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噩耗,敬则则软软地瘫坐在木坞上的竹榻上,有些痴痴地觉得四周的风里有皇后飘逝的香魂。
龚铁兰已经领着华容翻箱倒柜地把敬则则最素净的裙子找了出来,“娘娘,得尽快更衣赶去瑞景春晖了。”
敬则则这才回过神来,换了衣裳,摘除了一切钗环,正要走,却被华容拉住。“娘娘膝盖上要不要绑点儿东西,去了怕是要长跪的。”
敬则则摇摇头,人都有些恍惚。
谢皇后谥号孝仁,听着有些别扭,但能谥孝字,已经可见在皇帝心中位置颇重。皇帝辍朝五日,众嫔妃都要去哭灵,不过怀有身孕的卫嫔等人则免了琐礼,每日前去哭灵一个时辰便可。
敬则则这等没有借口也没有靠山的妃子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跪足了时辰,到最后膝盖又红又肿,路都走不得了。敬则则刚长起来没几天的肉,眼见着又还了回去。
龚铁兰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在敬则则膝盖上涂抹,“娘娘,这是太医院刚配出来的清淤膏,高公公叫人送过来的。”
敬则则点点头。
在孝仁皇后的百日祭之前,景和帝都不会进后宫的,所以敬则则与他几乎见不着面,能得着一罐子膏药已经算是圣眷优渥了。
华容在一旁道:“娘娘跪得也太实诚了,别宫的嫔妃都有各种法子偷奸耍懒,就你连个护膝都不肯戴。”
“那些偷奸耍懒的自有人看在眼里,你不也看到了么?”敬则则道。
“可也比娘娘这样强啊,就不怕腿上落下病根儿么?”华容抱怨道。
敬则则当然怕落下病根儿,可她还是选择了邀名。没办法,孝仁皇后一死,争夺继后的事儿就算正式开场了,敬则则没有太后那样的靠山,自然得死死抱住皇帝的大腿,做个恭敬贤惠的人。
她所谓的自会有人看,那人其实指的就是皇帝。皇帝爱重孝仁皇后,容不得别人不敬,敬则则就不能偷懒。只是这次用力可能过猛了一些,把自己也伤得不轻。
当然她的诚心其实有一半也是真的,孝仁皇后作为皇后待她还算公允,就冲这一点敬则则也愿意实打实地跪着,若是换了别的皇后,敬则则就是再想演给皇帝看,也是不肯如此伤害自己的。
正说话呢,却听人禀小郑太医来了。敬则则的平安脉是他负责在看,她腿上的伤也是小郑太医在瞧。只是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也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敬则则眼睛一亮,想起身下榻请安,却被沈沉按住了,“不用多礼,朕就是来看看你的伤,说是路都走不得了是么?”
敬则则却是答非所问,“我还以为皇上不会知道呢。”语气有点儿俏皮,这算是在调笑沈沉,因为皇帝的出现,她心情蛮好的,感觉好似刚答完题,主考官就来阅卷了,有些兴奋,还有些期待。
沈沉撩起袍子在榻尾坐下,将敬则则腿上的薄被以及她的裤腿掀开。
两个膝盖肿得水红萝卜似的,上面还有点点红疹子,被她白皙的大腿和小腿肌肤一衬托,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敬则则“怯生生”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结果她是料好了的,皇帝当是会有些心痛有些愤怒,因为她跪得太实诚了。
然则却听得沈沉道:“都给我出去。”
“出去!”这一句几乎是暴喝,不仅华容她们吓到了,就是敬则则也吓着了,她进宫这许多年还是第二次见皇帝发如此大的脾气。
第一次就是她跟皇帝在避暑山庄闹崩那一回。
华容等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高世云也跑了,跑出门还不忘回头把大门给带上,将所有人都远远地驱赶到了游廊的对侧去,确保大家都听不到里面人说什么。
华容一脸惨白焦忧地望着对面,以前的事儿她还记忆犹新呢,上次皇帝就是这么暴怒之后,将她家昭仪给抛弃在了避暑山庄。华容赶紧安慰自己,好歹这回却是换成了西苑,离宫里近,哪怕真又撂下了,要和好也容易。
被单独留在屋子里的敬则则也怕了,皇帝的怒火隔得老远就已经席卷了她,她虽然料中了他会因为心生怜惜而愤怒,却没想到愤怒会如此离谱。
“你就那么想当皇后?”沈沉已经站起了身,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敬则则的脑袋就好似被人敲了一棍子,眼冒金星,耳朵全是鸣叫。先才的自鸣得意,此刻全成了滑稽难堪,皇帝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肝脾肺肾,让她的那点儿心思无地自容。
短短一句话,她却听明白了许多。
听到了里面莫大的失望。
听到了里面莫大的讽刺。
听到了里面即将的疏离。
就在皇帝转身的那一刹那,敬则则也不知怎么的,她的手就先于她的脑子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
沈沉背对着敬则则抽了抽手,但没抽动,却听得身后一声轻呼。
因为皇帝抽手的动作,敬则则一个没稳住,身体被带到了榻沿边,膝盖动弹不得,眼瞧着就要摔下去,亏得皇帝回身将她的身体从半道上捞起来,否则她就得磕碰到脚踏上了,那伤势就不知会是如何了。
敬则则因祸得福地落到了皇帝怀中,自然不肯轻易松手,索性两只手都圈在了皇帝的腰上。
“你这是苦肉计使上瘾了?”头顶传来讽刺的话语。
敬则则认怂地闭上眼睛,真的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她辛辛苦苦在皇帝心中建立的印象,一下子就被打碎了,这回也成城府深沉的心机女了。
更惨的是她辩无可辩,越说话皇帝只会越愤怒。
“松手。”沈沉伸手去掰敬则则的手指,却也没敢太用力,实在是她的手指太过纤细,脆弱似琉璃。
敬则则没答话,只是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咬着牙,环扣住双手,指甲都快嵌入自己的手指肉里了。
她很惭愧,被人抓了现场的那种惭愧羞愤,又很委屈。这一路过来,皇帝不也什么都没说么,眼看着她被福寿宫太后欺负,他不是一句话也没说么,这会儿却又生出那么大的怒气来,将所有的罪责都推脱到了她身上。
没错,敬则则的确是使了心机。而且在福寿宫太后跟前还当了一回受气包。前些日子下雷暴雨,福寿宫太后让她们这些守灵的宫妃去外面搭的祭棚跪,雨水漫过毯子,整个膝盖都泡在了水里。
敬则则知道祝太后是故意的,却也没反抗。因为太后乃是皇帝亲母,两人关系又才刚刚缓和,她知道皇帝无论如何是不会为她们一众小小嫔妃而让祝太后不高兴的,所以闹了也没用。
既然闹了没用,敬则则就索性装得更乖巧。她知道景和帝乃是明白人,她都不需要去告状,有些事儿他自然会知道,今后再看看她的伤势,心里肯定就会偏向自己的,毕竟弱者更惹人怜惜嘛。
谁知道景和帝的确是个明白人,而且看得太明白了。他发这么大的火,估计也是因为她在心底把祝太后也给算计了吧。
可是敬则则何其委屈啊,施暴的乃是祝太后,弱者连自保一下都犯了皇帝的忌讳。这一瞬间敬则则也很失望,甚至绝望。
皇帝还在掰她的手指,她也就渐渐地松了开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最初的怒火滔天之后,沈沉此刻已经冷静了不少,复又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却离得敬则则有一定距离。
敬则则已经彻底明白了,皇帝眼里容不得一丁点儿砂子。可是他要的最纯、最真的人在这宫里却会活得最不好。她很想知道傅青素进宫后会不会还是皇帝心中以前的那个傅家四姑娘。
是的,傅青素要进宫了,敬则则这算是前有狼后有虎,所以才不得不用苦肉计的。她前些日子还盼着傅青素进宫来着,可后来不是跟皇帝和好了么,还让她多了那么丝希望,结果……
结果人有了贪念就容易出昏招。傅青素的事儿是那日守灵,东太后在她耳边说的。
原本敬则则还好奇谢皇后会将四皇子托付给谁,后来才晓得谢皇后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她在临死前召了傅青素入宫,拉着皇帝的手握住了傅青素的手,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将四皇子托付给了傅青素。
在做姑娘时,谢皇后和傅青素本就有来往,彼此也有些亲戚关系。
这在敬则则的意料之外,也是她为何会连苦肉计都用上了的缘故。宫中祝贵妃身后是西太后,傅青素入宫背后是东太后,兼还将养育四皇子,皇帝的嫡长子。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皇帝么?皇帝在继后一事上也从不会偏向她。如今谢皇后临终托孤,傅青素可以说是手握了许多王牌。
现在皇帝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敬则则只能道:“就是想做皇后。”话才说完,眼泪就滚下来了,算是她最后的坚持吧,也算是为她失去的皇后宝座祭奠几滴泪。
如此直白倒让沈沉的怒气没地儿发泄了。他看看带雨梨花似的敬则则,又看看她水红萝卜似的膝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边将郑玉田等人又叫了回去。
华容松了一口大气,在心里大大地赞叹了自家主子一回,居然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实在是大有进步。
沈沉侧头看向郑玉田,“小郑太医过来看看吧,你是医者,有些俗礼不必理会,要紧的是昭仪的腿,千万不能落下病根儿。”
郑玉田闻言也没推辞,反正更越礼的事情他早就做过了,有皇帝发话反而更好,他也是想看看敬则则的腿,才能开方下药。
“娘娘这腿是受了寒,需得用艾灸熏炙才行,臣回太医院配点儿灸条来。”郑玉田道。
“小郑太医,这次不用喝药么?”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敬则则特别想说点儿话岔开自己的情绪。
郑玉田遇到敬则则也是心累,“娘娘何曾认真喝过药?”
敬则则笑着耸了耸肩,看皇帝眼神不对,赶紧住了嘴。因为郑玉田隔三差五就会来给她请脉,所以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偶尔也会说笑一两句,敬则则压根儿就没往多了想,这会儿看到皇帝的脸色才警觉了起来。
这人犯错的时候,一丁点儿毛病都能被无限放大,且真的是多说多错。
郑玉田下去后,皇帝也随即就起了身。
大山挪步后,华容才舒展胸腔吐了口气,“娘娘,先才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敬则则问的却是,“上次皇上说让高总管给我送五千两的小面额银票来,后来送了没有?”皇帝日理万机,又事关阿堵物,敬则则没好意思追问皇帝,就拖到了现在。
华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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