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清宁登基
溪豫皇宫,御花园。
晨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的金色阳光透过轻雾洒上湖面。翡翠色的湖面泛起星星点点的粼光,宛如星空。湖边的殿阁中,丝竹声声,少女们翩翩起舞。悠扬的乐声,宛转、隐约的歌声,和绝色少女们亦魔亦神的舞蹈,引得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醉。
美景,美人,天籁之音,人间极乐大概也不过如此。
殿中的主位上,准皇帝端着酒樽,侧身靠在挚友肩上,似醉非醉地笑看着身姿曼妙的舞姬们。
察觉到陛下的目光,少女们脸颊上飞起红晕,更添几分妩媚。
承受着身旁人的重量,洛自醉心中暗叹着:到这种时候还能美人笙歌,我行我素,不愧是后亟琰,即将登基的清宁陛下。
“怎么,不好看?”
“不,这才是真正的十六天魔舞。”少女独有的柔韧和身姿更适合这舞蹈,这舞蹈最美之处也确实是少女们所舞出的韵味。当年在池阳宫中训出的十六天魔也十分出色,但仍然不及眼前艳丽的舞姬们。
洛自醉微微一笑,啜了一口酒。
殿中央的少女们神态中多了几分羞涩,眼波流转,娇嗔痴态,动人无比。几个胆大些的舞到主位前,不敢对陛下不敬,便都朝洛四公子施展了柔媚攻势。
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淡淡地笑着。原本他十分不擅长面对这些美丽少女,但时候一长,也被迫习惯了。后亟琰的舞姬可比这些少女大胆多了。在齐王府的夜宴中,她们总是如蝴蝶般在席中穿梭飞舞,巧笑倩兮。她们对他的兴趣也很浓,察觉他无法自然地应对她们似有似无的挑逗后,便在后亟琰的默许下戏弄他。从开始的强作镇静,到如今的平静以待,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可怕”的夜晚。
洛四公子纹丝不动,甚至连嘴角的弧度也未改变,上前的少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啧啧,你总算像个世家公子了。”后亟琰轻轻笑道,仰起首,一口将酒饮尽。
这与世家公子有何干系?洛自醉没有应声,闻着美酒的香味,瞟了坐在左首位的史骞一眼。
史骞会意,微微颔首,出声道:“陛下,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快要到了,您还是稍作准备,前去迎接二位罢。”
“不是说请两位驾临御花园么?”
“就算如此,陛下,您先让歌舞歇了如何?这样不合礼数。”
“那两位陛下也不是生人,礼数就免了罢。”
“陛下……”
“爱卿,你是吏部尚书,管礼部的事情做什么?吏部就如此清闲?”
居然开始威胁?听了此话,身为旁观者的洛自醉禁不住露出怜悯的神情。在后亟琰身边,他每时每刻都很同情众位大臣。倘若这位不如此我行我素,礼部尚书的谏言和奏折都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又何必劳烦吏部尚书?溪豫的臣子们都清楚,唯有史骞史大人多多少少还能说服这位陛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史骞接受了同僚们的请托,不辞劳苦地回应他们的期望,也委实辛苦得很。
“微臣不敢逾矩。只是……”
“爱卿不必担心,就当这是迎接两位的洗尘宴。”
“若是洗尘宴,应当在傍晚举行。清晨便开始玩乐,不合那两位的习惯罢。”
“爱卿,你这是在责怪我的嗜好‘不合宜’么?”
“陛下心中有数便好。”
实在看不下去了。洛自醉收了笑容,绷直身体望着后亟琰,义正词严地道:“陛下,依照礼节,您原本应当守候在皇城正门前亲迎两位陛下,您却以身体不适推托了。就算改作驾临御花园,该有的礼数总该尽到罢。当然,两位陛下确实不是外人,却也不能因此怠慢了那二位。”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道:“五年了,不是应当想念对方的么?你怎么不敢见他?”
“谁说我不敢见?”后亟琰直起身子,轻哼了一声。
“那你这算什么?好不容易有再度相见的机会,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其实,该气恼的应该是那位罢。当初你可不曾给他任何解释。”
“唉,洛四,你……完全没有风花雪月的天赋。”
“这与天赋有何干系?”总是说些模糊不清的话语,难道因为他是异世界来的,所以才不懂么?“我觉着,这都是你总想不开的缘故。事情一旦与那位有关,你便无法冷静。”这两人何其相似,又何其相配!
“无法冷静才是正常的罢。”
“五年了,再多的怒气和委屈也应当消解了。”
“消解?”后亟琰笑起来,“能消解的法子只有一个,目前却没有机会付诸实行。”
洛自醉斜乜着他,半晌,长叹道:“自池阳回来后,您愈来愈意气用事了,陛下。”
“是么……呵呵……或许是罢。史爱卿,两位陛下何时到?”
终于恢复了,洛自醉舒了口气。或许因为当初没有多作解释便离开,后亟琰心中也隐隐不安,所以才时不时地有些反常罢。
史骞也露出了些笑意,行礼道:“一个时辰前已有先行使者来报,再有两刻便到了。”
“罢了罢了,洗尘宴上再跳罢,这些都撤了。”
“是,陛下。”
洛自醉扬起笑容,起身让开位置,以便侍从们上前服侍后亟琰换了外袍。迎接那两位陛下可算是小型典礼了,必须换上较为正式的绣冕。
“四公子,有劳了。”史骞点了点头,笑道。
“哪里,眼看着各位大人着急,我不帮忙也过意不去。”洛自醉踱步到他身边,一面望着迅速换上冕服的后亟琰,一面笑应道。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四公子可否伸出援手?”
“请讲。”
“最近官职调动频繁,礼部缺了不少人。四公子能否暂替礼部监正,主持接受贺礼?”
正所谓物以类聚,溪豫君臣的行事风格可真是惊人的相似。自他回到宫辞,他们便接连不断地来请他帮忙,以至于他没过一天安安静静打发时光的日子。但是以往的交谊也不算太浅,他实在无法拒绝。
“好罢。”有些勉强的应承下了,洛自醉将目光移向殿外,倏地僵住了。
殿前的草地上,一顶华丽非常的轿子正缓缓落下。轿身较寻常暖轿大上数倍,看起来比皇室用的马车还要宽敞。轿子通体以翠色软玉制成,雕着各式各样的龙,并镶以各种宝石,尊贵且不流俗。
轿前的珍珠帘在风中微微荡起来,十位抬轿的御前侍卫跪倒在地上,行礼。
这服饰,竟是——
人算不如天算,这位是注定要撞上这么一幕了。洛自醉侧过脸,扫了一眼正依次退下的舞姬们。谁都能明白,这里方才正在做什么……
皇颢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些少女们一眼,神色没有多少变化。
后亟琰也已经整装完毕,勾起唇迎上去,笑容没有半分瑕疵:“陛下,许久不见。”
皇颢望着他,又看了看洛自醉和史骞,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恕我慢待了,请。”
“慢待么……一大早便准备洗尘宴,怎会是慢待?只是,陛下偶染风寒,身体微恙,依然亲自操办宴席,朕委实过意不去。”
冷冷的话语,听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意味。但基于谎言之上的礼仪,却是无比的讽刺。
一时间,洛自醉仿佛看见殿前四溅的火花。五年前身处暴风中心的尴尬感再度自心中升起来。他劝人和解的经验实在太少,仍然帮不上什么忙。这两位的事情也只能自行解决了。
“微臣参见陛下。”
皇颢移开目光,颔首道:“洛爱卿,起来罢。”
在外,洛自醉的身份仍然是池阳的暗行特使。不过,这个“官职”没有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责任。他能离开池阳国土,自由自在地在四国之间走动,多半要感激这位陛下的英明决定。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也归功于后亟琰。
“臣史骞见过文宣陛下。”
“史卿不必多礼。”
轿前的帘子再度掀开了,自里头笑着走出来的,竟是皇戬。
“陛下,恭贺您登基。”太子殿下风采依然,看似完全没有了昔日顽皮的影子。
“殿下也来了。”
“是,因为想念陛下,所以请求父皇让我同行。”
后亟琰轻轻笑了,眼神柔和了许多,望向皇颢,伸手作了请势。
皇颢仍旧冷淡,沉默地随着他入殿。
洛自醉和皇戬刻意放慢了步子,落在他们后头。
“太傅,五年不见了,过得可好?”太子殿下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好。这些年几乎走遍了献辰和昊光呢。”洛自醉依旧平平淡淡地笑着回答。
“您怎么从未想过回池阳瞧瞧?”
“现在还不是时候。殿下,您也跟着来了,放着政事不打紧么?”
“只是这几日罢了。而且,景候爷和襄侯爷宝刀未老,都镇着呢。”
这么说来,请两位侯爷再度任职的确是睿智的做法。一则他们是三朝重臣,能力足够;二则他们的影响力巨大,就算那些对新政心怀不满的世族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寒暄的短暂间隙里,侍从们早已添置了坐席,换上了美味佳肴。舞姬虽然都退下了,乐师们仍然静待一旁,等候着宴席开始。
较之方才的“其乐融融”, 笼罩在殿中的是有些难堪的沉默,且久久不散。
不多时,又一顶精致华美的轿子落在殿前,总算缓解了些许冷凝的气氛。
此轿轿身雪白,唯有数条龙的双目以猫眼石嵌成,既华美又清雅。自然,它也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
后亟琰和洛自醉、史骞都起身相迎。
轿子才落稳,侍卫们还未行礼,里面的人就跃了出来,将洛自醉抱个满怀。
“四哥!”
洛自醉一面笑着拍拍来者的肩,一面摇首。
“陛下,要着意自己的言行。”
“啧啧,四哥,你怎么比大哥和二哥还厉害了?见面便开始训斥我。”
“这是训斥么?是提醒。而且,你如今可不比得以前,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忘了身份和相应的举止。”弟弟的性子他欣赏得很。只是,处在上位,总有无数眼睛盯着,再微小的错误也会被人放大无数倍,因此才要着意这些细节。
淳熙帝皇后,洛五公子洛自省轻哼一声,没有反驳自家四哥的“提醒”,也没有听从的意思,只是挑起眉:“许久没见到你了,情绪有些难控制罢了。”
“你的情绪常年都处在难控制的状态。而且,这‘许久’也不过半年罢了。”
“四哥,你越来越像二哥了。兄弟间怎么能如此冷情?”
洛自醉淡淡地笑答道:“二哥的性子岂是你我能学得像的?”
“也是……”
“四公子。”与后亟琰相互问候过的昊光淳熙帝天巽走近他们,含着和煦笑容的脸庞和帝皇独有的凌人气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陛下,辛苦了。”
天巽笑应道:“御风而来,不过一日而已。”
刻意答非所问,回答也巧妙。洛自醉望了望似乎对殿中的乐师颇有兴趣的洛自省,无奈一笑。
天巽脸上的笑意更增了几分,回首向后亟琰点了点头。
“那么,两位,请入席。”
“多谢陛下。”
“四哥,这个时候设宴?”洛自省移到洛自醉身边,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后亟琰的背影。
“怎么,乐师都在,不像么?”也的确,辰时中应当正是朝议的时候。任何一位尽职尽责的帝皇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便开始玩乐。但,某人显然是个例外。洛自醉甚至有点担心,后亟琰已经习惯了一天到晚闲逸的生活,往后还能不能勤快得起来。
“这位陛下……真是让人佩服。”
这可并非值得借鉴的榜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令人敬佩了,不必佩服这位。”
“四哥,此话怎讲?”
“重霂已将闵衍国师对你的评价转述给我了。”
“……早知如此,这皇后不当便罢。想不到我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你的选择,若目下再反悔便是有辱我们洛家人的名声。”
“啧,你这话和三哥很像。”
“我们都了解你的性子。”
洗尘宴后,洛自醉便回到了自己住的殿阁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独自看书了。这些日子事情总是不断——不是后亟琰约他到御书房,便是众位大人们半是请求半是强迫地让他“监督”陛下。现下,事态也容不得后亟琰再倦怠下去了。更何况那位近在咫尺,自尊也不容许他找借口了罢。
斜靠在软榻上,翻开书。洛自醉露出满意的笑容。
身旁是香味四溢的茶和糕点,一摞摞的书就堆在榻下,殿内一片久违的寂静。
翻书页的感觉真不错,甚至时不时觉得有一丝丝的清香自书页间漫出来,令人陶醉不已。
但,他的平静很快便被人打破了。“三页的宁静”如此短暂,当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时,洛自醉很干脆地合上了书,饮了一口茶。
“太傅!”
“四哥!”
洛自醉抬了抬眉,望着眼前笑得灿烂无比的两人。
如此对视良久后——
“太傅,好歹也让我们坐下罢。”
“是啊,四哥,我们的确有要事要同你商量。”
那就早些说。“请坐。”
池阳太子殿下和淳熙皇后陛下无视主人的视线,径直挤上软榻。
“好舒服。在轿子里待了一天,父皇在,也不能随意动,骨头都僵了。”
“我是睡着过来的,倒还好。四哥,你在看什么书?”
洛自醉将书丢给洛自省,淡淡地道:“如果事情不急,你们回行宫歇息一晚,明日再说罢。”
“太傅,如果不急,我和陛下就不会悄悄过来了。”
“四哥,你应当会是去献辰的特使罢。”
“特使?”
“既然要干预献辰内政,自然要派位特使转达三位陛下的意思。最佳的人选就是太傅您。”
洛自醉顿时了然:“你们有什么东西要给无极?”
皇戬自袖中取出一块墨玉来,笑道:“银子多多益善,太傅拿这个给他,他就明白了。”
“你们约好了地方?”
“这五年他从未去过,不过,现在也该是时候了。”
“银子打哪儿来的?军饷可不是小数目。”
“太傅,我可没有动用国库。”皇戬眯着双目笑道,“若动起国库来,岂不是私下干涉他国内政?这名目我还不想担当。这都是家产,愿为云王的大事业捐募的‘友人’比比皆是。”
洛自醉立刻扯过一张纸,塞笔给他:“都写上,他日要偿还恩情。”
“偿还什么。洛家的银两也要还?宁家、黎家、封家也要还?”
洛自醉只能一笑:“他们拿得出这么多……”
“虽说个个清廉,可别小瞧了四大世族的家底。”皇戬摇首笑道,“何况,孤的私财……若是寒族,足可称为豪门巨富了罢。”
“你怎么得的私财?”
“自有人为了保命将宝贝都送来,我在东宫收得手酸呢。”
看来,在那一场宫廷斗争后,太子殿下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洛自醉笑着道:“倘若一切顺利,这些银两应该用不着。”
“放心,总还留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洛自醉总算舒坦了些,他可不希望四大世家往后生活窘迫起来。世族人家,花度再节省也很惊人,还是留些家底得好。
洛自省在一旁喝茶吃点心,忽然道:“就算一点不剩,我也有法子给他们补回来。”
洛自醉按了按眉头,叹道:“你如今是昊光的皇后,凡事应当以昊光为先。……竟然想着掏国库……”
“四哥,就许殿下有私财,我不能有么?”
“是么?有多少人献给你宝物了?”
“你绝对无法想象,不过,我全变卖了。这是我的信物,给无极罢。”
洛自醉接过雪白的玉佩,想了想,沉声道:“自省,你万万不能做出有损昊光的事。”
洛五公子恍若未闻,又道:“这玉佩可交给昊光的粮商们看,粮饷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真厉害。”
“不敢不敢。”
两人笑得欢快,洛自醉斜睨着他们的神情,一时间无语。
“不过,这么多粮食,打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国库。国库重地,不小心便会露出马脚,功亏一篑。”
“所以你向睿王调用了粮食?”洛自醉加上一句,轻轻叹息。睿王是淳熙帝天巽的弟弟,拥有国中之国。确实,向他调用便属于私人行为了。
洛自省笑而不答,侧身懒懒散散地翻着书页。
皇戬也在书堆中寻了一本,坐着便开始读。
看他们精神似乎不错,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主人也不好赶人,于是只能接着看书。殿内恢复了平静安谧。
看着看着,洛自醉以眼角余光瞄了瞄皇戬,忽然想起以前的日子。
原本很少占据他情绪的相思忽然疯涌而出,让他有些措不及防,顿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挤着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他合上眼休憩。醒来时,自己已躺在床上,客人们也走了。
洛自醉坐起来,侧耳倾听。殿中很安静,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如果是以前,醒来便能听见无极的呼吸声,有时,醒来便能见他立在床前。如果……
他已经不再习惯孤单了。人,果然是群居的动物。
“烦劳四公子了。”
洛自醉抽搐着嘴角,望着史骞史尚书悠然走远,转过身。既然明白烦劳了他,又何必将事情丢给他?这么多官员,礼部还愁调不来人么?
此时,他正站在溪豫皇宫侧门附近。举目望去,礼车并排列着,看不到尽头。清点礼品单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计,怨不得礼部无人愿意做。顶着初夏的烈日,将这些礼车中的礼品一样样看个清楚明白,又单调又难受。也只有他实在推辞不了,才前来做这种劳累事。
而且,后亟琰后来也说,让他来收点东西,他才放心。看来他无法信任礼部和户部的人,可能是时候更新换代了罢。
也罢,登基大典前的事情多得很,确实没有半个人闲着。能减轻后亟琰的顾虑,累些无趣些也无妨。
“四公子,能开始了么?”
洛自醉瞥了身边的小侍们一眼。他们都在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脸色,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洛自醉不仅失笑。他的脸色似乎真的很不好。“开始罢。”
且不说两位君王送来了数不清的珍宝,单众臣送上的贺礼就足够清点的了。
“丞相府,珊瑚枝屏风。”
“丞相府,南海珍珠十斛。”
洛自醉伸手拿起一颗珍珠,仔细查看。
硕大的珠子,莹亮光润,一颗都算得上珍物,何况十斛。老丞相家果然是溪豫最负盛名的世家之一。
“四公子,这边是献辰景王、汝王两位殿下送的贺礼。”
百辆礼车,东西不少么。洛自醉冷冷笑了笑:“除了这些,还有么?”
“小人方才看见四个女子跟着使者去见陛下了。”
“女子?”果然很了解后亟琰么。洛自醉接过礼单,扫了一眼:“镏金千鹤香炉。”
“是。”
“暖玉香簟。”
“是。”
“四公子,又有贺礼到了。”
洛自醉闻言侧身,望着气喘吁吁跑来的侍从。
“十车,献辰云王殿下送来的。”
看着手中的礼单,顿了一会,洛自醉才问道:“使节呢?”
“前去晋见陛下了。那位大人说他想看看景王、汝王殿下送的礼,问一会儿能不能过来。”
“无妨。”
景王、汝王送的东西不少,费了一个时辰才看完。洛自醉正待要瞧瞧云王殿下送来的贺礼,便见一位面生的年轻男子走近。
男子身着有些陌生的官服,带着满面微笑朝他走来。
“阁下是?”洛自醉迎上去,淡淡地问。
“下官是献辰云王殿下的使臣,您是……”
无极的使臣?洛自醉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我是洛自醉,暂任礼部监正。”
男子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望了他许久,才行礼道:“在下宫琛,仰慕四公子已久。本想明日正式拜访,不料在此巧遇,实在有幸。”
“宫大人,云王殿下近来如何?”
“殿下一直都是那样,不是么?”
洛自醉轻笑出声,望向身旁的百辆礼车:“宫大人是来看景王、汝王殿下送的贺礼?”
宫琛点头道:“有些好奇,担心主公的礼轻了,失了礼数。”
“十车,足够了。”他倒是奇怪怎么还能搜得出这么些宝贝呢。
洛自醉微微笑着将礼单点完,转身见宫琛仍然在一件一件地看贺礼,走近他身旁,道:“贺礼而已,礼轻无所谓,心意到了便可。何况十车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了。我才觉着百车太夸张了一些,他们不过是王而已,不必送重礼。”
“那么,两位陛下送的是——”
“各五百车,应有尽有。”回望着长长的礼车队,洛自醉叹道,“今天一天就耗在这里了。”神色间颇有几分惋惜。
宫琛忍俊不禁:“四公子有些不情不愿呢。”
“的确。我已经许久没有安闲地独处了。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自然得用心些。”
“曾问过殿下,四公子是怎样的人。殿下说‘见过他,你便明白了’……原来如此,终于理解殿下的意思了。”
“所有人都觉得洛四公子特别,其实也不过一个寻常人罢了。”
“不,四公子寻常得特别。”
洛自醉失笑,道:“宫大人真会说话。寻常便是寻常,何来特别?”他周围的人物个个非凡,所以才显得他与众不同罢了……
宫琛笑而不答。
两人慢慢踱步,走到皇城前门边便都停下了。
洛自醉拱手作揖,笑道:“这几日宫大人忙么?若得空,我可否去行馆拜访?”
宫琛忙回礼,道:“不敢劳动四公子,我会到宫中请教您。”
洛自醉笑了笑,颔首:“既然如此,我将扫室以待。”
“……四公子,五年来殿下没有给您任何讯息,您……不觉得奇怪么?”
“他有他的考量,我无所谓。”
提起帝无极,忽然想到昨日满溢的思念,洛自醉轻轻一笑,又道:“大人这回只是前来庆贺陛下登基罢。”
“是,原本还想着有不少事情要做,但是,这是殿下的吩咐。”
“放心,三位陛下都已有干预的意思了……应该就在登基大典之后罢。”
“那么,改日再来拜访四公子。”
洛自醉目送他走远,转身却见后亟琰倚在城墙边,笑望着他。
不知不觉间,愉快的心情便将连日的郁结驱散了,洛自醉慢慢走近他:“陛下,累么?”
“你呢?我刚从库房过来,那么多礼车,也亏你能在一天之内清点妥当。”
“四名美人如何?合你心意么?”
“不错,很是机灵。送给你好么?也算今日的报酬。”
“给我?那不是暴殄天物么?既然都是舞姬,自然要给那些会欣赏舞蹈的雅士。”
“啧啧,多少人想要我还不想给,你却想都不想便推拒。……不如送给小书童……他送来的画我很是喜欢,就当做回礼罢。”
“当真想送?”
“唔,听说五公子很喜欢美人,不然送给他?”
那天下就不太平了。洛自醉轻笑着摇首:“你还是送给那位罢。”
后亟琰怔了怔,微微笑道:“好主意。”
翌日,为了答谢文宣陛下和淳熙陛下的重礼,清宁陛下自教馆挑选了数位美人,送给了他们。两位陛下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几天之后,便到了正式行登基大典的大吉日。
登基大典在京城东郊的帝庙举行,十日来庙前的巨大火堆整日整夜燃烧,映得半边天穹一片赤红。
吉日子时,众臣与侍从们便来到庙中静静跪候,每个时辰京内都回荡着沉郁的钟声。
洛自醉也一夜未眠,一大早便换上礼服,乘马车来到帝庙。
原本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参与,也无法参与,后亟琰却早唤人给他准备了礼服,并邀他以贵客之姿见证他登上帝位。他既已相邀,洛自醉也无法推拒。
下了马车,他便瞧见正门中央铺着绣着飞龙的锦缎,一直延伸到太庙内,足有上百丈。护持纛旗、龙旗、北斗旗,穿着青色铠甲的骑卫营甲士们面容肃穆,分立两侧。他们身后是举着护旗与二十八宿旗的兵士。而后便是伏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群。
清风吹过,旌旗招展。庙右前方的巨大火焰随之跳动,炽红的炎舌朝它旁边的圣宫祭使扑去。
已经是夏日,还生着这么大的火辟邪。倘若不选在红日都清清冷冷的早晨,谁也无法身着数层华丽的礼服在这里待上两三个时辰罢。
洛自醉随在祭使身后,绕过跪伏的众臣,来到左侧的礼台。他已经算是来迟了,皇颢、天巽、洛自省、皇戬已经坐在主位上了。皇颢依旧淡漠,皇戬一反常态地满面肃然。天巽正啜着茶,洛自省侧首,轻声道:“四哥,来。”
洛自醉看他神采飞扬,笑着在他侧后方坐下:“怎么?有什么好事?”
“清宁陛下登基还算不得好事么?”
“你若是能将他人的好事当成自己的好事,就不是洛自省了。”
“四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闻言,洛自醉禁不住笑得更畅快了:“实话实说么。”
“……你应该也知道原因的。话说,清宁陛下最近几日一直在圣宫?”
“登基之前,必须焚香沐浴,绝世俗之欲三日夜。怎么?”
“那你在何处待了三日?我去找过你数回,你却不在。”
“去藏书楼了。无极不是遣了位使者前来么?这几日我都在听他说献辰的事。”
洛自省瞟了宫琛一眼,微笑道:“四哥不是隔三岔五便往献辰跑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洛自醉摇摇首,笑道:“民间传闻总有些夸大。而且,皇室勾心的机密事宜怎可能在坊间打听得到?”
洛自省没再说什么,拧起眉来。
洛自醉猜他大概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说话。
卯时正,钟声响了,余音回荡在庙内。钟声尚未散去,礼乐便开始了。笔直延伸的道路尽头,帝驾渐渐行近。五辂并行在前,玉辂居中,金辂、革辂、象辂、木辂列其左右。五辂后一行行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尾扇、朱团扇、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绛引幡、戟氅、仪锽氅遮天蔽日。
仪仗在太庙正门前停下来,身着衮冕、头戴十二旒冠的后亟琰自玉辂中下来,神情无比肃穆。
无间立在丹陛上,一身银白长袍与满头银发相映,更衬得他不似凡人。他手执礼杖,轻轻一挥,身后的九座青铜鼎倏地冒出熊熊白色火焰。“天佑我溪豫!青鹄圣禽降临!”
话音才落,空中一道青色的光芒俯冲而下,投入九鼎之中。火焰猛地高高窜起,转瞬间变成了青蓝色。
后亟琰举步,缓缓朝太庙行去。他的每一步都极慢,却也极优雅,且带着不容动摇的威势,仿佛这一步步都已经深深扎在溪豫的泥土之中。
礼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洛自醉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后亟琰与平日的后亟琰太过不同,一瞬间他竟有了些许陌生和距离感。
注视着后亟琰,洛自醉忽地想到帝无极。五年不见,在权谋中坚持着的他又会是什么样子?才这么想着,他便心笑自己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才有这么些无关的念头。帝无极就是帝无极,不会改变。而后亟琰也是后亟琰,就算登基为帝,成为天下至尊又如何?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后亟琰才走到无间身前,向着庙内,跪在蒲团上。
无间吟唱着祝颂神与天地万物的长诗,而后宣告:溪豫新帝,清宁帝登基。
祭使立刻呈上玉玺。无间接过来,慎重地放入后亟琰双手中。
后亟琰立起,再跪下,答谢神与天地,答谢先祖。
大祭礼成,百官高呼万岁,叩拜十次。
辰时正,新帝率文武百官回到京中,正式入朝。朝堂上,百官持着玉笏依次跪拜,新帝与他国帝皇互换盟誓。而后,新帝宣布册封太子,并布诏大赦天下。
午时正,新帝赐宴百官,下旨在外城设宴招待寒族与平民。登极礼终于结束。
溪豫清宁帝登基的次日,新帝便主持召集了两位帝皇和四位国师,商讨献辰之事。两日之后,三皇四师决定干涉献辰皇室之争,避免献辰国破。当即,三帝封池阳暗行特使洛自醉为使者,向献辰四王传达此决议。
洛自醉欣然受命,立刻启程前往献辰角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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