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献辰风云
献辰都城角吟,云王府。
天边才泛起了些许光亮,云王帝无极便如往常般早早开始一日的忙碌生活。
于下人们而言,他是个有些怪异的主子。不仅从不唤人服侍,就连住的殿阁也不许人随意进出。因此,云王府上下无人不知——云王府最隐秘之处并非书房,而是主阁。
立在院落正中央,帝无极合上眼,抽出佩剑。
在院落四周守着的侍卫都悄无声息地退了数步。
碎月,剑如其名,既优雅又嗜血。霎时间,院中央便被银色剑影笼去,人踪全无。
细沙飞石、落花枯叶犹如利刃,向侍卫们袭去。他们虽已退后,却仍无法避开不间断的攻击,只得再度纵身躲避。
但,攻势并未就此止住。更强大的威摄力无形间朝他们压去。他们连连后退,眼看身后便是院墙了,几人连忙跃上主阁屋顶。眼下,也只这里是安全的。
待他们寻得遮蔽所后,剑气迸发开来,纵横如龙蛇飞舞。二十丈以内,亭台假山皆化为粉尘。而二十丈开外的树木却分毫未伤,甚至似乎静止了一般。
如此收放自如的内力,看得侍卫们惊叹不已。虽然每日都能观赏王爷练武,但每日所见都有不同。云王的武艺日日精进,如今已臻无敌之境。
直至红日升起,帝无极才收式,睁开眼长长地吐息。他的侧影就如画中的神仙那般完美,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停留在他周边。
侍卫们不敢放肆,都立刻微垂下眸,遮掩着自己的视线。
帝无极转身,瞥了他们一眼。
“你们还须努力修习。”
他的声音并不大,既无命令的意味,亦无不悦之感,却使听者敬畏无比。
“是,卑职定当加紧修习武艺。”
似乎对他们的回应并不关心,云王仍然维持着淡漠的表情,飘入阁内。
这时,便听院外侍从高唱道:“灵王殿下到!”
“请他来。”
“是!”
这个时候来,难道——
帝无极在软榻上坐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较之五年前,他的面貌并无太大的变化。依旧是能夺天下七分颜色的脸孔,依旧是沉静莫测的气度。不过,他的身量又拔高了一些,匀称结实的身体也已没有半分青涩之感。而且,他再也不收敛隐藏自己的血脉,面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双眼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势。他的臣下和敌人都明白,云王与“温柔”“和煦”“隐忍”毫无干系,完全无懈可击。
茶不仅香,味道也温爽。既然合他的口味,想必那人也会喜欢。
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爱人,帝无极的脸色稍有些和缓。
这些似乎是旧云王封邑产的茶罢,果然特别。
帝无极又啜了口茶,眼角瞟见榻上的一张锦帛,拿起来细细瞧了一遍,又若有所思地合上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王兄。”伴随着呼唤声走入阁内的是灵王帝昀,时年十三岁,满面愁容。
果然。帝无极立起来,低低道:“浩霖君……”
帝昀双目微红,语中带着微微的哽咽:“还请王兄过府探探他。”
帝无极望着他强忍悲伤的模样,眼神略沉,抿了抿嘴唇道:“走罢。”
两人也没带侍卫,自后门出了云王府。两座府邸相隔并不远,只穿过几条巷子,便到了灵王府。
灵王府由昔日皇族游园改建而成。因灵王失势,改建也只是匆匆了事。偌大一个灵王府,供主子住的楼阁只有几处,余下来的便是风景了。
灵王府内没什么人走动,静悄悄的。两人一路行来也没遇上侍从与侍卫。
“已经不行了么?”帝无极忽然问道。
“国师大人派了遥曳尊者前来诊治。尊者说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她开了几个方子,说是能减轻些痛苦,便回圣宫了。……都是我,因我的缘故。若不是替我试毒,浩霖君怎会中毒病倒?”帝昀说着说着,又咬起牙。
帝无极沉默了。此时此刻,说什么话也无济于事。失去亲人的悲哀、痛苦和恐惧,他也曾经历过,至今难以忘怀。
“王兄,我……我不想他死。”
“人都有一死。他这么痛苦,你忍心他再痛苦百年千年?”
“他舍下我,我便孤身一人了。”
“……”当初,他也曾这么想过,认为是那个人夺走了爹。但平静之后就明白自己错了,一切都是天命,同时也是爹自己的意思。“你应当替他着想。”
帝昀抬首,一双眼仍然如兔子一般,神情却镇定了些:“王兄说得是,我私心太重了。对他而言,能去见父皇便是最好的归宿罢。”
言谈间,两人已走到一座殿堂外。门两旁守着四名侍从,向他们行礼。
帝昀双眼黯下来,轻声责备道:“怎么不在里头伺候?”
“回殿下,浩霖君说他想清静清静,所以遣小人们出来。”
帝无极与帝昀对视一眼,开口道:“你们且下去罢。”
“是,云王殿下。”
两人尽量放轻步子,无声无息地飘入殿内。
穿过外厅,便可见内室屏风后,侧卧在床上的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十四五岁俊俏少年的脸庞,虽然苍白,略有些憔悴,风采却依然不减。不过,其实,他追随先帝已有数十年之久了。
大约察觉人的呼吸声,浩霖君睁开了眼。当瞧见两人时,他的面庞上微微有了些笑意。
“云王……殿下。”
帝无极走到床前,拧起眉来:“浩霖君,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浩霖君轻笑出声,轻微咳嗽了一阵才答道:“总是如此,倒也不觉得难捱了。”
应当已经预感到了罢。帝无极顿了顿,才淡淡地笑着接道:“浩霖君还是多歇息为好,我和昀不打扰了。”
“殿下!我有话……”
帝无极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色,打断了他:“浩霖君有何顾虑,我很清楚。您信不过我么?”
“不。”病人牵了牵嘴角,“我信殿下,但此话还是明说得好。”
既然他不说便不舒畅,还是依他为好。帝无极颔首道:“您请说。”
浩霖君微微笑着道:“灵王……昀生性和善,先帝从未教导过他从政之事,他也无野心和提防心。往后,就请殿下好生保护他了。”
帝无极凝视着他惨白的脸,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会如待胞弟一般待他。”
帝昀在他身后强忍着泪插口道:“浩霖君,王兄素来待我赤诚,您不必担心。”
闻言,浩霖君宛尔,但仍缓缓道:“殿下称帝后……”
“我会立昀为皇太弟,绝不违诺。”帝无极高举右臂,对神发誓。这是五年前发下的誓言,当初他因此得到了浩霖君的支持,先帝的亲兵近臣都投奔了他。这也是他的打算,他不会有后代,自然要选择帝昀成为下任帝皇。
“我对皇位没什么兴趣,两位别擅自决定可好?”
帝无极回首望望帝昀,看他满脸无奈,不由得微微弯起眉眼,道:“你若不愿意,便留给你的孩子。”
帝昀红着脸看着他,似乎有些害羞:“王兄这是说什么呢。我没什么干系,您尽可立您的孩子为太子。”
帝无极笑道:“不是曾跟你提过么?我不会有孩子。所以,献辰的传承就靠你了。”
“为何……”
帝无极也无意多做解释,只是笑着摇摇首。
浩霖君也道:“你若没兴趣,便好生辅佐云王殿下。”
“那是。”
三人笑着,驱散了室内的阴霾和死亡气息。
浩霖君忽然道:“昀,云王殿下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我也有些口渴,你去唤小侍端茶来。”
“好,我这便去。”
帝昀很快消失在殿内。帝无极明白,浩霖君遣开他必有用意,于是在附近的案几前坐下来,望着床上的人。
浩霖君双目望着虚空中,并未理会他。
好一会,他才道:“殿下,二十三年前,我曾到天牢探云王。”
面上虽依旧没什么表情,帝无极心中却着实有些惊讶。关于生父的事情,他所知道的,无非是自几位旧家臣处得知的片断。在家臣眼中,昔日的云王殿下,是位亲善睿智、才识出众、风度翩翩的俊雅人物。他的品行和才能令所有家臣折服。因而,云王请他们回避灭门灾难的时候,他们忍辱负重,躲进偏僻的乡里。继任云王归朝的消息传出后,他们便冒险出现了,一如既往地追随着小主公。
家臣眼中的云王殿下,毕竟只是他们美化过的云王。帝无极尚不了解生父。而今,又多了一位曾见过他的人了。
帝无极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又隐隐有些伤怀。他自出生便从未见过生父与生母,这也是一种悲哀罢。
“云王殿下……托我传话给公主殿下,不过,而今也只能转告殿下了。”
为何现下才告诉他?帝无极半垂双目,抿紧唇。将要去了,才将此事告知他,莫非是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眼前这人仍然不信任他?
“他说:虽不愿吾儿与这位殿下为敌,但依他继承的血脉,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莫阻拦他去。孤数度梦见,吾儿登上皇位时的情景。……云王殿下的梦很准呢。”
浩霖君笑着,又咳嗽了一阵。
帝无极也浅浅地笑了笑。
“殿下还说:吾儿傲视天下,人品、才能、相貌皆是绝品。他继位时,火光冲天。九霄黄泉,一片赤红。”
火光?赤红?父亲的梦,预示着战火之灾么?
“殿下,先前虽与云王殿下为敌,我却素来欣赏他与公主殿下。……此话我从未向外人提过,如今之所以告诉您,乃是请您一定要守护这个国家。先帝……对不起诸位殿下,但他守护献辰之心却是真。多年来,他也一直在寻找公主殿下和您。在他眼中,没有谁比殿下更适合继承皇位。倘若当时他能赐下遗诏,继位者必定是殿下您……”
帝无极眼中透出些微疑惑来。
浩霖君望了他一眼,笑了:“先帝十分寂寞。为王时尚且孤寂,为帝后更是万分孤单。于他而言,殿下您就像另一个他,他怎能不喜欢?”
另一个他么?皇舅父,我会让您失望的。帝无极就是帝无极,不可能成为您那般的人。帝无极轻轻地笑了笑:“多谢浩霖君这一番话。”
“殿下,我相信……您一定能实践所有的诺言。因为您是云王殿下和公主殿下的血脉,因为您是洛四公子抚养大的,也因为……您是那人选择的。所以,我请求您不论如何都要保护这个国家。这是皇室的责任,如今,就全部交给您了。”
“我明白。您请放心。我既然来了,就必定会登上帝位。”
没有任何犹豫和退缩的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毫无迷惑,毫无动摇,毫无弱点。任何人见了这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心来罢。
浩霖君静静地微笑。
“殿下,当初我见到先帝时,他也是如此……”
“我相信先帝的选择,云王殿下的预言,还有……我的眼光。”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声音——“火光冲天?莫非是战乱?”帝昀端着茶走入内室,不知已在外头站了多久。
浩霖君似有些疲惫,并未应答。
帝无极回道:“此战若起,便并非乱。原本若能擒杀那二人,便不必殃及民众了。但他们有高人相护。此人不仅精通阵法,灵力也十分高强。另外,他们还与江湖杀手暗中勾结,难以下手。不过,若继续僵持下去,便只有这下下之策了。”
“王兄,至今不知那高人的身份?”
帝无极凝着脸,点头:“今早才收到调查,仍毫无结果。此人是一大隐患,不除不快。”
“若是开战,能引出此人?”
“但愿。不过,如此厉害的人物,世间恐怕没有多少。再请些人多方寻访,应当能知道他的身份。若无意外,再有半年便能查出此人底细了。”
“王兄要请何人相助?”
“……”
看他不答,帝昀微微笑着放下茶盏:“不过,王兄并不想开战罢。”
帝无极端起茶杯,缓缓地啜着:“的确。倘若再来一场浩劫,献辰便会崩毁罢。”
浩霖君忽然睁开眼,有些急切地道:“不会,有殿下在,便不会。”
“是,有王兄在,一定能扭转局势。”
他们这种信任从何而来?帝无极笑了笑,并未答话。以目下时势,请三国帝皇与国师们出面主持大局是最为可行的法子。擒贼先擒王,只需杀数人便可得天下太平,这是最微小的代价。他不愿自己将来得到的国家,是个千疮百孔、正在崩溃的国家。
三人饮了一会茶,浩霖君便又歇下了。帝无极和帝昀退出殿外。
看帝昀哀哀地望着里头出神,帝无极仍是沉默着。
“王兄,此仇,昀非报不可。”
“我定会助你。”
既会用毒,又会阵法,且有强大的灵力。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三人?若是一人,那便是和周重霂那白毛狐狸一样的人物了。难道他们也拥有银发圣童?但,这五年来,自献辰各地却并未搜得令人疑惑的讯息。何况了时国师为了避免出现池阳周家那样的状况,加强了灵力的监视和阵势的监管。
如此神秘,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不除此人,确实难安。
帝无极转身,快步走出灵王府。
如果是相似的人,那白毛狐狸应该能帮得上忙罢。不过……还是不想求助于他。算了,此时也顾不得前嫌好恶了。
回到云王府,帝无极便径直去了书房。
如今的云王府便是昔日的云王府。楼台殿阁景观与二十多年前毫无二致。数十座宫殿楼阁错落有致地镶嵌在大大小小的花园中,优美且华丽。
云王一族向来强盛,不仅拥有京外封邑,京中也有几座府邸游园。尤其以这座府邸最为壮观气魄。这座府邸早在千年之前便已建成,历经无数风雨,却仍然处处华美精致。当年云王的名望之盛可见一斑。
如今的云王亦是强大的,甚至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强势。新主的到来,让这座千年府邸恢复了生机,也恢复了希望。
穿过中花园,便可见园内湖泊中央的小榭。
小榭独立于湖水之上,没有修造与湖边相连的廊桥,湖面上亦没有船舟的踪影。这便是云王殿下的书房。易守难攻,至今从未有刺客能闯入此处。
帝无极纵身,轻点湖面,落在榭前。
门开着,一群臣下齐齐跪地行礼。对他们而言,这便是明日君皇,礼仪当然不能有半点疏忽。
帝无极越过他们,在乌木主案几后坐下了,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坐罢。”
群臣抬首,正襟危坐。
当年,云王大半家臣都殉主而亡,少数几位得先王嘱托,归隐田园,以待幼主。他们悉心准备多年,听闻云王出世,便都前来投效。不久,在朝中为官的一些人也投效了云王。有些是自然而然选择了他们眼中的强者,有些则是因为帝昀的关系。
既然已经共事一主,几年下来,臣下们之间的间隙也消融了许多。至少都已经不会在主子面前僵着脸,不自在了。
帝无极已能肯定,他得到了足够的助力。
“殿下这个时候去灵王府,浩霖君……”兵部尚书长叹一声。
“看来,就在这两日了。”帝无极垂下眼,道。
众人听了,都长长地叹息着。
但凡追随过先帝的人都知道,浩霖君并不仅仅是先帝的男妃,更是先帝的军师之一。虽在先帝登基之后,并未封官议政,但他平日协助先帝处理政事,执掌密门和督察省,是先帝最信任的人。而今他将去了,必是云王、灵王派的一大损失,人人无不惋惜。
帝无极仍旧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巡视着众人的脸色后,道:“浩霖君已不可挽回,众卿想想该如何为他复仇罢。”当年他还未到达角吟之前,帝昀仍然是太子殿下,和浩霖君一直守在灵前。他们被困宫内,一直不能外出求助,更不敢尝膳食司送来的食物。浩霖君为了帝昀的安危,竟以身试祭品。没料到,就算是祭品中也投了毒,景王、汝王显是要暗中置他们于死地。了时国师发觉后,力保他们二人,他们才不至于饿死宫中。虽不久后立刻请太医解毒,浩霖君的病情却一直未见好转,身体就此衰弱下去。所以如今帝昀才会如此自责。
“是,殿下。”
“殿下,各地最近纷纷送达灾疫文书,也有妖魔作乱的流言传出。”
“那边如何?”
“正在加紧屯粮,并准备在京外百里处设警戒,以防灾疫传播至京中。”
“国师大人呢?”
“国师大人眼下正在溪豫宫辞。遥曳尊者已经将近况告知他,他将直接前往灾疫地方赈灾。”
“殿下,幸得先帝灵兽尚在,京城还可独保,不然,灾疫在全境蔓延,将士们亦可能得病。”
帝无极淡淡地望了望出言的臣下,道:“倘若献辰只得京城独保,离国亡也不远了。既然他们要设警戒,我们也适当安排些警戒。军医要注意将所有病人隔开,人多的时候,便放粮赈济。”
“是,殿下英明,臣短视狭隘,惭愧之极。”
“殿下,开战已迫在眉睫,动用粮草是否妥当?”
“无妨,粮草再买就是。”
“可是,京中多半粮商都已将粮草给了景王和汝王。”
“商重利,价高即可得。何况还有三国粮商。”
“那,饷银……”
帝无极瞥着露出担心神色的众人:“我知道饷银所剩无几,你们都不必担心。”
臣下们神色略松了些。既然这位殿下说不必担心,此事必能解决。他们向来全心全意相信主上的判断。
“放粮时……”
“臣明白,王爷仁慈,百姓们定会感激王爷!”
“我不愿开战,献辰也不需要战乱。”
“殿下,倘若开战,我军骁勇,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位将军出言道。
帝无极垂眸,啜口茶,道:“已经民不聊生,不能雪上加霜。”
群臣顿时静默。多数人似乎都不明白主子如今的心思。
“但若长此以往,结局更难预料。战,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是,殿下英明。”
臣下当中,一位俊雅的年轻人尤为引人注目,他微微笑道:“殿下的意思是,效法先例?昔日昊光劫难,三帝四师主持大局,终定帝位,避免了国破之祸。”
“不止昊光,四国都有先例。”帝无极纠正道,一双眼睃巡着所有人的神情。
“但,此择帝仪式只容一人得活,万一……”一位臣下犹犹豫豫地道。
“没有万一。”帝无极冷冷地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是我的位置,终归会属于我。”
“殿下是天降之主,吾等誓死追随殿下!”年轻公子立起来,跪下,长长一拜。众臣也都随着跪拜:“臣等自当誓死追随殿下!”
帝无极神色并未动半分,浅浅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何事?”
“殿下,又有不少世族投向景王、汝王,许多寒族大户已经搬迁,一时之间寻不见他们的踪迹。”
“命各地暗行使同时探查此事。”
“是。”
“世族中不少人都惧怕新政。也罢,不相信自己能力的人也没什么可用之处。紧要的,是说服各州参军、统领。即使不能带兵投效,他们也都是经验丰富的人物,必须加以重用。”
“是。”
“殿下,近日众将士都想请殿下指点武艺,请得空时到军中一行。”
“今天下午我便去。”
“谢殿下。”
“殿下,臣等告退。”
众人匆匆退下,转眼间,小榭中便只剩下那年轻公子了。他眉眼含笑,潇潇洒洒地摇着羽扇,优哉游哉地立起来,走近帝无极。那悠闲的模样,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主公,而是友人。
帝无极写了一张帛书,卷起来,装在一个精美的玉盒中:“宫琛,你愿去溪豫?”
“殿下繁忙,无法脱身,臣自当代劳。”
“此去一路艰险。”
“无妨。礼品少,臣带一两人,轻便上路即可。”
这算是变相的抱怨罢。帝无极挑起眉:“你都备了些什么?”
“殿下您也没什么稀世珍宝,臣只能四处搜罗。幸得不少大人忍痛割爱,凑了些器皿。不过,这可是向新帝送贺礼,多少都显得寒碜了些。”宫琛答道,仍是笑容满面。
一旦遇到困难,此人绝非轻易出口之人。此时说这番话,显是已经搜得了好东西。帝无极对他知之甚深,略作思索,便问:“……莫非你向昀开口了?”
宫琛颔首笑道:“灵王殿下十分爽快,赐了臣白玉象一头。”
“身长两尺、高一尺的那头?”
“咦?灵王殿下还有别的玉象么?”
有一类人是极相似的。帝无极忽然想到即将登基的那位陛下,叹道:“这是他最爱的宝物。”
“臣这不是夺人所好么?”
你就冲着这头象而去,他能不给么?帝无极推了推玉盒:“算了,的确没什么像样之物。……那边准备了些什么?”
“礼车一早便出发了。大约明白曾经得罪了那位,有心赔罪,稀世器物不说,还送了四位绝世舞姬。”
“他们倒很了解那位的喜好。”帝无极微微一笑,道,“不知我献辰的美人是否合那位的口味。”
宫琛停止摇扇,望着自家主子,无奈笑道:“……殿下还有闲情逸致嘲弄他们?您倒一点也不担心呢。”
“何来担心?而且,我并非嘲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帝无极又品了口茶,笑意略减,“那位的确很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看美人的舞姿。不过,这回他们倒可能弄巧成拙了。”
“殿下何出此言?恭贺新帝时若送上美女,素来都能博新帝欢喜。”
“倒是,那位陛下会收下。”不过,收下只是礼仪罢了。或许……也有刺激另一位的作用。
“殿下。虽说这位陛下从小看殿下长大,体谅殿下的处境,但可不能因这层缘故失了礼数。”
总而言之,还是觉得少了罢。帝无极瞟了他一眼,道:“我明白。”说着,他便取出一轴画来。
宫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展开一瞧,登时呆住了。
云雾缭绕中盘着一条龙,双目如炬,银麟似甲,傲视天下。龙的形态如此逼真,似乎立即便要从画中飞出一般。
天子出世。
“……这是殿下所作?”
帝无极并未直接应答:“原想依此画雕件玉龙,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画亦是我的心意。”
“殿下亲手所作,自然是重礼。……只是祝贺而已?”
“那位陛下不必多言也知情势。”
“其余二位呢?说起来,这三位陛下和四位国师若干预局势,殿下便大有好处。池阳文宣帝、太子殿下和这位陛下都倾向于殿下,而昊光淳熙帝因洛家的关系,也必然会支持殿下。”
“即使三帝四师都偏向我,我也未必能得到好处。你也很清楚,择帝仪式的结局,完全是天命。”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此行十分单纯,只是庆贺而已。”
似乎是觉得他问得多余,帝无极并未答话。
“……殿下,四公子在溪豫。”
“我没什么话给他,所以无需信使。”
宫琛轻笑出声:“殿下这么做,他人还道殿下与四公子断绝了关系呢。臣明白了,臣会自行拜见四公子。……臣实在很好奇,四公子是怎样的人?如何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
“见过他,你便明白了。”
“是,臣即刻启程。”
看他出去了,帝无极合上眼。
宫琛不会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所以必然不能理解罢。他只是单纯的想与那人结交,向那人讨教而已。
提起那个人,他眼前便浮现出他渴睡困倦的神情,轻笑时微微挑起的嘴唇。
五年,很漫长。
不曾见面,也从未听得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只因他从未特地问过,而国师们也从未特意提起过。
很想念他。
体温相伴的时光,已经睽违多时了。
不过,快了。
他就快来了。他似乎已经能闻见他的气息,听见他的脚步声。
帝无极笑了。鲜少流露于人前的温柔笑容,一如从前。倘若下属们得见,定会目瞪口呆罢。
再度张开眼,帝无极仍是那冷静得令人生畏的云王。云王不需要太多的表情,也没有过多表情。
他立起来,推开西南方向的窗。
数千里之外一定十分热闹。但,不久之后,这里,日升之处,也会同样热闹起来。
下午,帝无极与众将一同前往位于角吟南郊的大营。
先帝治军严谨,亲自训出一支虎狼之军。当年,全军不过三十万,却击败了拥有雄兵百万的争位者,直取京城。他继位后,军队扩至百万之众,个个善战,令隐藏着的对手彻底断绝了正面夺取皇位的希望。不过,自他驾崩后,便陆陆续续有不少意志不坚者叛变。但仍有半数效忠先帝,忠于太子。
初闻太子被困,汝王、景王欲杀他问鼎帝位,军营率先**起来。将士们奋起反抗,拖住对手几乎所有的兵力。当时并无任何军队支持的云王帝无极才得以闯入深宫,救出太子殿下。
经国师调停,战争暂时避免。太子舍去位置,被封灵王,出宫设府。匆匆忙忙地举行简单的封位礼时,灵王率着他所有的臣下们,发誓效忠云王。
先帝和先王的恩怨虽在,但云王众家臣并不觉得意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先帝臣属。昔日死敌都成了同僚。云王的平等相待也使得这些心怀忐忑的臣子渐渐不再防备,最终彻底臣服。而全军上下也都只信服“强者为帝”——云王,无疑便是继先帝后的最强者。
如今,论兵力,汝王、景王占得六成有余。云王只有五十余万兵马,却并未处在下风。因为,由云王主持操练的虎狼之军变得更加强大。勇士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四国。
云王属下大都集结在京南,汝王、景王属下扎营于京北。两大营各设一阵维护营地,隔着京城相望,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争。但,双方也都明白,一旦战事起,角吟必将化为灰烬。以京城为代价太过沉重,因此两方依然顾虑重重,力求在战前击败对方,避免国破之局。
数骑奔入京南营中,早已守候多时的几位将军迎上来。
率先自马上下来的,正是云王帝无极。这位沉静无比、俊美非常的云王,素来令将士们又敬又畏又慕。
“殿下,请。”
将军们早已清楚这位的性子,多余的话语和招待都省去了。
帝无极微微颔首,朝校场而去。
在他跨入校场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目光中不乏紧张与惧怕。他在点将台上坐下时,一切仿佛都已经凝结住了。
帝无极平视着校场上,缺乏表情的脸和没什么情绪的双眸,使得旁人摸不着他的心思。
见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将军们示意继续。于是,偌大的校场上,各军的操练接着进行。
原本,军中并未特别分出不同的军部,至多有骑军与步军之差而已。但帝无极将五十万大军分为了箭、枪、剑、刀四部分。平日里他们所侧重的武技都有所不同。在武器训练的基础上,再分骑军与步军。骑军重兵器、灵力与马术,步军则重兵器、灵力与搏击。另外还有一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军队,平日并不轻易露面。他们的训练和作战方式始终是个谜。
帝无极端坐着,望着兵士们射箭,搏斗,刺杀。
战场与比武场不同,只求能在瞬时间重创敌人,甚至一招杀敌,以求自保。因此,军中武技并不求花架势,狠辣非常。
看了一会,帝无极侧过脸。
他身旁的大将军轻声道:“殿下,您看……如何?”
“兵器交给他们用了么?”
“是,各参军都已开始熟悉用法。几天后,全军上下便都能使用新兵器。”
“精钢炼制得如何?”
“工匠已造出类似的铁,但……仍有些难处。”
“我知道。不强求他们造出传闻中的精钢,只要类似便可。”
“殿下,要去瞧瞧新兵器么?”
“也好。”
帝无极起身,走下点将台,忽然道:“西南角那些兵卒练得不错,搏击术十分纯熟。重赏。”
“是。”
离校场不远处便是将军大帐。帝无极走入大帐,随手掀起主案几,案下便露出一条通道来。他率先跃了下去。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无数累积起来的盾。他取了一张,以自己的功力试了试。比起四国军中现下所用的盾,这种盾显然更加坚固,甚至比叛民所用的盾还要好。一时之间,也不可能要求工匠制作出更坚固的铁了罢。弓则在连发弩上下了功夫。不仅加了“望山”作为简单的瞄准器,一次还可发四箭。箭头、刀和剑则变得更加锋利,虽然离削铁如泥还有段距离,但已经是不错了。
在地下的武器库中走了走,帝无极微微有些释然。
他曾经也想过是否需要火药。但转念想想,倘若火药作为武器现世,四国必定不得安宁。即便让他得知火药武器的存在是天意,他也应当尽量避免这种危险的东西盛行起来。浅淡的此世不能掀起腥风血雨,否则必难罢休。
何况,当初皇舅父也是以相差悬殊的兵力击败了对手,他相信,他亦能做到。
多数将军都立在帐中,并未跟下来,因此,帝无极在武器库中并未待太长的时间。
众人暗暗觉得殿下的心情似乎不错,都松了口气。
“终于做得像模像样了些。”帝无极坐下,十分平静地道。
“是,臣等不才,直到现在才……”
“粮草还有多少?”
“可供四个月之用。”
若要拨给灾民,恐怕便只有三个月了。近来由于对手四处收购米粮,粮价已经飞涨,他们显然是想靠粮草取胜。
幸得曾经有此顾虑,储存了一些粮食。不然,众将士们近日只能忍饥挨饿了。
不过,对方一百六十万人,用的粮草自然要多许多,花费的用度么……四处征用财产么?正好,到时候推行新政也顺利许多。
“银两还剩多少?”
“兵器开支过大,只剩下月余之数了。”
已经将当初寄放在四位国师处的珍宝卖完了,也无法填补军饷的需度了么?帝无极微皱起眉头:“想法子拖这两个月。”
“是,殿下。”
汝王、景王究竟得了什么人物?本来只需杀几百人便能解决的事情,非要令千万人卷入其中么?又想起困扰自己多时的心腹之患,帝无极立起来。
北营的大阵,就连他也无法解开。前所未有的奇异阵形,使他根本无从下手。当然,他所设的南营大阵亦是和皇戬一起想出的怪异阵形,想必那人也无法解开,所以才僵持至今。
世外高人……么?
既然连武艺极高的杀手也能笼络,世外高人也能寻得着罢。
当务之急,就是拿到银两和破解此人的身份。
银两么,长年的默契,用不着他太过担心,至于——
“殿下,回府么?”
“……”
“请殿下过几日再度驾临,指点将士们如何用新武器。”
“好。”
纵身上马,勒紧缰绳,帝无极倏然觉得有些不舒畅。毕竟,要他放下敌意,主动邀重霂前来帮忙,委实是件郁怒难平的事。大概,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因此事而耿耿于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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