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玄衣,窄袖长袍,衣衫上金线织锦勾勒出简单却不单调的暗纹,腰间束着一条金箔色的锦带。
男子精瘦却不显单薄的身躯明显不同于那些座位上忐忑不安青涩稚嫩的少年,约莫已经及冠的年纪。
他生了一张上好的面庞,如白玉般雕刻,分明的棱角、削薄的双唇和一双幽远漆黑的星眸,给人极为凌厉的寒意。浓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马尾随着他铿锵有力却无声的步伐上下摆动。
是个武艺超群之人。
明明是如玉般清俊的容颜,偏还带上了一分战场上的杀伐果决。眼前的男子,还真不像已经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校尉。
怪不得上一世叶寒舟名扬长明之后,朝野上下赠他“玉面都督”之称。这玉刻般的容颜,若非那双冷冽的不苟言笑的双眼,实在难教人将他与战场上的风吹日晒联想在一起。
“大哥?今日……你来代早课?”叶兰舟不敢与男子对视,有些瑟缩地出声。
她其实很有些惧怕这个长了她整五年的长兄。可能因为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较量,那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素来与看向旁人一样——冷漠而疏远。
他仿佛……从未多在意过她。
叶寒舟仅是淡淡地向叶兰舟点点头,冷冽的眉眼在看向沐河清的时候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感觉不对劲。
他今年不过及冠,在太学结了课业又去北域叶尧的散骑营待了一年。待他回到长明观察了一番朝廷形势,深知此时还不到他名扬朝野的时机,便到天阑学宫以教书的幌子打算蛰伏一段时间。
此番指导骑射的老夫子临时有事,便寻了他来代课。这也不是很少见的事儿,他以前也来代过叶兰舟的课,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沐河清。
可是,锐利的直觉让他感觉到不对劲。他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冷冽的星眸和平静的桃花眸互相对视。
又来了。
那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却又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
他倒也听说过沐河清的一些传闻,不觉得蠢,可能只是……脑子不太好。别的么……倒也并无特别。
可是,当时的沐河清分明不过是个狂傲执拗的少女,而不是今天这样……沉静平淡的女子。
他与她安静地对视了片刻。
屋中一片安静。能听见屋外麻雀发出“啾啾”鸣吵、冷风拂过落叶“沙沙”作响。
叶兰舟也不敢出声。她知道叶寒舟最不喜欢插嘴打断他的人,无论……他在做什么。
他总是冷静到了冷漠的地步,相信自己在做的事都是正确的、符合家族和自身利益的事,所以反感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帮助的人——干扰他。
当然事实如此——他做的事几乎都是正确的。以至于父亲如今事事过问他的意见,几乎到了要把叶家交付给他的地步。
她曾经就无意间“干扰”过叶寒舟。
叶寒舟那时还在长明念太学,叶兰舟不过十一二岁。
厨房当日恰好做了青稞酥团,是早年便病逝的生母最爱吃的糕点,二姨娘便跟她说拿着糕点与叶寒舟一起吃。她当时也懵懵懂懂,察觉不出一个姨娘负责的心机,便怯怯地赶去叶寒舟练剑的院子,一路小跑。
她呆呆地上前递上糕点,少年练剑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唰”的一声,一柄冷剑就横扫过她举在手中的糕点。
糕点跌落在地上,被整齐地削成一半。
脏兮兮的糕点旁还削落了一绺黑发。
叶寒舟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赶紧走”。
她吓得瘫在原地,大哭了好久。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叶兰舟的心理阴影,尽管她百思不得其解,每每直视她这位厉害的长兄,她总是不由得想起那句——“赶紧走”。
“沐小姐说得很对,”他迈着稳当的步伐走向正前方讲课的木桌,嗓音低沉:
“只怕——世事无常。若是有朝一日,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也不免从云端跌入泥沼,挣扎而不能,万劫而不复,”叶寒舟顿了顿,将手中泛黄的书卷放在桌上,抬起敛下的眼眸直视沐河清:“你,又当如何?”
那便毁了吧。
世事无常,若是有朝一日,恰是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从云端跌入泥沼,挣扎而不能,万劫而不复,那便从最早的时候毁了这无常的人世——毁了这无耻的朝堂。
“学生愚笨。”少女的声音稚嫩而平静。
沐河清微微垂下头,看似毕恭毕敬的少女,藏在袖中的手此时却死死地攥着。
一模一样的话,上一世,叶寒舟也曾这样问过她。
叶寒舟见少女突然收敛锋芒,眉心一蹙,一种微妙的感觉生根发芽。
他不再追问,翻开书册,开始为少年少女们讲述骑射的姿势和相对要领。
那个答案还是顾流云告诉她的。
沐河清眨眨眼,记忆却飘忽了很远,穿越了时空般的飘渺难寻。
长明八十八年,她嫁给陆修尧的第十个年头。是年,熹元帝驾崩,陆修尧登基,君临天下。沐氏嫡女沐河清为明景皇后,母仪天下,风光无两。
沐河清站在长明华丽的宫殿之前,与陆修尧并肩,群臣恭贺,万民敬仰,她终于一人之下,尊贵无双。
可惜她已经很累了。
她厌倦了陆修尧终日只对着她一双眼睛深情款款,厌倦了永无止尽的权衡利弊、朝堂算计,厌倦了满身束缚、小心翼翼毫不肆意的生活,她甚至厌倦了少女时候钟爱的锦衣貂裘、金钗玉环。
她那日站在高高的琼楼殿宇之上,身上披着华丽繁复的宫装,头上戴着冰冷沉重的凤冠。
但是她须得挺直脊梁,高抬头颅,保持一丝不苟的、端庄得体的微笑,迈着从容的、不能出错的步子——从清晨到傍晚。
春日的傍晚,长明的皇宫里没有大片大片盛开在长悦阁前院的海棠。
开国礼仪结束后,她摘了凤冠,换下宫装,便马不停蹄的地赶到叶寒舟的都督府,不敢耽误同顾流云和叶寒舟请教的时间。
一剑凌尘叶寒舟,两袖乾坤顾乘风。
一文一武,顾流云和叶寒舟是助陆修尧称帝的股肱之臣,无人能出其左右。
当朝国师与禁军都督私交甚好,据说是因为国师总爱去都督府讨酒喝。
他们二人尚为陆修尧的幕僚之时,便相当于沐河清的老师。沐河清其实很有天赋,大器晚成类型。尤其对于骑射和策论,她像是天生该在朝堂上显山露水的女子,而不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吟风弄月的女子。
可惜了,成为了长明的皇后。
春日都督府匆匆一瞥,竟是好一番惊艳——都督府的后院里居然栽满了大朵大朵盛开的海棠。
她却也只敢匆匆欣赏一番,不敢浪费时间。立国的关键时期,陆修尧的皇后是不能拖后腿的。
她黯然走进叶寒舟的书房。
他说顾流云去酒窖寻酒去了。
她不甚在意,拿起为她放好的书卷翻阅起来。
许久,端庄沉静的皇后抬头看向坐在她不远处的玉面都督,一双桃花眸彼时还盛满了清澈:
“本宫不解,世人皆知君臣礼数,尊卑不能僭越,君已至高,臣已尽忠,何故要作那狡兔死走狗烹的错事?又何故要作那鸠占鹊巢遗臭万年的错事?望叶都督指教。”
“帝王心思,功臣难测,世事无常罢了。”身量颀长挺拔的男子身着玄衣端坐一边,低沉悦耳的嗓音一如既往。
沐河清皱着眉,不说话。
男子突然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她,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女子端庄沉静的容颜。
沐河清翻了个白眼。
好端端的,看她干嘛?让人心里没底,还以为昨日功课又出错了。
只听他又认真地问道:
“世事无常。若是有朝一日,恰是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从云端跌入泥沼,挣扎而不能,万劫而不复,”他眼中划过些许情绪,轻声开口:“你,又当如何?”
她只觉得叶寒舟莫名其妙。当下便也没有在意他过于逾越的称呼——你。她没有看那双幽深的眼睛,随意想了想:“不过只能蛰伏暗处,筹谋蓄势,再回云端而已。”
“皇后娘娘……真是仁慈。”叶寒舟闻言情绪不明地出声,随即又捧回书卷,不愿再搭理她。
“仁慈?那叶都督可是有其他的想法?”她也皱起眉,好看的桃花眼中困惑不已。
都已经从云端跌入尘埃了,旁的人没有消极厌世、以死了结或干脆鱼死网破已是不易,她能想到暗中蓄势等来日东山再起算是心气高的了。这……谈什么仁不仁慈?对谁仁慈呢?沐河清表示她当时一点都不懂叶寒舟的意思。
叶寒舟端坐在椅上,只留给沐河清一个玉刻般的侧脸,他闻言向沐河清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语。
院中忽然传来琴声。琴音如潺潺流水又如高悬中天的皎皎明月,让人听得很是惬意舒心。
“罢了,叶都督不愿说,本宫便去向国师讨个答案。”沐河清抬脚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残阳夕照,落日余晖。微风携着海棠花瓣满天舞动,空气中还裹挟着淡淡的花香。
沐河清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石凳上的顾流云。
男子一席白衣,腰间挂着一枚精巧的环佩,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有些苍白的面上是儒雅清俊的五官,全身一股浓浓的书卷味,却偏偏是个爱酒的。
他低着头,抚着琴,石桌一边放了个酒罐。
好一个举世无双、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
她不语,他继续抚琴。
一曲毕。他最后撩拨了一下琴弦,罢手。
他朝她微微一笑,温声开口,嗓音清澈如琴音:“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却没有一丝一毫要起身行礼的意思。
言罢,还拿着酒罐向喉中灌了一大口。
沐河清也不恼。
她嫁入景王府没几年,叶寒舟与顾流云便入了陆修尧麾下,自陆修尧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再到他称帝登基这几年,沐河清与这二位算是结下了深厚的“师徒”之情,对于礼数什么的,她倒真的不甚在意。
如果说叶寒舟是冷漠而不苟言笑的铁血都督,那么顾流云便是天生的权谋家,既有温润潇洒的一面,却又深不可测。
长明“一剑凌尘叶寒舟,两袖乾坤顾乘风”的说法,名不虚传。
这堪称惊才绝艳的一文一武,她到现在还在可惜——怎么就被陆修尧这种人面兽心的阴狠人物弄了去。
她说了方才的问题。
顾流云饮着酒,似是没有听到,敛着的眼睛看不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蓦地,他放下酒罐,看着她的眼睛哂然一笑:
“那便毁了吧。”
沐河清眉头一蹙:“毁了什么?”
这两人说话她还真是听不明白,但又直觉:两人所言,皆系一事。
叶寒舟执意要的那个回答大概正是眼前的这个,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他再一次放下酒罐,面上却丝毫不显醉意,还是那样温润儒雅又笑吟吟地看着她:
“当然是毁了这无常的人世啊。从一开始,”他耐心地教导,谆谆不悔:“就毫不留情地毁掉。”
她不懂。
既然跌入了泥沼,所有尘埃落定,她又如何能推翻?她又如何再有一个“开始”来弥补错误、来毫不留情?
…………
命运总是教人措手不及。
自那日起又过了几个月,齐国似乎有异动,陆修尧统摄朝政为时尚早,根基不稳,他不能轻易开战。齐国答应不出兵,但又趁长明局势不稳狮子大开口。两国协商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顾流云提出派人前去求和的法子。
人选尚未定下。
沐河清见陆修尧日夜愁容,又心疼一旦开战百姓流离失所、国破家亡,还担心当时未倒的沐家。当时沐海宴已被斩首,沐家人丁凋零,她不忍沐震还要被陆修尧派去前线,干脆主动在上朝请缨前往齐国求和。
叶寒舟早就察觉她这番心思,还在日前劝过她。他怎么说的?他说她即使亲赴齐国委曲求全也救不回沐家。
她不听。
而顾流云只是在朝堂之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称赞她的深明大义,便再也不曾与她见过面。
她终究还是去了齐国。一个人带着唯唯诺诺的所谓求和使团,走在从云端跌入泥沼的路上,一个人在异国的风雪里熬了整一年。
她这才真切体会了,什么是云与泥的转变。可是她当时还是不懂,要怎样——毁了这无常的人世?
可笑的是——她竟然真的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竟然真得在按叶寒舟和顾流云所言,从最早、从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地毁了这长明无常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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