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运轻功飞身接住了缓缓下坠的我,我软绵绵的窝在了他的怀抱里,疲惫的合上了沉重的双眼。
袖间衣袂被风卷的似流云,他抱着我单膝跪地,将我轻轻放在了潮湿的木板上,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上半身,携着温意的指腹,小心翼翼的为我抹去了唇畔鲜红血迹……
“没事了,辰儿。我们回家,三哥带你回家。”
“殿下……”
“侯爷……”
宛若被抽去了所有体力的轻软身子重新教他打横抱了起来。
耳畔言语,温柔多情:“一切都过去了,辰儿,再撑一撑,我们回家。”
——
五月初十,江都知府于私宅中设宴,宴请两位钦差大人共贺江都雨灾成功度过之喜,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过半巡,知府摔杯为号,召死士四十余名,意图将两位钦差乱刀砍死在私宅。
同夜,大内暗卫统领崖魇亲自带禁卫军将知府私宅团团包围住,斩杀知府所豢养的死士上百名,于为难之中,成功将两位钦差大人给完好无损的救下来了。
子时,钦差大人宣读陛下圣旨,将江都知府葛行舟革职查办,押送回京。
与其一同犯上作乱的一众党羽,全部抓进府衙大牢,等候秋后问斩。
葛行舟罪犯欺君,贪污江都赈灾银数十万两,罚,抄没家产,妻妾子女流放三千里。
五月十一,葛行舟被刘尚书下令游街示众,街侧百姓含泪辱骂,无一不对他恨之入骨。臭鸡蛋与烂菜根漫天飞舞,砸了满囚车。
同日太阳下山时分,小黑传来消息,道是红若女官留下遗书一封,于家中房梁上吊自尽。
五月十二,钦差大人得圣令,提拔临熙城县令莫三白为知府,奖黄金三千两。
五月十四,京都传来又一封八百里加急,上云,贺红云刺杀帝王未果,现已认罪伏法,帝王下令判,满门抄斩。
五月十五,月圆,宜祭祀。
帝女下令,于临熙城举行千人大祭,邀得道高僧三百人,道家真人百余人,前来临熙城作法诵经,为在灾难中不幸遇难的故人们超度亡灵,祈求他们早登极乐,早日转生——
“时值新岁,时在深春,天逢大难,水患连连。今有临熙数万亡灵,因水而逝,飘荡人间,难下九泉。今有亲人,祈亡灵归来,燃魂灯,照亮故人黄泉路……月圆之夜,鬼门打开,魂来,故人归——”
美人拂袖燃起月下香案两侧的莲花灯,于荧荧烛光映亮半边天的凄冷深夜中,掐着兰花指施施然的作法,晶莹的蓝色流光穿梭在美人纤长如笋的玉指间,拂袖所过之处,俱是莲灯熠熠成片。
月夜里漫天飞着苍白的冥纸,遍地皆可见未燃尽的黄纸残片,一点红火勾着将成型还未来得及散去的一小截黑丝灰烬,轻飘飘的从我与三哥的眼前飞过。
男女老少的悲恸哭泣声绵绵不绝于耳,水波另一头,莲灯挤满了波光盈盈的水面。浓浓的香火味钻进鼻息有几分呛人,我抬袖遮了遮鼻尖,试图寻块清净地,吸上两口新鲜空气缓神。
今晚的水波,出奇的寒。今晚的皎月,也煞是应景的配合着人间的悲伤气氛,格外的苍白。
和尚们一段往生咒念完,道长们又身着宽大的紫袍,提着桃木剑,摇铃开口接上了佛家的咒语,中气十足的吟唱了一曲大慈大悲无量功德法经。
高台上祭司振袖跳起了一段祭司舞,高台下道长的清唱声,佛家的木鱼声,以及百姓们的呼天喊地声融杂在了一起,不显聒噪吵闹,只倍显凄凉伤感……
“还是三哥想的周到,这化霖,也确实十分适合干这种事。至少,镇得住这个场合。如今只盼着,祭司起舞,真能天下太平。”
“天下太不太平,你我都不敢断定,但这临熙城,有你在,肯定会太平的。”
我拢了拢肩上披着的男子玄衣,一手捂住胸口轻咳了一声,勉强压下体内的不适之感,弯唇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三哥你也忒瞧得起我了……此来临熙城,我也就做了驱散雨云这一件事,剩下的官场勾心斗角,惊心动魄,都是两位钦差大人去应付的。我其实,挺没用的……连个孩子,都保不下来。”
“你我都是凡人,不可能事事顺心遂意。即便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于小蝴蝶而言,或许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大手轻轻牵住我的手,他带我行走在寒光森冷的午夜长街上,拨开片片飞舞似雪的冥纸,走到一燃了火红灯笼的空楼阁檐下,陪我寻廊台坐了下来。
我酸痛的背部靠着坚硬的红漆立柱,他与我坐的很近很近,抬指为我撩开了散落额前的几缕碎发,又帮我扶正了云髻斜簪的碧玉步摇,满目怜爱的瞧了我良久,方弯唇,磁音清清的道:“今夜的天,有些寒。心口还疼着么?”
我不想在他面前还装坚强,诚实的点了点头,低声抱怨:“我这心疾,已经是老毛病了,待回到京城寻师父要几粒药丸压一压就好了。现在胸口有些闷,有时候会喘不过来气,又酸又疼。”
“又酸又疼,便是很严重了。听郎中的话,近日切不许大悲大喜。”他一脸宠溺的捏了捏我的脸蛋儿,目中光华,和煦万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江郎中他们找到了控制那些染了瘟疫的孩子们病情的法子了。如今城中染病的小家伙们,身子都已在慢慢恢复了。顶多半个月,那些孩子们便可痊愈,重新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
“百日枯已经找到解决的法子了?”
这个消息对我,对三哥,以及临熙城所有百姓来说,都是件天大的喜事。我紧揪着的心终于放宽了一些,颔首欣慰道:“找到就好,能治好那些孩子就好。”
“两位钦差已经收集好了证据,准备回京事宜了。辰儿,你我……也要分开了。”
我听到这个答案,心尖上仿若无形之中,压了块重石。
“我知道。后日,我送三哥。”
他凝视着我,淡淡的笑:“不用了,自古离别多伤感。辰儿先准备启程回京的事情吧,左右你我来日,还会再相见的。最多半年,新年之前,我一定赶回去见辰儿。”
“半年。”我失落的低头,倾身靠近他的怀中,很舍不得他:“半年时间好久啊。三哥,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抬袖拢我入怀,大手轻抚我的鸦色发髻,浅笑着柔柔安慰:“可我的辰儿,总不能陪我一起去北悦。辰儿回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辰儿,你乖一些,我会早日回去,早日谒见陛下,向你提亲的。”
“可、尽管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是舍不得你。”委屈的往他怀中深埋一些,我搂紧他的腰,一时一刻都不想同他分开:“三哥,早点回来好不好。半年见不着你,我会相思成疾的。”
他忍俊不禁,轻笑出声:“相思成疾……嗯,好,为了我的辰儿不相思成疾,我一定会早些回京的。”
一双手臂揽住我瘦小的身子,他陪我在荒凉的夜幕中一起看星星,“辰儿,安南侯要亲自赶往北悦为其母亲操办冥寿与合葬事宜,安南侯若回京,京中必然会提前收到消息,辰儿不必日日惦念着我的归期,只消晓得,安南侯回京之时,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我咬唇心酸的点头。
“北悦一行,最大的收获,便是辰儿。辰儿,你可知,在你未曾见过我时,我便已在心中偷偷惦记着你了。”
平淡的言语传进耳中,撩起心涟道道。
我不解的昂头看他,枕着他的宽硬胸膛,意外的问:“什么?三哥此话,什么意思?”
他却报以一笑,故意勾着我的心不告诉我答案,玉指轻刮了下我的鼻尖,使坏道:“等回京,我再告诉你。”
“三哥……”我不悦的缠着他:“你就现在告诉我呗!”
他挑眉:“现在告诉你,我于你来说,就没有期待感了。万一我的小辰儿觉得三哥身上没有什么值得探索好奇的点了,回京之后又被朝堂上的那些花花草草给迷了眼,趁着三哥不在,偷偷同旁人跑了该怎么办?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资格来到小辰儿的身边,心之所爱,近在咫尺,我又怎会甘心,给旁人抢走小辰儿的机会呢。”
我嘟嘴不高兴:“朝堂之上哪有什么花花草草,三哥你尽冤枉我!若是朝堂上的那些缺德玩意儿真能入得了我的眼,你还能有机会遇见我,这样抱着我,同我谈情说爱么?”
“嗯……我这叫做,防患于未然。”大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轻轻说道:“我同你之间,还有许多渊源你不曾知道,等回京之后,我慢慢同你说。辰儿,我相信你我此生,是天定的缘分,我也相信,我给得了你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会照顾好你,会让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
我欣慰倚在他怀中,深深叹了口气:“三哥,我也相信你。三哥,记得早点娶我……我等你。”
“好。”他默默地将我搂的更紧了,“今夜的月色,很美。”
“也很凉。不过有三哥在,便不感觉冷了。”
“听闻,辰儿唱歌很好听。”
“谁说的?我不通乐理,不辩五音,唱什么曲子,都能喊出一种杀猪的气势。”
“可我听侯爷说,陛下之前一直在侯爷面前夸赞你唱歌好听,跳舞好看。”
“我哥那个人是出了名的宠妹狂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哥面前,我就算是打呼噜磨牙,他都觉得是天籁!”
“那辰儿,今晚唱一句,给我听听可好?”
“不想唱嘛,丢人……”
他佯作惆怅:“哎,为何旁的男子听得,我却听不得?”
他都这么……矫情的说了,我若是再不成全他,缴械投降,他一会子不晓得还会如何阴阳怪气的自怨自艾呢。
我家这个三哥,真是什么地方都好。板正的时候冷肃如神,温存的时候,又让人难以自拔。他总有办法,将我惹得心神动荡。
“好了好了,我唱给你听,不过这是你自个儿要求的,等会儿我若是唱砸了,你可不许捂耳朵啊!”
“嗯,只要是辰儿唱的,都好听。”
我拿他没法子的轻轻开嗓,倚在他怀中,择了首江南女儿偏爱的情诗唱:“君是山中月,我做林中鸟,月光皎如斯,林鸟何渺小……”
还未来得及唱到高潮部分,他便不道德的轻声打断了我:“山中月,我记得好像是宫徵羽音,辰儿,你唱飘了半个音。”
我顿时黑脸,“哎呀,只是半个音呢,我还有唱飘三个音的时候呢,如今只是音不准,我至少没唱错的很离谱呢!我素来唱歌就是这个样,刚刚我都同你说过了,是你自个儿不信。就这调子,我自个儿都快听不下去了,真不晓得我哥哥他究竟是什么审美,竟然会觉得好听。”
他揉了揉我的肩膀,暖若春风的在我耳畔浅浅道:“歌好不好听,不重要,重要的是,唱歌的那个人。辰儿,我欢喜你,便是你的缺点不足,我也欢喜……吾对辰儿此心,日月可鉴,辰儿,这辈子,我决不负你。”
“……三哥,我也是。”
指尖插进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牢牢相扣。
——
五月十七。
清晨一觉醒过来,花藜却告诉我,三哥他们已经先行一步,启程赶往北悦了。
我望着雕花透光的窗棂发了很久更久的呆。
我晓得三哥不与我告别,是怕我犯小孩子脾气,舍不得放他离开,舍不得,松开他的手。
况且,他说的话也对,自古离别多伤感……又不是不再相见了。
顶多半年,他就会返回京城的,届时我再缠着他不放也不迟……
可我,就是忍不住那个离别的苦,就是想……最后再抱抱他。
三哥,三哥……
最终还是冲动压过了理智,我夺门而出,抢了崖魇手里牵着的黑马,跨马便冲出了客栈的大门,一路直奔前往北悦的官道上赶——
“殿下,殿下!”
崖魇拿我无计可施,便只好立即牵出了另一匹枣红马,骑上去打马追在我的身后。
一路疾行,撵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我才在前路官道上觅见了侯府的马车影子。
“三哥,三哥!驾!”我扬鞭狠狠抽在了马臀之上,马儿痛叫嘶声,加快了脚下奔跑的步伐,不一会儿便赶上了三哥的马车队伍。
砚北与小黑依旧在马车外悠悠闲闲的拎鞭子驾车,小黑听见了车后的马蹄声动静,便好奇的探头往后瞄了瞄——
一见是我打马追了上去,眼里立马大放精光,欢欢喜喜的抬手阻止了队伍前行的步子,激动朝马车内的尊贵人物道:“大大大、大人!是帝女殿下来了,是殿下来了!快停车啊傻木头,快停!”
很快,车帘被掀开,一袭胜雪白衣的三哥提扇从马车内走了下来,昂眸看我,似隔了一世的岁月流光。
“吁——”我猛勒马绳驱使着马儿停了下来,不等马儿脚步站稳,我便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丢下手里的鞭子,我一路跑着,眼角酸痛着,往他身上撞了去。
扑进了他萦满清香的温暖怀抱,我蓦然抬胳膊将他搂的很紧很紧,低低呜咽了声,深情的唤他:“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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