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我也从来没被天子控制过。记忆里关于她所剩不多的部分是一片靠山脚的竹林……”黎缓声说道,“那里鲜有人烟,也不见宫廷院墙,除了一处石窟和一间茅屋外,什么都没有。”
“没、没被天子控制?”颜箐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呢……”
“她跟我生活了一段时间,教授我说话、术法,但从来没提及过自己。在她口中,我只不过是恰好被她在山脚下捡到了而已。”
两个人虽然还在交谈,但一旁的夏凡已将警惕拉到了最高点。
枢密府对倾听者的抓捕还能解释为一种掩护,可对妖的敌意那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万一青剑有所异常动作,他只能选择强留下对方了。
不过颜箐却像是陷入到了一种失神的状态中。
她茫然的望着黎,眼睛的焦点却没有落在黎身上,而是仿佛在遥望更远的地方。对于青剑而言,这大概是防范最为松懈的时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一震,口中喃喃有词,“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没错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为何会那么做……”
颜箐的语气中有恍然、有明悟、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悲伤。
“傻子……你真是傻子啊……”
“所以她不可能把我托付给你。”黎垂下眼睑,“恐怕在她看来,生下妖这件事都是奇耻大辱,那段日子不算长却也不算短,可她始终没说过自己的来历,甚至没让我叫过一声师父,更别提娘了。”
“我偶尔能感觉得到,她心中有种矛盾在纠缠,只是那时候不太理解人类的心,因此并未多想。后来我才明白,她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压抑在她心底的是厌恶与排斥,大概她也曾想过,是否干脆将我扔到野外不再理睬吧。”
“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的矛盾还要每天抽时间来陪我、传授我知识。我想将她从枢密府中解救出来,除了报恩外,也是想解开这个疑问。不过如果真像你所说,我是她所生,倒也能够理解了。”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够了解她,但你何尝不是如此!”颜箐用力拍了下桌子,“既然你从未被天子控制过,她依旧要参与这场事变,这其中的缘由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意思?”
“李梦芸为了彻底隐藏你,选择了牺牲自己啊!”
黎怔住。
“对,就算是青剑,就算是杰出如她,也肯定会为自己的孩子是一只妖而感到惊慌失措、惊惧不定,但她还是把你当成了心血骨肉,这点毋庸置疑!”颜箐握住自己有些微微颤抖的手,“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将所有罪责都默认接受下来。”
“李梦芸参加事变的理由既不是因为天子的胁迫,也不是想要反对枢密府——她想的仅仅是将你保全下来,让所有人都忘记你的存在……这也是她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夏凡默然,扣着铜丝坠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因为不愿连累朋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向朋友透露过一丝消息,连最后判决时,都绝口不提求情。
因为不想让黎一生都在危险逃难中度过,她也没有选择脱逃,而是独自面对一切。
夹杂在枢密府、朋友与天子这三者之间,她做出了一个看似难以理解,却是对黎最为安全的决定。
那就是假意被天子控制,以背叛者的身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事实证明,枢密府完全被骗了过去——连颜箐都认为,黎的孩子被天子所害,早就不存于世间。
这便是保下一只妖的代价。
若非如此,青剑想要隐瞒一名孩子的下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枢密府只要展开调查,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一旦此名孩子是妖的真相暴露,其下场可想而知。
黎有一段时间里过得确实很苦,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就像一名流浪儿一样……但她也是自由的。
这份自由,成了她长大成年的最有力保障。
过了好一阵子,夏凡才开口问道,“颜大人,你现在还想收她为弟子吗?”
“我……”颜箐犹豫了片刻,“罢了,当年梦芸都没把握在总府藏下一只妖,我执意如此反而是害了她。”
“那你会向总府报告么——报告自己发现了一只狐妖,就暗藏在金霞城的队伍里。”
“我要有这想法,根本不需要报告。”青剑冷眼瞪了夏凡一眼,“倒是你——你什么时候发现她是狐妖的?居然敢把妖带到京畿来,说得好听点是胆大包天,不好听那就是自找死路!”
“从认识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身为方士,难道对她就没有生出过一丝歹念?”
“喂喂,对妖如此苛刻不是枢密府制定的规矩吗?你这也太双重标准了吧。”夏凡撇撇嘴,再说了,摸尾巴算歹念么?“比起那些规矩,我更相信自己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另外我有一事不解,见你的反应,似乎早就知道人能生下妖来,为何枢密府会对妖如此大加提防?”
明明在永朝时期,妖还不会受到这般对待。
“因为不想重蹈西极诸国的覆辙。”颜箐将锁链收入袖中,“妖的天赋要强于大多数方士,如果再让他们找到了稳定产生后裔的方法,方士和妖的地位可能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而在圣翼群岛国和兰吉斯大洋国里,妖已经成为了掌管世俗权力的上位者。”
说完后她望向黎,表情有些迟疑,不过最终仍是开口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让我看一眼你真正的模样吗?”
“你在怀疑她的血脉?”
“不,我对锁链的判断深信不疑,只是……她摘下帽子时我突然想到,妖的特征可以隐藏,容貌同样可以伪装。你们应该用什么方法……改变了自身的模样吧?”
这人的洞察力还真是敏锐啊,夏凡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等于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黎本人。
黎与她对视片刻后,取下了脸上的假皮。
“梦芸……”颜箐仍不住呢喃出声,她向前伸手,似乎想要碰触狐妖的脸颊,到了一半才意识过来,又有些舍不得的将手收回,“你确实像她,眉眼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这样就好。”
感慨着站起身来,颜箐语气里虽仍有些许遗憾,但相比之前已颇为满足,“不管如何,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至于你——”她指向夏凡,“如果你真在乎她的安危,最好找机会赶紧将她送出京畿。世家已经悉数瓦解,近期会有越来越多的方士返回上元,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能发现黎姑娘的破绽。若是因为你的原因让她深陷险境,不管你之后逃到哪里,我都会找上门来,明白了吗?”
“放心,这也是我的想法。”
不仅仅是黎,而是所有人都该从上元城开溜了。
就在对方准备离开厢房时,夏凡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既然李梦芸是黎的生母,那她的父亲又是谁?”
“没人知道。”颜箐停下脚步,“有人说是府内的方士,有人说是外面的普通人,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谁有过私情,更别提婚配了。”
“哪怕她被押送往徐国时,此人也没露面么?”
“没错,这样寡情的男人即便知道是谁,又有何用?”颜箐拉开房门,头也不回道,“所以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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