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愣。
他旁边的一堆人也愣住了。
这个半大小子说……救过他们一回?还说……以后?
他们还能有以后吗?
拉着腿的力道一时不慎松了手,少年顷刻间便坠落而下。
“影子”们:“……”怎么突然掉下去了?!
楼破岚:“……”就很秃然。
他在半空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凌空后翻过身体,脚下甫一触至某个足以借力的地方便一口气向上窜去。
少年轻巧熟稔地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左臂的鲜血尚在流淌,因戴着盔甲,他只好将上身的甲胄卸下,露出一身玄衣和血湿的手臂。
他正皱眉处理伤口,四周的人挪动着疲惫不堪的脚步纷纷上前。
这群人彼此戒备地看着少年,十七个落魄至极的奴隶,将少年围堵在圈中,欲语还休。长期被迫的毒打和训练已经造就了隐忍不发的脾性,满身伤痕足以诉说他们背负的苦难和痛苦。可如今,胸中尚有一颗心在跳动,他们还活生生地哭着笑着痛着。
为首之人艰涩地率先发话:“什么叫……救了我们一回?”
楼破岚嘴角一挑,一气撕下袖口的布料,漫不经心地开口:“第一次见面,我家大小姐便点名要了你们,这才过了几日便不记得了?”
那人一愣,似是暗暗回忆当时场景:“原是那位恩人……”
“可、可我们……在原处苦盼不来……”他喃喃道:“此生……本以为失了这唯一的指望……”
楼破岚缠伤疤的手一顿,微微思索便想明白,大抵是王武做的好事。在清秋湖,他们便知道那些带来的所谓“哑巴”影子,不是最开始看中的眼前这群人。王武偷天换日,不仅骗了雇主,也让这群作为货物的奴隶心生绝望。
他懒懒地向这群人告知原委,清冽低沉的少年音,虽有些闲懒,却让他们听了鼻头冒酸。
竟还能有人……在意他们这一千多人的死活伤痛么?竟还有人……辛苦筹谋一场只为救他们逃出生天么?
彼时生妄念,今朝难以信。
“……当时救兵未至,王武心生警觉,若是即刻逃遁带着你们连夜转移,梨民窟一事将再无迹可寻。她在亭中周旋拖延时间,继而跳湖,是为了尽可能保你们。”少年说得很慢,似是要他们听清每一句话,知道沐河清为他们做的每一件事。
他的大小姐习惯了做好事不留名,可是他却想要别人知道。他要她走的路,万民敬仰,光辉万丈。
“影子”们围了一圈,垂首默然。他们从未想过,哪怕以这具被人抛弃、遭人唾弃之身,亦有人堵上性命为他们争得一线希望。
哪怕她别有用心,哪怕他们还有利用价值……那有怎样呢?
少年缠好了手臂,右臂上闲散地挂着那副甲胄,他抬眸,犀利的双眸有些暗色:“可是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她堵上命救下来的人,站在一个破坑前毫不惜命地要跳下去。你们这么不怕死,当初怎么不以死了断?”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我不管你们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也不管你们怎样寻死觅活,你们若是活着,尚存价值——”少年话锋一转,眸中寒光大盛,声音是近乎冷酷的凛然:“可若是有人还想寻死,现在给我站出来!”
“我会亲手送他一程。”
黑曜石般的眼眸冰冷无情,最后这句话也不再那般不着调,而是极冷,仿佛只要有人站出来,他下一刻便可以毫不手软地给个痛快。
无人站出来。
“……对不起。”为首的“影子”向楼破岚鞠了一躬:“方才……对不住了。”
他几乎颤着身体哽咽:“只是这坑里、这坑里……埋过太多我们曾经的……家人、知交、故友……”
“而如今……我们竟……”他似悲至深处,七尺男儿热泪盈眶:“我们竟连他们的尸首也找不到!这最后一眼……也是奢望啊!”
他几乎是哭着跪在地上,掀起的沙尘微微迷了少年的眼。
少年叹息一声。
梨民窟,“苦”至极处,便唯有一掬热泪“哭”一回。
这些家人、知交、故友……有多少被毒打致死?有多少被那些同胞所害?有多少死于自相残杀?又有多少被埋在不见天光的乱葬坑里,身前是堆叠的尸骨……身后依旧是无尽尸骨。
而今,一把火烧光了。连带那些人存于世上的痕迹,一并与恶同行,烟消云散。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我们只想……只想将他们一一找出来,”他跪在地上喃喃道:“给他们盖座坟,立个碑……也算是带着他们回家了……”
在心安之乡埋骨立碑,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少年上前,单膝蹲下,一只相触微暖的手搭在那人肩上,清澈含光的眼神巡梭过十七个人,最后落在那人污脏的脸庞上:“他们已经走了,回不来的。”
“想让他们在地下开心点吗?”
那人寂灭的眼神死灰复燃,十七人带着小心翼翼的心思看着少年,似是询问,似是渴求。
少年嘴角顽劣地一挑,语气懒散霸道:“跟着我,替他们复仇。”
“复仇……”十七人恍惚地说出这个词,又似是要窒息一般,呼吸竟急促起来。
身在炼狱般的记忆重新复苏——
他们被无故抓进废墟腹地,封闭式地暴力圈养。每日要杀够人数才得以存活、不眠不休地残杀只为获得足以续命的食物和水、每日在刑房的刑架上清醒,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复又投入无边无际的折磨……然后他们被扔进十七个相护斗杀的场地,厮杀躲藏至最后一刻,才有了他们这些被称为“影子”的百八十人。
唯有他们十七人,手上不曾沾染性命,靠着藏匿的功夫活至现在……偏偏因为这个他们又要将他们毒聋毒哑,整蛊成只知厮杀的怪物。
他是第一个被下毒用药之人,幸得他趁机支开下毒人,藏了药,装聋作哑至今。
而今,有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跟着他,去复仇。
复仇?
向谁复仇?怎么复仇?
他们从未想过的可能……在这一刻,忽然被人提及。
猝不及防得……一团火在胸中叫嚣。似是眼前无尽的黑暗中,有人点了一簇火光,欲望的风一吹,火势便连了天,燎原之势,势不可挡。
经年凄苦,热血难凉。
被挤压多年的怨气苦楚在这一刻冲破天际,他们甚至不愿知道面前之人究竟可不可靠,不愿知道路途何方……只要是“复仇的路”,他们可以放下所有,义无反顾地跟着向前。
跪伏在地的那人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轻轻地弯腰将脏污的额头磕在这片土地上,道了一声:“……多谢……成全。”
“多谢恩人成全。”
“谢恩人……”
“谢恩人成全!”
十七人纷纷伏跪在地效仿此人,将楼破岚围在中间,向他道出了那声“多谢”。
惟愿赴汤蹈火,也要誓死复仇。
楼破岚静静地看着这十七个尚未泯灭人性的灵魂,忽然有些庆幸,也算是尽力救回了一些人命。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轻松道了句:“先起来。”
“我们总要先离开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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