有说话,也就微微一笑,但那一笑,似乎充满了一个强者的自信。
符晨曦满腹疑问,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他实在想不通,天劫与追日派这件事有多少关系。
“至于追日派得到的,乃是一把轩辕神兵,这要从四年前的一桩往事说起了……”徐茂陵答道。
微风吹来,符晨曦几乎无法相信他所听见的,然则结合那天自己参阅神兵谱的内容,以及步光怪异的表情,徐茂陵之言,终于解开了他的疑惑。追日派所获得的,正是神兵谱上有记载的神弓——天枢!这把天枢弓曾经被收藏在一个叫作木甲行会的帮派中。而在某一天夜里,该帮派发生了内讧,一名叫作沙镆铘的大师将天枢弓封存在铁匣中,带着它连夜出逃。
离开行会总部后,沙镆铘一路南行,一番辗转曲折,藏身阳霄北部,苍霄地界的伏明派,却遭到了奸细出卖。与此同时,沙镆铘身怀神器之事,也传到了苍、阳、炎三霄不少门派的耳中。
于是各派或以协助为由,或以追捕为名,开始搜寻沙镆铘的下落。而青峰派本不欲参与此事,奈何那时的徐茂陵已隐隐觉得,自己的实力恐怕将招来天劫。他需要破除自己命运的关键,需要神器,与未来的雷劫对抗。轩辕神器共有六件,经历了悠久的岁月,大部分已不知所踪,传言谁能得到其中一件,便将握有控制九霄的强大力量,更不惧命运之力。
“为师没有野心。”徐茂陵说:“门派征伐、倾轧,俱非我修行中人心愿。但传闻得到了它,从此便可‘破命’,不再受天轮的控制,不必再提心吊胆,活在终有一天,即将到来的死亡阴影之下。”
“于是师父您就……”符晨曦喃喃道。
“不错。”徐茂陵说,“我想抵抗天劫,生出了借神器一用的念头,是以冲动行事,带领亲传弟子,以救援为名,前往汨西江追寻沙镆铘下落。不想,最后却在午夜江中一番交战,遗失了神器,沙镆铘也被追日派神箭射死,葬身江中。”
“这根本就不关您的事啊!”符晨曦愤怒地说。
哪怕徐茂陵自己也想要那件神器,却并未有谋财害命的心思,凭什么就让他背黑锅?
“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徐茂陵又说,“为师不得不撤回青峰,数日后,追日上下,尽被血洗。所有人一致怀疑,是为师下的手。”
符晨曦点头,知道徐茂陵是在朝自己解释前因后果,又问:“难道没有人去调查过么?”
“有。”徐茂陵说,“但凝青山下,追日旧址已成一片废墟,更被焚烧殆尽。再查不到任何线索。”
“那咱们的人。”符晨曦又问,“青峰弟子,有去查探过么?”
“副掌门万里伏去了。”徐茂陵说,“一无所获,那天我不知他与靳赤侯、鄢炅及御风派首座说过什么,回来只告诉我此事暂时搁置。想不到在洛邑会武后,此事却被再次提起。兴许雷劫之日已近,他们仍不死心,想最后搏搏看,是否真是我一
人一剑,将追日派灭门,私藏了神器。”
符晨曦沉吟片刻,皱着眉头,想起那个笑嘻嘻的万里伏,再想到今天殿上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万里伏打了个圆场。笑里藏刀,一定有诈!
“你相信师父么?”徐茂陵问。
“相信……相信……”符晨曦迷茫地说。
“一旦我在雷劫之中身陨,”徐茂陵说:“百年间青峰的经营,便将毁于一旦。”
“师父,你的意思是说……”符晨曦想起刚入门时,徐茂陵的话,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你希望我替你挡……天劫?”
符晨曦试探地观察徐茂陵脸色,徐茂陵却十分平静,说:“这是不可能的,为师早就知道,你既非修为高强的剑仙,更不是什么大忠大义之人。”
呼……还好。符晨曦松了口气,但想想“不是大忠大义之人”,又仿佛在骂他,把话说得太明白也不是什么好事,徐茂陵善意的理解,反而令他忍不住老脸一红。
“但我别无选择。”徐茂陵说,“内忧外患,如今青峰,已到了兴衰关头。洛邑会武后,天劫即将来临,等待着我的,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追日旧案,更留下不少疑点,与意图浑水摸鱼的仇家。”说毕,徐茂陵转向符晨曦,注视他的双眼。
“哪怕一切都注定将要到来,人心也不能散。”徐茂陵又说,“我之身名俱灭何惧?只怕这祖师传下的基业,将步入风雨飘摇之中。”
徐茂陵之言颇有点“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感觉。符晨曦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便宜师父,更没想到他收留自己为不记名弟子,原来内里还有这许多原因。
“追日派一事,你愿意替为师调查,寻找证据,这很好。”徐茂陵沉声道,“师父承你的这份情。”
“哎……”符晨曦嘴角抽搐,正要为自己开脱时,徐茂陵却道:“师父已经安排好了,届时你师姐将带你去追日派,完成你对靳赤侯的承诺。”
“哎!”符晨曦手忙脚乱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师父,你别当真啊!”
徐茂陵答道:“夜深了,回去睡下吧。”
符晨曦还要解释,徐茂陵却不容他多说,只是带他回到药圃处,让徐步光送他早点回去休息。
符晨曦刚一躺下,才心道糟了,自己才学了几天的功夫,空有一点三脚猫内力,连御剑都不会,怎么去执行任务?但兴许徐茂陵有着别的办法,他思来想去,辗转反侧,最终带着一颗忐忑之心入睡。
翌日,徐步光叫醒了他。
“出发。”徐步光说。
“啊?”符晨曦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已有十二名亲传弟子在等候,俱是经徐茂陵安排,预备陪同符晨曦离开门派,前去追日调查这桩旧案。
“我还没……”
“师尊已经安排好了。”徐步光几乎是架着符晨曦出去,低声说,“出去以后,听我的就行,莫要胡说八道。”
符晨曦马上醒悟到这次出任务的主导者实际上是步光,徐茂陵不过是借着昨天自己提出的由头。事实上就连徐茂陵自己,也打算来一次彻底的调查,看看是否能查清真相。步光并未打听徐茂陵朝符晨曦说了多少,符晨曦又说:“我觉得神器不可能还在追日派里……”
“嘘。”徐步光竖起手指,示意不要多提。
四名弟子等在外头,分别是麟嘉、定国、龙雀、墨阳,麟嘉见到符晨曦时,便笑了起来,朝他一挑眉毛。符晨曦打过招呼,另外三人都认得,唯独墨阳容貌秀丽,长发披肩,柔美温和,平时却很少交谈,一句话也不曾与符晨曦说过,见着他时,墨阳只是恬静一笑,朝符晨曦点头为礼。
“麟嘉修炼器之术。”徐步光正式介绍道,“通晓古物典籍,心思机灵。”
麟嘉笑道:“请符晨曦师弟多指教。”符晨曦忙正式行礼,来了青峰派这些时日,虽与众人素有往来,却始终不了解弟子们修习的方向。
“定国使一把大剑。”徐步光又说:“擅强攻力敌。”符晨曦与定国互相鞠躬。
“我学气剑与剑舞。”龙雀笑吟吟说,“符晨曦师弟多指点。”
“这位是墨阳。”徐步光说,“她修炼‘寂剑’,守沉默戒,不开口说话,兼学药术,可为我们续战。”
符晨曦忙朝墨阳抱拳,墨阳嫣然一笑,回礼。“那我学的是什么剑?”符晨曦说。
“大伙儿若有应战。”徐步光说,“你躲在墨阳后面就行了。”
符晨曦:“……”
“我们会保护你的。”定国粗声粗气地说,拍拍手中那柄青铜阔剑,发出清越声响。
“哎。”符晨曦说:“大师姐,不带这样的,我也想……”
“把他的坐骑牵过来吧。”徐步光吩咐麟嘉,麟嘉便去带坐骑。
还有坐骑!符晨曦的心思登时被岔了开去,一时间心花怒放,徐茂陵实在太贴心了,知道自己不会御剑,更不宜被步光提着领子带着飞,特地给他准备了坐骑!简直是暖男!
然而不到片刻,麟嘉牵来了那只徐茂陵独家饲养的风鳐。
(七)
符晨曦心道糟糕,坐骑上的绳索还未解,风鳐一看到符晨曦便瞬间发狂,朝他冲过来。
“哎!风鳐!你做什么?”麟嘉拉也拉不住那妖兽,登时现场一片混乱。
徐步光说:“快困住它!”
符晨曦朝风鳐比了个中指,它马上识相退后。弟子们纷纷上前,步光皱眉道:“平日它都不会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
风鳐张开利齿,四处追着要咬符晨曦,符晨曦不慎裤子被一口咬上,险些被扯下来,慌张大喊。最后还是定国在风鳐脑袋上拍了一剑,风鳐才眼冒金星地安静了些。
“你得罪了它?”徐步光朝符晨曦说。
“没有啊。”符晨曦一脸无辜。
麟嘉发现今天风鳐飞起来,似乎有点倾斜发抖,左侧的毛发更是秃了一大半,便大约猜到发生了何事,忙道:“换个坐骑吧。”
谢天谢地,符晨曦心想。
麟嘉把风鳐牵走,又带来了一个绑着木甲的装置,展开时却是个大风筝。
“真的可以?”符晨曦一脸忐忑,舒展手臂,被麟嘉绑在风筝上,四处看看。
“放心吧。”麟嘉说,“这就出发了!”
说毕,麟嘉先飞,拖着风筝,御剑唰一声飞出去,符晨曦充满刺激感地大喊一声,被风筝带得飞起,掠过牌楼,飞向茫茫群山之中。定国、龙雀、墨阳三人面无表情,同时御剑,拖出三道彩光,追着风筝而去。位于队伍末尾的徐步光临飞走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万里伏站在主峰外的广场上,遥遥望向青峰派山门前的徐步光。
徐步光稍稍颔首,御剑飞走,万里伏便露出诡异的笑容,转身快步走向正殿。
千里山峦在脚下掠过,符晨曦被固定在风筝上,简直被吹得风中凌乱,麟嘉还不时回头,朝他说着什么。
“慢一点——!”符晨曦的脸都要被吹变形了,墨阳从身边掠过,做了个手势,继而飞到麟嘉前头去。符晨曦这才想起,气!他调动体内流转的真气,凝聚在身边,微弱的气形成一个罩壳,挡开了强风,果然好受多了。定国掠过他的身边,朝他比画了个大拇指,符晨曦无意中便领悟到操纵气的简单技巧,并不住调整姿势,力求让自己飞得轻松些。
高空下的大地上,他们离开群山,出现了广袤的平原。
步光追上来了,吹了声口哨,青峰弟子们便不约而同地调整队形,侧降高度,慢慢地前往平原上去。符晨曦看到了广袤的道路与一片森林,高度越来越低,道路已清晰可见。
“到了?”符晨曦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还早呢!”步光随口道:“降落吧!”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弟子们便纷纷降落在大地上,符晨曦说:“怎么了?吃午饭吗?喂喂喂!放我下来啊!”
麟嘉落地,风筝却刹不住,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带着符晨曦撞进了森林,伴随着一声惨叫,符晨曦被挂在大树上。麟嘉哈哈笑着又御剑飞了一小段路,来到树下,让符晨曦下来。
平原道上,徐步光快步走向万纯钧,万纯钧正在一座木结构的建筑外,与看似商人的男子交谈,建筑后则是结构复杂的拖车,与上百只长相十分奇怪的甲壳长虫。
符晨曦看到万纯钧的时候,脸色便随之一沉。
“他也去?”符晨曦道。
麟嘉知道万纯钧一直看符晨曦不顺眼,答道:“他自己朝师父要求,要跟着大家。”
“一共六个人。”徐步光递出一封信,说,“这是师门的通关文书。”
商人检查了文书,扫过众弟子,目光落在灰头土脸的符晨曦身上。
“这是做什么?”符晨曦朝麟嘉问。
“嘘。”麟嘉把符晨曦带到一边,说,“这是奔云驿站,你都不知道?”
符晨曦:“???”
“坐车走啊。”龙雀说,“没坐过?”
“不会吧!”符晨曦说,“大家都能御剑了,还要坐车?”
“御剑飞多累啊。”龙雀说,“你御剑飞三千里路给我看看?”
符晨曦只得点头,四处好奇地端详,驿站后头的栅栏里,驯养的奇怪长虫长着河马一般的脸,还朝他打了个喷嚏,定国忙拉着符晨曦,让他站远点。
龙雀哭笑不得道:“你该不会是从山里出来的吧,怎么什么都没见过?”
符晨曦也不介意,问:“接下来咱们就坐车走么?你别告诉我是这些虫子拉车。”
话音未落,徐步光交讫银两,过来说:“大伙儿上车吧。”
商人牵出一辆车,符晨曦还在好奇打量,众人一起上了一辆车,符晨曦刚坐定,商人便掏出皮鞭,啪地凌空抽了下,把两条长虫赶出来。那甲壳长虫听到皮鞭声,登时蜷成一个盘状物立着,商人把车套上去,盘状物居然变成了现成的轮子,拖着木车,开始高速滚动。
“哇——咳、咳、咳!”符晨曦刚一张嘴,就被呛了满嘴的尘土。步光等人一脸“你这个白痴”的表情,坐在车上,出发。符晨曦完全无视了脸色十分难看,坐在一边的万纯钧。
“哟呵呵呵——”车开动后上了石路,飞尘渐少,符晨曦扒在栏杆上,复又兴奋起来。
“符师弟,你能安静点吗?”步光终于忍无可忍道。
“跑得真快啊!”符晨曦简直是惊讶万分,生平第一次见虫子可以盘起来变成轮子,还可以拉车!
“当然了!”麟嘉说,“马陆虫啊!”
符晨曦忙点头,车驾被两只马陆虫拖着,飞速前进,驰进森林,无数日光如同星雨,在他们头顶掠过,湿润的空气令人心神舒畅。龙雀打开车斗后的遮棚,与墨阳坐了进去,符晨曦的新鲜劲过了,注意到徐步光正在看一张地图。
“师姐,接下来怎么走?”符
晨曦又凑过去问。
“从大禹古道站一路往北。”步光解释道,“从涂山山脚下经过,经过曲阿,进剑门关,再从剑门关南下,沿汨西江,到凝青山下,再见机行事。”
符晨曦第一次看到九霄地图,但步光手中的只有阳、炎二霄部分地区。青峰派在东方的阳霄,而“追日派”以朱砂笔画了个叉,在西面炎霄。中间是起伏的山岭,一条大江,以及平原。
万纯钧咳了声,直直地注视着徐步光与符晨曦,符晨曦却一手搭着车栏,朝他得意地笑了笑。
符晨曦:“不能先坐车到江边,再飞过去,或者坐船横渡吗?”
“直接过江,是触犯洛邑盟约的!”万纯钧说,“这点规矩也不懂?”
徐步光脸色不太好看,瞪了万纯钧一眼,万纯钧意识到失言,毕竟上一次徐茂陵带着弟子们离山,前去营救沙镆铘,就违反了盟约。
徐步光朝符晨曦解释道:“咱们是阳霄人,只能在本霄活动,要去别霄,就要有师门的信件,并通过函谷、剑门、潼关、虎牢四关出关,否则视为入侵别霄地界。”
哦……是这样啊,符晨曦点头。
“别以为没人管。”万纯钧又警告道:“越籍偷渡的话,是会被遣返原籍,并遭到师门重责的。”
“万纯钧。”徐步光眉头一挑,不悦道,“你烦不烦?”
众人各自偷笑,万纯钧一脸有火发不出的表情,深吸一口气,焦躁不安,不再多说。
符晨曦便点点头,徐步光说:“中途我们会经过许多驿站,不懂就私底下问,莫要当着外人的面问来问去的,容易被盘查。”
符晨曦嗯了声,车速渐慢了下来,沿途对面偶尔还有装满货物的商车经过,符晨曦便靠在一侧的木栏上朝外看,坐久了自然也不再新鲜,磕磕碰碰的,坐得屁股痛。
“我们会经过这里吗?”符晨曦挪了个地方,凑到徐步光身边,指向地图上的一座山,问道。
“曲江与涂山的交界处。”徐步光答道,“会,明晚将在此处过夜,怎么?”
符晨曦便不再问下去,徐步光奇怪地看着他。
中午休息时,各人俱在瞌睡,符晨曦却十分精神,挪到麟嘉身边,看他画符。
麟嘉取了一个小碟,调开颜料,取出一叠黄纸,以一杆羊毫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你帮我画?”麟嘉说。
符晨曦接过笔,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画画?”
“我还知道你画得很好。”龙雀在一旁笑道,“大师姐说的。”
“龙雀。”徐步光皱眉。
符晨曦看了眼徐步光,徐步光却把头转了开去,一阵微风吹来,吹得她一头秀发稍稍扬起,带有皂荚的香气。
(八)
“怎么画?”符晨曦问。
“照着我这么画。”麟嘉答道,“把你修炼出的灵注入笔上,再通过笔端的獬豸毫注入纸张上。符有多种,但归根到底,无数变化,不离根本。分别为断、定、愈、破、镇、行、制七种。”
“其中金为断,木为定,水为愈,火为破,土为镇,阳为行,阴为制。”麟嘉说,“非常简单,包你一学就会。”
符咒分为七大原始符,每种属性都有对应的符号与花纹,定下符的基础属性后,画好边框花纹,再在中间添加上主要作用。七种属性,外加三百六十种符心咒语,彼此组合出千变万化的符咒效果。
麟嘉借给了符晨曦一本自己随身携带的《太符真经典》,里头就有不少画符的范例。符晨曦登时为之惊讶,先学着麟嘉,在黄纸周遭画好属性边框花纹,再照着书上的内容,增添主要作用。
麟嘉说得简单,但要控制灵力,让它注入纸张上,却需要一心二用的功夫,符晨曦画是画得很规范工整,灵力却容易断断续续,一旦断开,符咒就完全报废。
麟嘉也不着急,只在一旁看他画,片刻后,步光也忍不住看着符晨曦专注的动作。
“灵力不要断。”步光说,“身体的灵,就像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流,让它细水长流。”
符晨曦画得满头大汗,已报废了二十几张,摇摇头,说:“不行。”
“呼吸吐纳。”步光说,“控制好你呼吸的节奏,来为符纸注入灵。”
符晨曦蓦然掌握到了诀窍,调匀呼吸,将灵力绵延注入笔杆,再调动起颜料,画符之时,颜料竟如同有生命般化作细小的颗粒,附着于符纸上。
“成功了!”符晨曦欢呼道。
“很好。”步光不禁对符晨曦刮目相看。
符晨曦画出的符虽歪歪扭扭,不甚美观,毕竟一边控制灵力,一边画画实在太难为他了,但潦草的鬼画符一成形,居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已直接可用。
“扔出去看看。”定国说。
符晨曦忙道:“我不!这是我的第一张符,必须找个相框挂起来,留作纪念。”
众人:“……”
“你真聪明!”麟嘉讶异地说,“我第一次画符,画了足足三天。”
符晨曦本就有绘画功底,闻言便得意扬扬并谦虚地点头,说:“那是,我天赋异禀嘛,再拿张纸来。”
麟嘉又给他一张,符晨曦却嫌弃黄纸太小,放不开手脚且容易画坏,晚上在驿站借宿,休息过夜时缠着步光,买了一沓宣纸,在宣纸上画符。
万纯钧看到符晨曦的画,冷嘲热讽了一番,符晨曦也不理会他,只是做自己的。
“那不是特别的纸张,没办法做符。”麟嘉说。
“别提醒他。”步光说,“正好安静几天,你让他画就是了。”
麟嘉无语,当夜符晨曦又过来,找他讨了书过去,研究画符直到深夜。
把七种属性全部画在一张纸上,会怎么样呢?符晨曦十分好奇,金水木火土,外加阴阳,一次全部画在边框上。画着画着,他又突发奇想,想起自己被天煌派掌门鄢炅收入空明罗盘中的一刻,与河图、洛书的强大法力。
慢慢地,河图与洛书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符晨曦换了一张纸,开始描摹这两大先天法阵。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世间法阵大多是由人研究,排列而出。唯独太极与河图、洛书,外加八卦这四大法阵由自然形成。哪怕是昔年见玄龟出水,龙马渡河的伏羲,亦不过是提笔记录下了这两大法阵而已。河图与洛书内里蕴含诸天星辰,山川河流的无数信息,如毫无边界的造物秘境,一境套着一境。符晨曦结合空明罗盘的吸摄与困锁之力,似有所悟,将这两大法阵彼此嵌合,绘在了宣纸的边框处。
“五行元素与阴阳会冲突。”翌日清晨上路,步光看了一眼符晨曦熬夜画出来的东西,就皱眉道:“不能这样,而且外头这些长长短短的符号又是什么?是河图与洛书?”
“这是什么?”麟嘉好奇问道。
符晨曦说:“这是一个容纳天地灵气,吸收万物的超级符咒。”
符晨曦把自己喜欢的图案全部加了上去,边框为河图洛书阵,朝里推进,画了五行元素符号与阴阳鱼,乱七八糟的江河、山川、飞禽走兽的象形纹。中央则是发散出的一个圆形漩涡。
“道德经上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符晨曦朝弟子们展示他的大作,解释道,“中间这个,就是玄牝之门,诞生一切,也收留一切的东西。”
“牝,顾名思义,牛字旁,也就是牛的‘那个’。”符晨曦朝着一头雾水的青峰弟子们认真地说,“老子说,世界是从牛的那个里诞生的,于是这道符非常的牛哔——”
麟嘉:“???”
“快收起来,上路了!”徐步光完全无法理解符晨曦不合时宜且总是带着点颜色的幽默感,众人不禁以手扶额,不忍直视,再次上车。
麟嘉却对符晨曦自创出的全开面积超巨大符咒非常感兴趣,车上还找符晨曦借来看了又看。
“嗯,不错。”麟嘉说,“但是这么大的符,你要怎么用呢?用出去会产生什么效果?”
符晨曦一时也没想好,麟嘉又道:“宣纸与黄纸不同,黄纸能外放法术,宣纸是吸纳法术用的,所以你也不能用出去。”
“那就只好先这样了。”符晨曦说,“留个收藏,你见过这么伟大,包罗万有的符吗?”
麟嘉答道:“有。”
“有?”符晨曦惊讶道,“谁画的?”
“造物主。”麟嘉答道,“创世神元始天尊。”
符晨曦:“……”
“传说祂以梦为宣。”定国悠然道,“以阴阳为笔,以五行为颜料,一笔挥去,画出了山河社稷图,小时候没听老人讲故事?”符晨曦登时就震撼了,忙摇头。
“在祂的画里,有湖海大江,山川丘陵。”龙雀笑着说,“变成了一个世间的梦境,后来玉帝与东岳大帝,就用山河社稷图创造了九霄。”符晨曦打开自己的画,看了一眼。
“不过画里有没有牛的那个,就不知道了。”麟嘉打趣道。
众弟子一阵哄笑,符晨曦答道:“这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玄牝符’!”
话虽如此,符晨曦还是把他的“玄牝符”收了起来,毕竟碰上妖怪,等他抖完这全开的大符,自己已经被吃到妖怪的肚子里去了,太不潇洒。药、剑、法宝等青峰绝学里,他反倒对符学非常感兴趣。龙雀还揶揄他姓符的学画符,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事让他静下心来学,不用吵得步光脑子疼,也不失为一桩幸事。路上行行停停,到得这日傍晚,符晨曦看了许久地图,辨认出他们就在曲江与涂山的交界处,找步光要了些银钱,便在奔云驿站后头采买。
但凡奔云商会设驿站之地,便开始有货物集散,渐渐发展为市集。而涂山下的驿站靠近剑门关,南来北往客商不少,曲阿更是九霄中著名的酿酒之乡,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多少钱?”符晨曦指着驿站后,市集上烧鸡摊上的一只鸡问道。
步光到得用晚饭时不见符晨曦,本以为他又去买宣纸,出来找人,却看见符晨曦买了一只油鸡,提了一坛子酒,站在市集外头看地图。
步光微微皱眉,观察符晨曦的一举一动。直到符晨曦走上一条小路,进入涂山深处。
星光漫天,照耀着涂山里头的小路,符晨曦左看右看,辨认出其中的一条田间小径,穿过树丛,沿着被人踩出的小路进去。子规啼鸣之声远远传来,群峦环抱的峡谷里,有一个湖,湖畔有一座小木屋,一半悬在水上,一半在湖岸上。
步光从灌木丛中现身,看见符晨曦解开小码头上系着的一艘船,划往对岸轻船熟路。
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步光心想,待到符晨曦划过对岸,进入小木屋后,她轻身跃起,踏上水面,踩出一连串水波,在星光下荡开。
“彭叔!”
木屋内传来一声苍老的惊呼:“晨曦?!”
徐步光止住脚步,踏在如镜一般的湖面上,载浮载沉,泛起阵阵涟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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